王一如

據(jù)媽媽說，爸爸年輕時熱愛冒險，最喜歡“說走就走的旅行”。但是自打有了我，爸爸變了——每次帶我旅行，他都會提前做好周密的計劃，列出長長的“攻略”：哪條路線最穩(wěn)妥，什么項目最安全，哪座旅館更舒適，哪家餐館哪個菜最適合小孩子的口味……這不，三年級暑假，爸爸帶著我們自駕車在美國環(huán)游，在他的精心安排下，我一如從前地享受著安全、舒適、沒有半點兒瑕疵的“傻瓜”冒險。直到來到大峽谷，“完美”的旅程才被我引發(fā)的一連串意外徹底“毀掉”了。

一切都起因于我們在大峽谷的最后一天。那天臨近中午，我突然提出要挑戰(zhàn)一下“光明天使”步道——因為游客中心宣傳欄上寫著：從大峽谷南緣頂端走到谷底的青少年，將會獲得一枚獨一無二的徽章。爸爸仔細翻閱了背包里厚厚的旅游手冊，皺著眉頭告訴我：這條步道來回十五千米、需要九個小時；谷底不允許過夜，必須當(dāng)天返回；后半段很陡峭，不適合九歲的孩子……最重要的是，由于這次冒險不在計劃之內(nèi)，食物、水、裝備都沒提前做好準備——而這，被爸爸稱作“徒步大忌”。可最終爸爸還是拗不過我這個犟勁十足的“小公舉”，仰頭看了看炙熱的驕陽，默默地把背包里的水瓶灌滿，陪我踏上了這場計劃之外的冒險之旅。

“光明天使”步道不愧是大峽谷最經(jīng)典的步道，路線開始處擠滿了裝備齊整的各色男女，大家排成一列，沿著窄窄的步道蜿蜒向下，歡聲笑語。走了一個多小時，向下的山路明顯陡峭起來，路上除了讓人腳下打滑的砂礫，還散布著很多尖利的石塊。每走一步，先著地的前腳掌都像刀割一樣疼，我甚至開始懷疑腳上這雙運動涼鞋的鞋底是鐵皮做的，又硬又薄又滑。正午的太陽散發(fā)著強烈的熱度，烤得我熱汗淋漓，嗓子眼冒煙。我實在熬不住了，只得坐在靠山一側(cè)的石頭上，脫下鞋襪，休息一下。

“爸爸，還有多遠才到谷底啊？”我看著腳上大大小小的水泡，有點兒想放棄了。

“咱們已經(jīng)走了一多半，現(xiàn)在回去的路程比繼續(xù)向前的只多不少。放棄回頭和堅持到底，哪個更值得呢？”爸爸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你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啦——能堅持下去，你就會是勝利者！”

我向周圍看了看，果然，剛才熙熙攘攘的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安靜了許多，只有偶爾從下面返回的人，步履蹣跚地慢慢走著。爸爸這一招還真奏效，我立刻來了精神，穿上鞋子，站了起來，大聲說：“繼續(xù)前進，我要做勝利者！”

就這樣，我們又小心翼翼地向下走了一個多小時，陡峭的山路慢慢變得平緩了，空氣也濕潤清爽了許多，原本干旱貧瘠的道路兩邊，時不時地冒出一簇簇茁壯的樹木。更有毛色閃亮的松鼠，偶爾立在道路中間，轉(zhuǎn)動著黑溜溜的眼睛，旁若無人地啃著堅果。整個山谷中，只聽見我和爸爸兩個人腳步的回聲，間或插入幾聲小鳥悅耳的鳴叫。

“我們到達谷底了！而且只用了兩個半小時！”爸爸的聲音中透著些許興奮。

我停下腳步，抬頭環(huán)視四周，哇！兩邊的懸崖峭壁讓我有點眩暈，真不敢相信自己是從這么高的地方走下來的。我忘記了腳底的疼痛，拉著爸爸興奮地在谷底奔跑。終于，我們找到了“印第安花園”護林站，領(lǐng)到了我夢寐以求的徽章。

灌滿了水壺，走出護林站，我們這才發(fā)現(xiàn)天空變得越來越暗。突然，遠方傳來隆隆的悶雷聲。

“爸爸，是不是要下雨?。课覀兛禳c跑上去吧！”

“別慌，這么長的路，跑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而且如果不小心摔傷了，麻煩就大了！” 爸爸麻利地把原本裝著三明治的塑料袋騰空，放進手機、相機和錢包，打了個死結(jié)——我這才意識到，我們犯了一個錯誤：由于這次徒步是臨時決定的，加上當(dāng)時晴空萬里，所以我們根本沒準備任何雨具。

獲得獎?wù)碌呐d奮來不及細細品味，我和爸爸就狼狽地踏上返回崖頂?shù)男谐?。天邊隆隆的雷聲越來越密，夾雜著頭頂急促的霹靂和閃電，震得腳下的路面不住地顫動。隨著空中一陣尖銳的“嗤嗤”聲，瓢潑大雨沒有半點猶豫地從天而降，抽打在我的身上、臉上，生疼生疼的。密集而沉重的雨柱“啪啪”地砸向地面，頃刻間匯集起汩汩的紅色泥漿，沖刷著原本干旱、陡峭的山路。路邊大大小小的石塊，被泥漿推擠著，沖下了深淵。更驚心動魄的是，我們頭頂上空的峭壁上，兇猛咆哮的紅棕色泥漿瀑布爭先恐后地竄了下來，有的足足有上千米！伴著隆隆的雷聲和如梭而下的雨柱，我們恍若誤入了瀑布的“十面埋伏”，霎時間“箭如飛蝗，遮天蔽日，伏兵四起，殺聲震天”。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場面，我有些害怕，緊緊地攥住了爸爸的手。爸爸看了看我，指著峽谷上方奔騰而下的泥漿瀑布，大聲說：“你看，瀑布多像是巧克力做的呀！這真是巧克力‘飛流直下三千尺，直把我饞得‘垂涎三公尺！”說到最后他仰起臉，拖長了聲音，高聲唱了起來。

