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個人剪樹

那么清冷。母親一個人在河邊剪樹

枝枝丫丫都伸進春天的被窩了

換作以前，父親的身后會有一條黑狗

張牙舞爪地把春天收買

緊裹在懷里，眼里，嘴里，滿心歡喜

王大爺說“才長了一年，不用修剪”

母親揪起一把皺紋

“樹枝太長，快戳進心里了”

早春的樹長得很快，尤其去年

手指粗細(xì)的五指山壓住了父親的喘息

今年，咔嚓咔嚓的聲響

剪不斷母親的咳嗽聲。水面上

一張漲紅的臉伸進了歲月的鏡中

罌粟花開

靜默了一夜，在清晨

以干預(yù)命運的姿態(tài)，醒來

那是何等的壯觀

畢竟，你的身上流著故鄉(xiāng)的血

與生俱來的氣質(zhì)讓人著迷，抑或上癮

誰會想到，在這個萬劫的春天

你竟以怒放的形式昭示著存在和活著

從下往上，皮膚一層層地綠

全身的血液在高處凝固，噴薄而出

把傷痕一頁頁剝開，直到爆裂

在異鄉(xiāng)呆久了，我也學(xué)會了靜默

像你一樣，獨自承受生命之痛

有時心生膽怯，害怕一陣警笛嘶鳴而過

害怕有人認(rèn)出你的模樣，連根拔起

像對待一個犯了罪的外鄉(xiāng)人

遣返，或驅(qū)逐出境

遇見一場葬禮

一列火車，從平原的腹部呼嘯而來

轟鳴的聲音，如同巨大的哭訴。大樹、莊稼

蒼天、厚土為之震顫。我一個人，依一棵翠柳

攤開身體的肉、血管和骨頭，收留著

劃破清晨的霞光，一支潔白的隊伍，與火車擦肩

人們哭喪著臉，哭喪著向前挪動的步子

又一個人去了。離開這日光完好的清晨，奔赴

一個永葆月光的國度。那里無限安寧，可以歇腳

沒有奔波，沒有抱怨，沒有病痛。我想

直起腰板，帶著艷羨的目光，遠遠地望著

遇見，就是緣分，我應(yīng)該為這個擦肩而過的

神靈送上一程。正值此刻，樹木靜止，大地?zé)o聲

柿子樹

父親走后，故鄉(xiāng)挪到山上

清明節(jié)、父親節(jié)住進土里。思念

留給曠野中的體溫，只有墳塋知道

墳前的柿樹掛滿橘燈。皮膚龜裂

眉目滄桑。六十五年，用舊了身體

把苦澀的日子過完，如今熟透了

甜蜜才剛剛開始，卻流落荒野

“父親怕黑”。山上的風(fēng)聲很緊

誰也不敢泄露這個天大的秘密。心事

被樹杈梳得井井有條，悲傷卻凌亂不堪

舉杯，把眼淚遞到嘴邊，灌進心里

跪地磕求柿子，不要落下砸疼父親的身體

不要讓故鄉(xiāng)的天，荒蕪得只剩下空白

涼風(fēng)斥我回家。起身，總是忘卻

拍打膝上的塵土和草芥，那么卑微

總能記得，多看幾眼高高在上的柿子

昏黃的光照亮父親家門，那么厚重

中元祭

母親回到老家，電話里說

房前屋后的草高過路人

荒蕪的情感，頹廢著寂寞著

從心底刺穿地表。無人問津的結(jié)局

——就連踩踏的疼痛

都不留一點痕跡

七月半，憂傷開遍山野，暖風(fēng)依舊

林間、涯上、地里，多了一些

行跡匆忙的孝子賢孫

黃紙、灰燼、清酒、佳肴

樹上還吊著幾掛上好的鞭炮

留給，會說話的石頭

留給，會放哭腔的風(fēng)

留給一個女人，替她責(zé)怨

抱住墳塋的冰冷，用來止疼

城市街頭

今夜，月光如思念一樣飽滿

填滿人間，為每一條街道注冊姓氏

鳴笛呼嘯而過，撩起不安的夜景

如枯葉，翻起又飄遠

歲月微斜，撫摸到秋天的身體

真相大于一條黑狗和一個女人的總和

尖薄的叫聲加重夜的靜謐

日漸陡峭的年紀(jì)，載不動寂寞的光陰

獨步，在偌大的鏡面上開花結(jié)果

夜色低廻，暗影裹來荒蕪的記憶

溫和的燈光順應(yīng)了清冷，走著走著

從身體里掏出一條渤海八路

搖晃的標(biāo)牌沒有我要前往的方向

于是，一個人站在十字路口

把過往的風(fēng)聲當(dāng)作家和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