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風

一

一個春天的三月，我和榆錢還有磚頭在村街上玩著玻璃球。我們正玩得熱鬧，就見一個挑著擔子的老頭在村口出現(xiàn)了，他邊走邊吆喝著：“針頭線腦，衣扣頂針錐子的賣……”聲音蒼老，還透著幾分沙啞。

我們從沒見過這個老頭，更沒有見過來村子里賣針線和衣扣的，因此便備感新奇地圍上去。這個老頭穿著一身青布衣，鞋子也是青的，有些破，都快露腳趾頭了?？匆娢覀儑∷?，老頭朝我們和藹地笑了笑，然后放下?lián)?，又重復了一遍他剛才的吆喝?/p>

磚頭弓下身，很淘氣地去翻老頭所擔的兩只柳筐，而且還嘻嘻笑著。我很擔心老頭會生氣，怕磚頭遭到呵斥，就伸手去扯了磚頭一下。磚頭朝我看一眼，說，扯我干什么？我看里面有沒有好玩的東西。

磚頭貪玩在我們蘭水村是出了名的，每次考試他都不及格，已經(jīng)被楊老師批評多次了，可是他貪玩的毛病就是不改，甚至還跟我有個“君子協(xié)定”，讓我?guī)退麑懽鳂I(yè)和應(yīng)付考試。此時見磚頭對我說話不客氣，我就縮回了扯他的手，心說你翻吧，一會兒你把這個老頭裝貨的柳筐翻亂了，這個老頭不罵你才怪！可這個老頭對磚頭的表現(xiàn)似乎一點兒都不生氣，臉上依然笑瞇瞇的。

當這個老頭吆喝完第三遍“針頭線腦，衣扣頂針錐子的賣”，剛才還只有我們幾個的村街，立刻出現(xiàn)了大人們的身影。有榆錢的大姐，有艾草的媽媽，還有水秀的奶奶和亮子爺。僅僅片刻工夫，這個老頭就被我們蘭水村的大人們圍住了，一個個在他的貨筐里挑挑揀揀，選擇著各自要買的東西。

水秀的奶奶說：“哎呀呀，這回我可買到繡花針和花線了，我曾經(jīng)讓人到雙廟鎮(zhèn)去買都沒有這東西！”

水秀的奶奶說話總是一驚一乍的，而且說話聲音特大，為此我們蘭水村的大人們還給她特意起了個綽號，都叫她“老瘋太太”。是說水秀的奶奶說話總是粗門大嗓兒，有點人來瘋的意思。

不想水秀的奶奶這么一驚一乍，卻又引來了很多人。女人們見到老頭貨筐里的東西，一個個都是滿臉高興，翻著、找著、問著，仿佛比戲班子來我們村子里演戲還熱鬧?？赡腥藗儏s不是這樣，他們不屑于老頭的貨，而且還管老頭的貨叫水貨。

男人們所說的水貨，意思就是說這個老頭所賣的東西雖然價格低廉，但質(zhì)量是靠不住的。到這時，老頭高興的臉上才多少露出了一絲不快。但他沒有辯解，更沒有跟說這話的大人們爭執(zhí)。只見他仔細地把女人們要買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出來，攤在他所帶來的一塊塑料布上，任憑女人們挑選。

這時我聽見亮子爺對老頭說：“唉，我說韓洋挑子，你有七八年都不干這個營生了，如今怎么又操起了這個行當呢？”

到此，我才知道這個挑著擔子賣貨的老頭，名叫韓洋挑子。

二

亮子爺說，名叫韓洋挑子的老頭原來是賣鮮魚的。當初每年春天蘭河開河之后，他都去河里捕魚來賣。他家就住在蘭河邊上，孤零零的一座草房，沒有院墻也沒有籬笆，四周都是雜樹。

亮子爺還說，韓洋挑子就獨人一個，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對于亮子爺所說的話，我當時似懂非懂。心想：一個人吃飽了怎么會全家不餓呢？去問我媽媽，我媽媽便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少管?！?/p>

在媽媽這里沒有找到答案，我便逐漸對這個問題淡忘了。但對于韓洋挑子這個老頭，我卻沒有忘。因為自那天在村口出現(xiàn)之后，他就時常光顧我們蘭水村。多則半個月，少則一個星期。他每次到來，都會吸引很多村人前來圍觀看熱鬧。

