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權(quán)
普魯斯特對奈瓦爾的接受研究
周 權(quán)
欣賞《追憶似水年華》,詩意美在字里行間,體會奈瓦爾(Gérard de Nerval)的作品,詩情畫意款款而來。那么,這共同存在的詩意惆悵是否只是一種偶然?實際上,三條既隱秘又明晰的線索共同隱含于兩位作家的作品之中——“回憶、夢幻和潛意識”、“色彩”、“音樂”,奈瓦爾借助這三種途徑,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完成心靈的救贖,而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正是通過對奈瓦爾作品的吸收和轉(zhuǎn)化即互文這一過程追尋別樣的永恒。兩位作家均借助通感,達到與夢幻世界的溝通,本文通過以上三方面將普魯斯特對奈瓦爾的接受研究進行梳理和探討。
奈瓦爾;普魯斯特;潛意識
《追憶似水年華》(Alarecherchedutempsperdu)同奈瓦爾的《希爾薇》(Sylvie)類似,以一種半睡眠體驗開篇,激發(fā)一連串的回憶,普魯斯特成功感知了奈瓦爾式的模糊的記憶并將其運用于自己的作品之中,這種模糊的記憶,不僅僅是靈魂回歸個人心理的狀態(tài),同時也是一種虛構(gòu)形式,一個文本結(jié)構(gòu)化的文學(xué)過程。奈瓦爾的文字跳躍時間,而對這一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手法的采用在《追憶似水年華》中被放大,時間維度被加以強調(diào),同時感覺的瞬間性擊破了重要的時間維度。如果說這種文本間的重疊體現(xiàn)了“互文性”的話,那么這恰好證明普魯斯特試圖從奈瓦爾所指的困境中解脫出來,他試圖找尋一種在本我和世界、在欲望和現(xiàn)實中徘徊不定的解決方法。
貼在奈瓦爾身上最明顯的標(biāo)簽,便是“譫妄”、“瘋狂”、“潛意識”,在奈瓦爾的代表作《奧蕾莉婭》(AuréliaouleRêveetlaVie)中,他將副標(biāo)題定為“夢與生活”,而文章開篇第一句再一次重復(fù)到:“夢是第二種生活”。同時在奈瓦爾的作品中,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兩個“他”的存在,一個是現(xiàn)實的“他”,一個是想象中的“他”,因為“夢”是沉思,唯有夢,才能深入靈魂,洞悉思想。奈瓦爾早年游歷歐洲,深受瑞典神秘主義哲學(xué)家斯韋登伯格(Emanuel Swedenborg)的影響,認為我們所看到的周圍世界其實是某種內(nèi)在的形態(tài),我們的夢和幻覺或多或少與現(xiàn)實有著重合。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普魯斯特由一口小瑪?shù)氯R娜點心刺激了自己的味蕾,隨后回憶便排山倒海般涌來。在某種程度上,普魯斯特是借助通感,達到回憶、夢幻和潛意識的融合,他想象中的世界,虛無縹緲,既真實又虛構(gòu),因為現(xiàn)實和夢幻是相通的兩個世界。這樣,便可以看出普魯斯特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同奈瓦爾的相似。手法疊加或某些章節(jié)的遙相呼應(yīng)帶來“隱跡紙本”(palimpseste)的效果,按照法國符號學(xué)家朱麗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在《符號學(xué)》(Séméitiké.Recherchespourunesémanalyse)中提出的概念:“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gòu)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轉(zhuǎn)化,也即每一個文本都是對先前的其它文本的吸收和改寫,都是先前文本的影子,新文本和先前文本之間相互映照彼此關(guān)聯(lián),形成一個意義無限增殖的、不斷延展著的網(wǎng)絡(luò)”,可以被定義為“互文性”*蒂費納·薩莫瓦約. 《互文性研究》. 邵煒譯.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p. 77.。
在普魯斯特的長篇論文《駁圣伯夫》(ContreSainte-Beuve)中,普魯斯特闡述了自己對奈瓦爾的看法:“在熱拉爾·德·奈瓦爾身上,狂癥待發(fā)未發(fā)之時,僅僅表現(xiàn)為一種極端的主觀主義,對于某種夢幻、某種回憶,在感性的個人性質(zhì)上與眾不同,可以說比一般人共有的、感受到的現(xiàn)實更有重要意義”*馬塞爾·普魯斯特. 《駁圣伯夫》. 王道乾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p. 90.。按照福樓拜的說法,“當(dāng)這種藝術(shù)創(chuàng)作意向趨向于將現(xiàn)實‘轉(zhuǎn)用于描寫幻象’,并發(fā)現(xiàn)幻覺可以上升為描寫某種現(xiàn)實,現(xiàn)實便轉(zhuǎn)而致力于創(chuàng)造幻象,最后變成未瘋狂狀態(tài),這種瘋狂寄存于瘋狂的核心實質(zhì)之中孕育而成為他的文學(xué)獨創(chuàng)性,直至遵循感受進行描寫,只要是可以描寫的。按照順序?qū)懴氯?,就像藝術(shù)家臨睡時記下從醒到睡去直至睡眠形成那一刻的意識歷程”*同上, p. 95.。
