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雨山
這是件贗品?!对诓AУ牧硪幻妗?,完全模仿村上春樹。不過,模仿起碼比抄襲好聽些。本人曾有模仿癖好,且容本人談?wù)勀7隆?/p>
學寫小說好比兒童學話,從牙牙學語開始。這里的所謂學就是模仿,這里的模仿是模仿聲音。模仿媽媽的發(fā)音,模仿老師的發(fā)音,從單音節(jié)到多音節(jié),從單純的發(fā)音,到帶有各種情緒的發(fā)音。一一模仿,從小到大,乃至學會了說話,學會了表達自己的快與不快。
模仿某人的小說,同樣是對小說聲音的模仿。模仿它的聲音的腔調(diào)、速度、節(jié)奏、色彩、氣韻。當然,模仿者必須首先對小說的聲音有著明晰而準確的感受,其實即便如此也未必就模仿得了。因此,模仿也許并不是件多丟臉的事兒。我在每次模仿后,會對小說有新認識,就像兒時學說話,你會漸漸理解屬于小說的“四聲”“聲母韻母”“平舌翹舌”這些元件。
有人模仿得形似;有人模仿得酷似;有人模仿得神似??嵋埠茫褚擦T,皆在“似”上有所深淺,在“是”上絕無此事。這正如再好的贗品也能被專家識破,因為仿造者,無論如何殫精竭慮挖空心思,都會留下屬于他自己的痕跡和烙印。鸚鵡再怎么學舌,我們一聽就知道是鸚鵡說的。但也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屬于我們自己的聲音才會逐漸顯現(xiàn),并最終發(fā)育成個體獨有的“聲帶”。
本人模仿,國內(nèi)國外,未曾缺乏,均告失敗,雖敗猶榮。對最偉大的小說也不再膜拜與狂熱,逢緣對境,見色聞聲,了不動心。我已依稀望見了光亮,那光亮處有條路一樣的東西伸向遠方。
這篇《在玻璃的另一面》,暗珠明投,雖逾三載,仍蒙不棄?!侗本┪膶W》,心系稿民,情牽文雛。說小,是好事一件;說大,是功德一樁。令人尊敬。感謝《北京文學》,感謝吳曉輝老師。
通往現(xiàn)實的情感之路只有一步之遙,但在兩個人的內(nèi)心,這一步始終難以邁出……
學校在市郊,校園里有些荒蕪。今天是我來這里學習的第四天。
“幾日不見,可好?”課堂上我給英子發(fā)短信。我去過好多城市,但都沒有什么特別的印象。對我來說,沒有英子的城市都是一樣的。
“除了累,沒什么不好的。在那兒怎么樣,習慣?”她回道。
“這種學習,還不都是老生常談。郁悶,想你?!?/p>
此刻英子在干嗎呢,還在處理那些沒完沒了的文件么?如果此刻我們是在一起的,又將產(chǎn)生什么樣的情形?講臺上,先生扶了扶眼鏡,一本正經(jīng)地廢話連篇。我胡思亂想著。
“郁悶未嘗沒有,想我恐怕要大打折扣。”英子再回。
“聚時之歡樂為別后之思念埋下種子。一旦分開,種子便發(fā)芽了?!?/p>
“文字油條,膩。你想我不過是你無聊的結(jié)果!”——似乎很不領(lǐng)情!
唉。無聊倒是有的??晌业乃寄钫媸蔷売跓o聊不成?算了,還是聽聽先生講課吧。他放了一段視頻給我們看,是某城市街頭發(fā)生的一起殺人案,被超市門口的監(jiān)控攝像頭記錄下來——五名少年將一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活活打死,他們先用小刀在西裝男身上攮,西裝男倒下。他們又用腳密集地跺、踢、踹。西裝男一動不動,狀如死狗。他們打累了,停下來抽支煙,然后再打。最后西裝男的頭顱被跺得像碾扁的易拉罐,五人似乎感到厭煩了, 吸著煙無精打采地離開了?!铱吹眯捏@肉跳。先生不無調(diào)侃地說:“怎么樣,夠瘋狂吧?我認為這是一種極端的無聊。大家怎么看?”教室里議論紛紛。
下課,室外秋陽高照。我點上一支煙,在樹蔭處吞吐。暴力、死亡令我感到沮喪、迷惑。人生無非是一個連熊掰玉米都不如的過程,為何還要鐵血相加呢?