韓洋挑子每次來，最歡快的還是我們小孩子，一個個如同蜜蜂樣圍住他，翻檢他所賣的貨物。他的擔子里，除了針頭線腦衣扣頂針錐子那些女人所需的東西之外，里面還有我們小孩子所需要的東西。什么陀螺氣球口哨玻璃球小人書，總之我們小孩子喜歡的東西，他的貨擔里也有。那時候我最愿意看的就是小人書，什么《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什么《林沖雪夜上梁山》、什么《雞毛信》《閃閃的紅星》等等，只要見到我沒有看過的，我就買。當然我很感謝那時候我爸爸對我毫不吝嗇，只要我朝他要零花錢，他就給我，多則三毛五毛，少則一毛。而爸爸所給的零花錢，我從不亂花，幾乎都用來買小人書了。

有一次，韓洋挑子又來我們蘭水村的時候，他帶來了許多小人書，我在他的貨擔里挑揀著，最后我看見有一本《幼松》和一本《古人勤學的故事》我沒有看過，便拿在了手里?？蛇z憾的是，我當時手里只有一角四分錢，只夠買一本小人書的。我當時想了半天，最后買下《幼松》這本小人書。

我之所以要買這本名叫《幼松》的小人書，原因是這本小人書講的是捉特務(wù)的故事，對我有極大的吸引力。然而就在我即將把一角二分錢交給韓洋挑子，又舍不得放下《古人勤學的故事》這本小人書時，只見水貨郎朝我笑了笑，對我說：“小孩子還是多看些有用的書好，你還是買這本《古人勤學的故事》吧！”

我踟躕了一下，心想自己就有一角四分錢，只夠買一本小人書，怎么也無法買兩本呀！我在心里感嘆著，最后不得不把《古人勤學的故事》這本小人書放進水貨郎的貨擔里。

見我對放下的這本小人書有些戀戀不舍的意思，水貨郎朝我又笑了笑，說：“這本你要是喜歡，韓爺爺我就送給你?！?/p>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好事情，不覺有些靦腆地搖著頭。

見我搖頭，水貨郎弓下身去，拿起了我剛剛放下的那本小人書，說：“拿去看吧，這本小人書對你們孩子很有好處?！?/p>

我很不好意思地接過水貨郎遞給我的這本小人書，心想回去一定要好好看看，心里對水貨郎充滿了感激。

三

手里拿著兩本小人書回到家，當我坐在院子里看得正起勁時，爸爸扛著鋤頭從田里回來了。見我手里拿著兩本小人書，就問我從哪里借來的。我說不是借的，是我花錢買的。爸爸有些不相信地看看我，之后便朝屋里喊我媽媽。

媽媽從屋子里出來了，問爸爸：“剛回來就喊，又怎么了？”

爸爸管我很嚴，這在我們蘭水村都出了名的，媽媽自然知道爸爸的脾氣，她看見爸爸用眼睛緊緊盯著我手里的小人書，就知道是為什么了。于是媽媽便過來拉起我問：“你怎么又買小人書看啊，我給你的一毛四分錢，不是讓你去買兩個本子的嗎？”

媽媽說的話沒有錯，我手里所擁有的一毛四分錢，的確是媽媽讓我用來買本子的。當時，我已經(jīng)上了小學三年級，在班里學習很優(yōu)秀，還得過獎狀?？赡莻€時候，家家生活都不富裕，甚至每年糧食都不夠吃，自然也就沒有閑錢買沒有用的東西。然而，那時候也不知為什么，我總也管不住自己，只要看見小人書，就想買，而且一買起來，就把什么都忘了。

我知道自己可能闖了禍，就趕緊低下頭，支吾著對媽媽說：“我……我……把錢買小人書了！”

爸爸到窗下放了鋤頭，走回來說：“買就買了，可一毛四分錢怎么能買兩本呢？拿過來我看看定價?！?/p>

我小心地把兩本嶄新的小人書遞到爸爸的手里，爸爸先是看了看小人書的封面，之后又看了看小人書后面的封皮，突然舉起那本《幼松》朝我問道：“這本就一毛四分錢，這本是哪里來的？”爸爸說著，又舉起了那本《古人勤學的故事》。

猜想爸爸可能認為是我偷的，我便趕緊解釋說：“這本是那個韓老頭送給我的，不信你去問他！”

我不說這話還好，當我一說完這話，爸爸呼地就氣了，說：“我問誰？我要不打你，我看你今天也不會說實話。”

在往常，媽媽是很護著我的，尤其是我淘氣了，爸爸要打我，媽媽總是扯住爸爸，使得爸爸想打我都打不到?？山裉靺s不知為什么，媽媽卻沒有護著我，結(jié)果她眼睜睜地看著爸爸在院子里踢我，甚至還取來了一根棍子，打在我身上。爸爸一邊打我，一邊氣呼呼地說：“咱雖然窮，但要有志氣，人家的東西再好，也不能去偷人家的東西。”