圣伯夫提倡將自然史運用于精神史范疇,尋求普遍的精神原則,就好比植物有植物家族,動物有動物家族,而精神也有精神家族。例如他采取調(diào)查的方法,利用作品和事件將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拉辛(Jean Racine)和莫里哀(Molière)聯(lián)系在一起,尋求他們之間的精神聯(lián)系。這種批評理論即為精神家族的批評理論。然而在《駁圣伯夫》中,普魯斯特表示,傳記批評方法(critique biographique)也好,心理分析理論(critique psychologique)也罷,在他眼中都屬于低層次的智力范疇:“賦予智力的價值日益減少,我愈發(fā)意識到,只有在智力之外,作家才能捕捉到我們印象中的某種東西,也就是達到自身的某種東西和藝術(shù)的唯一材料……某些事物賦予我(敘述者)美妙的想像,他體會不到,而認為這些事物很膚淺”*同上, p. 10.。由此,普魯斯特得出結(jié)論,智力并非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的首要因素,而相反,正是意識,或者說主觀思想才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真正決定動因,這需要經(jīng)驗的支撐,否則,任何有價值的作品都無緣面世。
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敘述者說他的朋友圣盧(Saint-Loup)試圖在書中尋找高尚的思想,但圣盧僅從智力層面去探究,而“某些事物賦予我美妙的想象,他體會不到,而認為這些事物很膚淺”*馬塞爾·普魯斯特. 《追憶似水年華》.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p. 409.。毫無疑問,普魯斯特把經(jīng)驗放在第一位,他認為在任何作品中,我們都可以找到經(jīng)驗的源頭——直覺,如一縷陽光、一股炭火的味道、倒映在湖面上的一片景色等等。
從整體判斷,我們可以說奈瓦爾的風(fēng)格特色更偏向于浪漫主義,以其短篇小說《希爾薇》為例,盡管《希爾薇》敘述的是浪漫主義的愛情故事,但是奈瓦爾的新穎之處在于,他并不像同時期的其他詩人一樣暢快淋漓的直抒胸臆,相反,他采用的是將回憶、夢幻、潛意識結(jié)合的方式來展現(xiàn)整個巴黎上層社會的風(fēng)貌。這樣的美學(xué)特色,無疑稱得上是“現(xiàn)代性”的最佳體現(xiàn)。而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就是以同樣方式呈現(xiàn)了相似的主題。
黛爾菲卡
你可記得那座廊柱無盡的神殿,
和你牙齒曾印入的苦澀檸檬,
還有令不速之客喪命的巖洞,
降伏之龍的古種在那里長眠?
你久久哀泣的神祗,都將回來!*錢拉爾·德·奈瓦爾. 《火的女兒》. 余中先譯.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1, p. 34.
在奈瓦爾的這首詩中,也許少有人注意到“檸檬”,因為關(guān)于它詩人只是一句帶過。從互文性角度,“檸檬”就是“小瑪?shù)氯R娜”的鏡子,“小瑪?shù)氯R娜”片段是對“檸檬”的吸收與轉(zhuǎn)化,它們相互參照,彼此牽連,形成一個潛力無限的開放網(wǎng)絡(luò),以此構(gòu)成一個巨大的開放體系。檸檬或許就是那個小瑪?shù)氯R娜點心,品嘗時,相比它的味道,回憶更能讓人產(chǎn)生滿足:“你可記得那座廊柱無盡的神殿,和你牙齒曾印入的苦澀檸檬”。這里的檸檬便是普魯斯特借鑒奈瓦爾的一處,檸檬是甜的,它又是酸的,它是大自然的禮物,它是回憶留下的印跡,因而它也是苦澀的?!盎貞?、夢幻、潛意識”的敘述方式對普魯斯特影響很大。那么,這樣一種不由自主的回憶是怎樣形成的呢?這里就不得不提及象征派詩人推崇的“通感”手法,普魯斯特也一樣,不由自主的回憶需要由味覺激發(fā),刺激一連串的身體官能產(chǎn)生運動,重拾過往的每一個碎片?!耙豢|陽光、一股炭火的味道、倒映在湖面上的一片景色”繼續(xù)存活在我們的感官之中,普魯斯特寫道:“不要忘記,我生命中有個反復(fù)出現(xiàn)的動機……比對阿爾貝蒂娜(Albertine)的戀情還重要的動機,即重溫舊事,這也是獻身藝術(shù)者的上好材料……一杯茶、散步場上的樹木、鐘樓等等”*馬塞爾·普魯斯特. 《追憶似水年華》.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p. 472.。瑪?shù)氯R娜蛋糕便是出色的例子。當(dāng)主人公馬塞爾(Marcel)的嘴唇接觸這塊形似海貝的蛋糕時,整個貢布雷(Combray)就像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從一杯椴花茶中浮現(xiàn)出來,當(dāng)前的感覺與重新涌現(xiàn)的記憶使親身的經(jīng)歷更加動人。
阿耳忒彌斯
……
她手中拿著的玫瑰,被人們叫做蜀葵。
那不勒斯的圣女滿手握著騰騰的火焰,
紫色心形的玫瑰圣女菇杜樂的鮮花;
你可在空曠的天穹中找到了你的十字架?