十二時,食堂開飯。這兒的飯菜一般得很,雷打不動的幾道菜式,天天如此,毫無推陳出新之意。我照舊吃一碗米飯,喝一瓶酸奶。然后,回寢室,看新聞,睡午覺。長有白斑點的蚊子密如細雨,像饑腸轆轆的難民,在久無人跡的暑期過后,我們這幫初來乍到的學員成了它們從天而降的大餐,無論黑夜白天它們都孜孜不倦地叮飲。學校周圍,在建的高樓大廈林立,工地上晝夜不停的喧囂聲,是身體的又一親密伙伴。
下午上課時,英子發(fā)來短信:
“怎么不說話了,生氣啦?”
“沒?!蔽一?。
“還在無聊嗎?”
“是?!?/p>
“想說什么對我講吧,我陪你聊?!?/p>
“我能說什么,說出來也被你當兒戲!”
“那就當兒戲說唄?!?/p>
“我不是小孩,你也不是?!?/p>
……
上完課,我和室友到8樓打乒乓球。不料乒乓球室的門鎖著,上面落滿塵埃??礃幼尤僳E罕至。我在樓道的窗臺上發(fā)現(xiàn)一只干癟的死麻雀,它應(yīng)該是誤闖進來以后,未能找到來時的出口。我分明看見它一次次撞在透明的玻璃上,漸漸地累了,受傷了,死了。它趴在窗臺上,頭緊抵玻璃,眼睜睜地望著,世界就在眼前,綠樹藍天清晰可辨,可就是無法飛越。它至死也未能明白,它和樹、天之間隔著的究竟是什么?
我想,我與英子也有著類似的境況。我們清楚地看見對方,看著對方,可所有的期待都隔著那道無法逾越的玻璃。曠日持久,我們也會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死去吧,至少那份注視對方的心會疲憊地死去。我收起麻雀干癟的尸首,埋在花下的泥土里。
晚上,我到運動場散步。天空星光微弱,草叢里一片蟲鳴。離得較近的兩幢高樓上燈火輝煌,照亮了大部分運動場,只有西面高大的白楊樹林投下一條長長的暗影。我踱步在這長廊似的暗影里。工地上嘈雜的音聲在夜空中盤旋,此起彼伏,令我百無聊賴。我塞上耳機,聽聽音樂。這勉強可以抵御聒噪。
我想起英子,想起她曾那樣靜靜地在我眼前。黛眉之下,目光低垂,仿佛睡著了。我說她疲倦的樣子很美。她說:
“那我寧可很丑也不想太累?!?/p>
英子總是很忙,家務(wù)、工作都是一把好手。但好手有好手的難處。
“出去逛逛吧,生活在別處?!蔽艺f。
“就我們倆?”
“你還想有其他誰?”
“好主意,去哪兒?”
“去江南的小鎮(zhèn),游山玩水。或者去塔克拉瑪干沙漠玩一把歷險記!”
“開玩笑?”
“我是認真的。”我捧起英子憔悴的臉,“流向遠方的愛河就在我們面前,你若順流而下,我便用一生相隨?!?/p>
“傻瓜,我們是不可能的?!庇⒆涌嘈?,“唾沫星也能把我們淹死?!?/p>
“我不在乎,你更不會。”
“可我們都不是一個單獨的存在,不能只顧自己?!庇⒆有藜糁业闹讣?,“我們不愛,地球照轉(zhuǎn)。我們愛,一樣會生老病死。何苦來?”
——我走在樹影長廊里,我在暗處?;貞浽趯拸V的明處,在燈光通明的運動場輾轉(zhuǎn)騰挪!
回到寢室,我?guī)е貞浫朊摺N业膲粝耧L,揚起花瓣,揚起她的長發(fā)。
一簇簇的黃葉好似大朵大朵的黃花開放在白楊枝頭。銀杏泛黃了。百日紅也開始落葉,它紅褐色的、肌肉般的樹干與秋日搭配得十分相宜。我踏著草地,任朝露潤濕步履。秋風吹過樹林,傳來沙沙的流響。這個清晨是寧靜的。
我給英子發(fā)短信,告訴她:
“昨夜我做夢了?!?/p>
“什么樣的夢?”英子回。
“我們在一間屋子里,你我之間隔著一道玻璃墻。我坐在椅子上,看見你躺在沙發(fā)上,體態(tài)豐腴優(yōu)美,看見你滿目哀傷。你也注視著我,我們就那樣彼此凝望著。我提議咱們接吻,你欣然同意。于是隔著玻璃,我們接了長長一吻。”
“當時我穿衣服了嗎?”