這天中午，直到亮子爺聽見我的哭聲，前來拉住了爸爸，并奪下爸爸手中的棍子，我這才沒有再遭到爸爸的討伐。

但爸爸對我還是不依不饒，朝我喊：“等韓貨郎再來村子里，你抓緊把那本偷來的書還給人家?！?/p>

這時，亮子爺對我爸爸說：“你這個人也真是，孩子不懂事，拿了就拿了，韓洋挑子也不會在乎塊八角的。”

爸爸聽亮子爺這樣說，一下蹲在地上，似乎還有淚水從眼里溢出。

也就是從這天開始，每當我放學之后出現(xiàn)在村街上，我常常感覺自己的背后，都是瞧我的目光，仿佛我真成了一個小偷，偷了水貨郎的小人書。

四

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我都備受煎熬，一想起那些背后的目光，我就不敢出門。而榆錢、磚頭他們，似乎也把我給忘了，不再找我來玩，更不跟我在一起玩玻璃球了。即使在村街上見了，也遠遠地就躲開我。在沒有伙伴們玩耍的日子里，我陷入了孤獨。

那時候我想：如果被大人們稱為韓洋挑子的那個水貨郎快些來我們村子里該多好啊，我當面求他為我澄清那本小人書的事，那么所有對我的誤會，也就都會煙消云散的。

但我越是這樣盼著，似乎名叫韓洋挑子的那個水貨郎要跟我作對一樣，就是不見他的影子。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平時每半個月都要出現(xiàn)在我們村街上的水貨郎，卻就是沒有來。這期間，雖然也有來我們村子賣東西的，但他們所賣的，除了魚，就是水果，再不就是賣雪糕冰棍的。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這時候，村落內(nèi)外到處覆蓋著皚皚白雪，不但路上的行人稀少，就連我們蘭水村的村街上，平日里都很難再見到幾個人影。但就是這樣，我也期盼著水貨郎能在村子里出現(xiàn)，常常坐在家門口的一塊石頭上，朝村口那邊望。

下雪了，雪花紛紛揚揚地飄到地上，飄到我的身上。我這時看見榆錢、磚頭還有許多孩子在飛舞的雪中奔跑，他們還抓起地上的雪粉捏成團，相互跑打著。我很想站起身，去參加他們的打雪仗?？上肓讼?，我卻沒有站起身，因為我知道自己此時的職責，就是要等著水貨郎的出現(xiàn)。

爸爸和媽媽見我一放寒假，就整日坐在院門口，哪也不去，尤其是在這樣的雪天，我還在院門口坐著，也不怕冷，媽媽就心疼我了，出來說：“別在這坐著了，就算我們當初錯怪了你還不成嗎？”

我看了媽媽一眼，坐在石頭上沒動。

爸爸也出來了，勸著我說：“你這個孩子，事情都快過去半年了，你怎么還記著?；匚萑?，小心被凍感冒了！”

我不言聲，在心里想：“我就是要等，等著看見水貨郎的身影！”

五

水貨郎又出現(xiàn)在我們蘭水村的村街上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這一年的春天，跟往年的春天很不一樣。每年的這個時候，村外的草灘和樹木還沒有綻綠，可是這一年的春天，我們學校剛開學，雪就都化了，不但村外的草灘里冒出了綠草，有的人家院子里的果樹也開花了，白的似雪，粉的似淡淡的晚霞。

“針頭線腦，衣扣頂針錐子的賣……”

聽著這帶有幾分沙啞而又熟悉的聲音，我便斷定是那個水貨郎來了，于是立刻跑出院子，跑上村街。遠遠的，我看見水貨郎還是挑著他原來的那個擔子，從村街那邊走過來了。不過跟以前不同的是，這個水貨郎雖然還是那個大人們所稱的韓洋挑子，但他的穿著卻變了，以往的青衣服，變成了藍衣服。腳上所穿的鞋子，也不破了，換成了一雙新鞋。

可是當我跑到水貨郎的跟前時，就見水貨郎已經(jīng)又被村子里的大人們圍住了，一個個挑揀著各自所需要的東西。我本想擠上前去，立刻拉住水貨郎的手，把他拉進家里，然后讓他跟我爸爸說，當初那本《古人勤學的故事》是他送我的，而不是我偷他的。

可是大人們圍得水貨郎一圈又一圈，我怎么也擠不進去，還擔心他們誤會我，因此我只好站在旁邊等著，等大伙兒都買完了東西，我再請水貨郎去我家為我說明我的清白。

然而，一個多小時過去了，來買東西的大人雖然拿著所買的東西走了，可是接著又來了一些，并且還跟水貨郎討價還價起來。

就聽艾草的媽媽說：“再便宜些吧，以前我都沒有講過價錢，這回總得少些錢才是?！?/p>

水貨郎便說：“這位大妹子，我這是本錢出售，不能再低了！如果我不是要回山東老家去了，我也不會這么便宜就賣給你們！”