我也來了興致，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邊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忘乎所以地放聲高歌。忽然我腳下一滑，連帶著和爸爸一起跌坐在了地上，我們立刻成了 “泥猴兒”。

“來吧，讓我們徹底玩兒臟吧！”爸爸這么一說，我倆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在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到心里最后一絲恐懼和矜持，隨著笑聲傾瀉而出；取而代之的，則是坦然擁抱意外的恣意灑脫。此時眼前的爸爸，分明就是媽媽描述中曾經(jīng)的那個熱愛冒險的青年。

在天地間白茫茫的雨幕之中，我和爸爸兩個人，孤獨而豪邁地走著，笑著，唱著。不知過了多久，前方路旁探出一塊巨石，石頭下面竟然擠滿了避雨的人們?？粗麄円轮R卻又狼狽不堪的樣子，還有那緊盯著我們、不可思議的神情，我更加意氣飛揚，高舉著爸爸的手，在滂沱暴雨中昂首闊步地走著，仿佛自己是個正在接受注目禮的英雄。

暴雨來去匆匆，火熱的驕陽仿佛從小憩中緩過神來，抖擻精神重又出現(xiàn)在晴朗的天空。泥濘狼藉的路面上，隨處可見流淌著的泥漿和上方山體崩塌下來的石塊。繞過一個山口，一位身著防水沖鋒服、全副武裝的叔叔，正愁眉苦臉地用登山杖在空中比劃著，告訴我們前方的路被沖塌了，無法通行。我和爸爸走到近前一看，呀！這是一處位于峭壁下面的彎路，路面已經(jīng)被沖出了一道“V”字形的口子，一股巨大的紅色泥漿從上方探出的峭壁處涌出，重重地砸落在下面殘缺的道路上，接著又從“V”字形缺口噴濺而出。我并不擔(dān)心，信任地看向爸爸。他里里外外觀察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信心十足地對我說：“你仔細學(xué)著我的樣子，就想象自己是在‘跳房子，從道路缺口最窄的地方跨過去，我在那邊接著你。別往山下看！”說著他臉貼著石壁，沿著瀑布后面和石壁之間的空隙，輕輕一跨，邁過了缺口，轉(zhuǎn)過身，伸出手，鼓勵地看著我。我往前挪了一步，不由得低頭向缺口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罅縫中，不斷涌動著紅色的泥漿，仿佛隱藏著一條移動的河流，讓人頭暈?zāi)垦?。我趕緊把視線越過缺口，盯著前方的路面，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一咬牙，跨出了一大步。感覺腳下一滑，但一雙有力的大手一下子把我穩(wěn)穩(wěn)地抓住——我過來了！

就這樣，我和爸爸一路互相攙扶、嬉笑著，甚至因為講笑話不小心錯過了補充飲水的休息站——雖然口干舌燥，但我們卻興致不減，嘻嘻哈哈地調(diào)侃著自己的粗心，繼續(xù)向幾千米外的下一個補水站行進。七個小時之后，頂著最后一絲夕陽的余暉，筋疲力盡卻笑逐顏開的父女倆，終于回到了緣頂?shù)慕K點！

坐在峽谷的邊緣，我和爸爸一邊愜意地享用著冰激凌，一邊欣賞著金色落日籠罩下通紅一片的大峽谷。山谷中的步道細得像一條線，上面還有星星點點螞蟻般小小的人影，緩慢而無聲地向上移動著；紅棕色的泥漿瀑布仿佛一條從天而降的赤龍，在落日余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亮——這些景色里，到處都有我們的歌聲、歡笑和汗水的記憶！這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屬于這里的，而腳下的美景，從此也屬于了我。

就在這個當(dāng)口，一道明麗的彩虹毫無預(yù)兆地橫在了我們面前，仿佛是獻給我們的慶賀禮花！哇！這樣的冒險太讓人著迷了：它不像一絲不茍的數(shù)學(xué)題，只有唯一非對即錯的答案；它總是用自己的方式慢慢地呈現(xiàn)，只要你能用樂觀的心態(tài)去擁抱、面對，一步一步不斷向前，即使出現(xiàn)再多意外、再多錯誤，未知的旅程永遠會獻上想象不到的驚喜。真期待下一次充滿意外的冒險啊——面對未來，我覺得自己變得更加坦然，也更加勇敢了。

“爸爸，剛才你害怕嗎？”

“從出發(fā)的那一刻，我就擔(dān)心咱們根本走不完。你，真的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卑职盅壑杏吵龅牟屎玳W閃發(fā)光。

“那一開始你為什么還讓我走呢？”

“因為我的‘小公舉喜歡冒險??！爸爸能做的，就是陪在你的身邊，支持你，鼓勵你，和你一同面對未知、意外和錯誤?！?/p>

“爸爸，我覺得應(yīng)該是陪我一同‘享受未知、意外和錯誤！”我舔了一口冰激凌，得意地說。

“嗯，沒錯，享受！多虧‘小公舉的‘任性，爸爸重又享受到了冒險的青春……那么，咱們明天去哪兒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