“沒有?!?/p>
“為何不敲碎玻璃?”
“未經(jīng)你允許?!?/p>
“在夢里是允許的,無論你做什么?!?/p>
“做了什么又怎樣,夢總會醒的,如曇花一現(xiàn)。英子我想你,來看看我吧?!?/p>
許久,英子方回復,好像作了一個艱難而重大的決定?!拔乙蚕肽?,就這兩天去看你?!?/p>
“不是玩笑?”
“你以為?”
午休時,室友又討論那段殺人視頻。室友說:
“案發(fā)現(xiàn)場,有一個中年婦女在超市門口站著,面對暴虐不驚慌不害怕,一副極其無奈的樣子。你倒是行動啊,或者勸阻,或者報警,就那么睜眼看著,好像在看幾只狗咬架?!?/p>
“麻木不仁!”
“殺人的瘋狂,看客也瘋了?!?/p>
“也許瘋狂者有不得已的瘋狂,麻木者有不得已的麻木,也未可知?!笔矣颜{(diào)侃道,“殺人者未嘗不知殺人的后果,看客未嘗不知事情的性質(zhì)。在如今這個世上,你看得清楚、真切,卻不采取行動的事并非是很少的。”
“你看得真切而不采取行動,因為你與之隔著玻璃。也僅僅是一道玻璃而已!但不能擊碎玻璃的話,便只能看得撐死眼睛。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道無法逾越的玻璃?!?/p>
“高見!”
陰天,天空雨霧彌漫。路邊的月季,花瓣凋零剩下紅紅的骨朵。紫色的秋菊染上了云露,尤惹人憐。飛蛾收起潮濕的羽翼,靜泊于亭檐。
一群麻雀在林中啁啾。黃葉不時落于肩頭,落于軟綿綿的草地,腳踩上去發(fā)出嚓嚓的聲響。濃密的樹林里,光線陰暗,氣溫驟降,倍感寒冷。我拉上夾克的鎖鏈,在一棵樹的根上坐下來。已經(jīng)過了三天,英子沒有消息。我想,她是不會來了,她逾越不了那道玻璃。
我撿起一片黃葉,在指間捻轉(zhuǎn)。黃葉下,我發(fā)現(xiàn)一只死去的夏蟬,尸首上爬滿黑蟻。我思想它曾在哪片天空飛翔,在何處枝頭鳴唱?經(jīng)歷過怎樣的風雨,又如何亡命此地?我想起窗臺上緊抵玻璃的小鳥,想起西裝男橫尸街頭,想起難民,想起喧囂,想起世事無常的種種。我愈發(fā)渴望英子,我在心里低吟:英子,快來!
天色陰郁。雨霧漸濃??諝饫锊菽镜南阄侗粡娏业乃?,淡出鼻翼。我黯然地回到宿舍,心頭是濕漉漉的一片。
夜晚很晚的時候,英子打來電話:
“告訴你個好消息,想聽?”
“想?!?/p>
“明天你就能見著我啦!我給你買了你絕對想不到的禮物?!?/p>
“明天?什么時候?”
“下午六點,大門口等我?!?/p>
“確定?”
“確定!”
第二天,雨霧依然彌漫在陰暗的天空。但我的心猶如云縫里投下的光亮。黃昏,我在大門口翹首以待。不見英子的蹤影,莫不是汽車晚點了吧?我打手機給英子:
“在哪兒,怎么還不見你?”
英子笑起來……
“在哪兒,英子?”我有點不甘心。
“對不起啦,寶貝兒,禮物已經(jīng)寄過去了,聽話乖,好好學習,我會想你的……”英子在頻頻安慰。
我良久無言,腦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物體都開始上升,我曉得,其實是我在下沉,向斷崖里猝然墜落。我心無著落,失魂落魄地問:
“英子,你在哪里?”
電話那端,不,是從世界盡頭傳來英子的幽然嘆息:“在玻璃的另一面?!?/p>
我掛斷電話,仰望迷蒙無盡的天空,陰云擠得嚴絲合縫。就在我抬頭的一瞬,集結(jié)在額頭的暮靄猶如眼淚驟然滑落下來。
(標題書法:李建敏)
責任編輯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