水秀的奶奶因為年歲大了，走路慢，這次也來晚了，她拿了把花線一驚一乍地說：“瞧瞧你的花線，都被翻亂了，你不便宜誰還會買你的水貨？”

不料水秀的奶奶這樣一說，不知怎么水貨郎就生氣了，說：“我這可是貨真價實的花線，如果不是我要回山東老家了，這次我也不會低價賣給你們。做人要講一個根本，不能順嘴就誣陷別人！”

水秀的奶奶平時就粗門大嗓兒，被我們蘭水村的人冠為“老瘋太太”，此時聽水貨郎這樣說，就將手中握著的那些花線扔進了貨筐里說：“你不便宜拉倒，我不買了！”說完便憤憤地離去了。

其他女人們見了，先是看著水秀的奶奶，后來就把自己要買的東西也都放下了，對水貨郎說：“你還是便宜些吧，你都要回老家不做這個買賣了，難道還想剩下帶走嗎？”

此時我真不明白，我們蘭水村的女人們?yōu)楹我f這樣的話，難道就不顯得丟人嗎？人家水貨郎都是成本出售，不再掙她們一分錢，她們竟然還跟人家講價錢！

也許是這位名叫韓洋挑子的水貨郎太固執(zhí)了，再也不降價，我看見圍著他的女人們越來越少了，直到后來，就剩下我一個孩子還站在他的身邊。而此時已是中午了，熱熱的太陽烤得他的臉上都流出了汗。

六

就在我走上前去想讓水貨郎去跟我爸爸澄清當初的事情時，只見水貨郎用衣襟擦著他額頭上的汗對我說：“孩子，可以去你家討碗水喝嗎？”

我沒想到水貨郎會對我說出這樣一句話，當即便答應(yīng)了，說：“好！”

水貨郎跟我走進我家的院子，爸爸當時正在院子里跟亮子爺說話。亮子爺是來請爸爸幫助他去修補房子的。因為每年春天，我們這里的人家都要修補一下居住的房子，以免到了雨季的時候，由泥土所蓋的屋頂漏雨。

見我領(lǐng)著水貨郎走進來，爸爸先是一愣，但接著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朝我橫了一眼說：“你這個孩子，怎么這樣跟大人較勁呢，我不是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嗎？”

爸爸這句話，顯然又是訓斥我。這回我沒有把頭低下，而是抬著頭對爸爸說：“我沒有較勁，我就是想讓韓爺爺跟你說明一下，我沒有偷他的東西！”

水貨郎被我和爸爸的話都搞糊涂了，便問我說：“孩子，你啥時偷過我的東西呀？我怎么不知道呢？”

此時我很想哭，但我沒有哭，把到眼邊的眼淚忍住了，說：“就是您送給我那本小人書的事，爸爸說我是偷您的！”

亮子爺見我把當初的事情說了出來，哈哈笑著對水貨郎說：“你這個韓洋挑子，你可真把這孩子害得不淺，這半年多你跑到哪里去了？想見你一面都見不到！”

水貨郎似乎想起了他曾經(jīng)送給過我那本小人書的事情，這時就見他把挑在肩上的貨擔子，在我家的院子里放下說：“哦，我想起來了，我去年是送給過這孩子一本小人書，對，好像是一本《古人勤學的故事》。怎么？你們把這個孩子誤會了嗎？”

亮子爺說：“豈止是誤會，這半年多來，這孩子都在等著你來！這回好了，把事情弄清楚了，也就沒有事了！”

當水貨郎在亮子爺?shù)目谥兄朗虑榈膩睚埲ッ}以后，有些嚴肅地看著爸爸，之后拍拍我的肩頭說：“孩子，爺爺對不住你了！不過，你有這種心勁，將來肯定錯不了！”之后又對我爸爸說：“小孩子很多時候都說實話的，但我們卻往往憑著自己的想法去管教，想想我們小的時候，不是也曾經(jīng)被冤枉過嗎？”

亮子爺哈哈笑著說：“可不，我小的時候就受過冤枉，不過我現(xiàn)在老了，沒有誰能冤枉我了！”

也就在亮子爺和爸爸跟水貨郎在院子里說話的時候，我跑進了屋子，從屋里捧出一碗水來，端到水貨郎的面前。當時我看見這碗水清澈無比，還映著在天空里飄著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