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和

朱偉在《張承志記》里認為：“張承志真正開始有藝術意味的作品，其實是《綠夜》?！?“《綠夜》使他的筆成了在他指間跳動的‘神弓，也可以說，《綠夜》使他從一個愛好文學的青年變成了一個藝術家。”在朱偉看來，《綠夜》是張承志文學創(chuàng)作的真正起航時刻。

《綠夜》發(fā)表于1982年?；叵肫饋?，當初我沒有太注意這篇作品，倒是差不多同時發(fā)表的《黑駿馬》，引起很多人的關注。記得我讀《黑駿馬》后，立刻在上海《青年報》上寫了一篇介紹文章，激動心情可以想見。但是，在朱偉看來，“《黑駿馬》就整體的藝術表達而言，其實遠不如《綠夜》?！蔽依斫膺@主要是指藝術結(jié)構(gòu)而言，《綠夜》是短篇小說，《黑駿馬》是中篇小說，中篇更講究結(jié)構(gòu)。對于一個青年作家而言，篇幅較大的作品不容易藏拙，《綠夜》在故事形態(tài)上有點像《黑駿馬》的雛形，反倒顯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的完整和情緒的飽滿。

《綠夜》故事很簡單。作家的充沛激情推動著意識流磅礴而行，整個敘事都在不停地流動：主人公由城市返回大草原，對于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牧民生活滿懷詩意的想象；他在草原牧民家里做客，喝酒、唱歌……每個場景都是在騎馬奔馳中過渡轉(zhuǎn)換。最后歸結(jié)到“綠夜”的意象，茫茫草原上綠意閃爍的一支手電燈光，牧民女孩奧云娜在遙遠處為他指路召喚。他離開草原的時候，他的生活態(tài)度（世界觀）都發(fā)生了變化。

如果說整篇小說就像是一首詩，那么，奧云娜就是詩的眼。八歲的小奧云娜是主人公的一個夢，是他對大草原生活懷戀不已的理想。當他八年后重返草原，奧云娜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清純的姑娘，生活已經(jīng)把她磨煉成一個在艱苦勞動中摔打得粗糙的女牧民。失去的夢不會再回來了，主人公的理想受到嚴峻挑戰(zhàn)。他意識到：“執(zhí)拗地醒著去尋找逝去的夢是件可怕的事?！驗樵诂F(xiàn)實中追求夢境就是使夢破滅?！钡少F的是，夢碎了以后，他仍然肯定了現(xiàn)在奧云娜的生活：“表弟錯了。侉乙己錯了。他自己也錯了。只有奧云娜是對的。她比誰都更早地、既不聲張又不感嘆地走進了生活?！?/p>

這個作品的敘事結(jié)構(gòu)有點像魯迅的《故鄉(xiāng)》。閏土，就是張承志筆底下的奧云娜。不過啟蒙主義者魯迅看到了被生活折磨得了無生趣的中年閏土后，他失望地離開了，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未來的實踐上。張承志卻不是這樣，他依然看到了奧云娜在草原上的生命活力，他歌頌了奧云娜所走進的“生活”：“她使水變成奶茶，使奶子變成黃油。她在命運叩門時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艱難；沖刷她的風沙污流更黑、更臟、更粗暴和難以躲避。然而她卻給人們以熱茶和食物，給小青羊羔以生命，給夕陽西下的草原以美麗的紅衣少女……”張承志是當代文學中最早接觸到“民間”的作家。

小說在開始的時候，用二元對立的方法劃分了不同的生活態(tài)度：主人公“他”為一方，屬于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者；“表弟”“侉乙己”為一方，屬于世俗生活的擁護者?？墒?，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奧云娜出現(xiàn)了，主人公的生活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才會出現(xiàn)“表弟錯了。侉乙己錯了。他自己也錯了”的詠嘆，因為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第三種生活形態(tài)，那就是民間。民間不會遷就知識分子的空洞理想，民間有自己的傳統(tǒng)、倫理和生活形態(tài)。它是與艱苦的勞動方式聯(lián)系在一起，在非文明的自然形態(tài)下展現(xiàn)出生命的頑強和活力。在“新啟蒙”的幻象還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知識分子腦中盤旋的時候，張承志最先發(fā)現(xiàn)了民間的新生活空間及其美學。

而且，值得注意的是，當張承志肯定了奧云娜所代表的民間生活時，他是整個地肯定了奧云娜，而不是有選擇的。這是我們理解張承志世界觀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線索。他寫了奧云娜與“講蒙語的侉乙己”之間的調(diào)情，這是主人公“他”最難以接受的?？墒?，他最后理解為這是奧云娜面對“命運的叩門”發(fā)出的“咯咯地笑”。這就是民間遭受苦難時呈現(xiàn)出來的樂觀主義和大無畏、大智慧。只有把民間看作是元氣充沛、充滿矛盾、藏污納垢的完整的自然生命形態(tài)，而不是知識分子精心雕制出來的“理想”標本，年輕的張承志才可能走出彌漫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知識分子啟蒙氛圍，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哲合忍耶的民間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