白色的玫瑰,掉下來吧!你們褻瀆了我的神;
從你燃燒的天空中掉下來吧,白色的怪魂:
——深淵中的神女在我的眼中反倒更加神圣!*錢拉爾·德·奈瓦爾. 《火的女兒》. 余中先譯.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1, p. 109.
在《阿耳忒彌斯》一詩中,詩人著重運用紫色對玫瑰進行修飾,然而這種玫瑰,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象征愛情的玫瑰,“她手中拿著的玫瑰,被人們叫做蜀葵”,蜀葵(rose trémière),從法語單詞的構(gòu)成上便可看出它并不與玫瑰直接對等,確切來講它屬錦葵,呈紫色。如今,花是喜慶的象征,然而在過去,花卻被用來祭奠死者。在這首小頌歌中,詩人確切指出此“蜀葵”是呈紫色心型:“紫色心形的玫瑰圣女菇杜樂的鮮花”,查閱色彩象征學(xué)相關(guān)書籍,可以發(fā)現(xiàn)紫色與綠色相對,是接近葬禮的顏色,同時,在基督教中,紫色代表耶穌受難。并且奈瓦爾的《幻象集》(LesChimères)共計十二首,其中的5首構(gòu)成了詩集最主要的部分《橄欖樹下的基督》(LeChristauxOliviers)。其中,奈瓦爾寫到:
探尋著上帝的眼睛,我卻只看見一個空框;
空蕩,發(fā)黑,無底;居住其中的夜就是從里頭;
放出光芒照在世界上,并永遠地變厚變稠*錢拉爾·德·奈瓦爾. 《火的女兒》. 余中先譯.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 2011, p. 57.。
“空蕩,發(fā)黑,無底”用來形容夜晚,但夜晚不顧一切,散發(fā)光芒照耀大地,這首詩實際是與《幻象集》開篇第一首《不幸者》(ElDesdichado)中提到的“黑色太陽”進行呼應(yīng):
我是個憂郁者,——鰥夫,——不得慰藉的人;
毀棄塔堡中的阿基坦親王:
我唯一的星死去了——我布滿繁星的詩琴;
帶來憂郁的黑色太陽*同上, p. 9.。
黑色,陰暗的象征,意味著不吉祥和罪惡?!八廊サ男切恰焙汀昂谏枴痹诖酥睾?,詩人借助暗喻的修辭手法傳達深刻的寓意:“猶豫者”、“鰥夫”、“不得慰藉的人”、“毀棄的阿基坦親王”實則均暗指詩人本身,也是他自身經(jīng)歷的真實寫照,詩人刻意將憂郁一詞首字母大寫(Mélancolie),更是著重強調(diào)自己心境的憂郁。
可以看出奈瓦爾熟練運用色彩展現(xiàn)母愛的缺失和對愛慕者可望而不可及的雙重打擊給他帶來的復(fù)雜思緒,加之奈瓦爾本人患有譫妄癥,現(xiàn)實和夢境的輪回讓他苦不堪言,雙重身份的游離使他不得不通過宗教的“救贖”向死而生,從而擺脫心靈的痛苦。因此,憂郁和死亡被奈瓦爾賦予了全新的定義,它們不再是恐懼的對象,通過“夢幻”,“憂郁”只是生活的一個過渡歷程,真正的目的是要達到精神的永生。
《駁圣伯夫》中普魯斯特的一句話完美地證明了他對奈瓦爾作品中色彩運用的感悟:
“在落日時分,白丁香讓它的白色歌唱,人們感動自身充溢著美……《希爾薇》的色彩是一種紫紅色,一種紫紅或淡紫色天鵝絨的紅玫瑰色彩”*馬塞爾·普魯斯特. 《駁圣伯夫》. 王道乾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p. 97.。我們發(fā)現(xiàn),普魯斯特觀察事物十分細致,在《追憶似水年華》中,有這樣一幅場景:他去廚房詢問菜譜時,偶然發(fā)現(xiàn)擺在案板上的竹筍。他描寫道:
不過,最使我悅目賞心的是那堆蘆筍,從頭到腳浸透了海青、桃紅兩色,上端的穗條一絲絲有如染上了淺紫和碧藍,往下則好似虹彩遞變,色層分明、直達污泥猶存的根部;
這顯然不是土壤之功,我覺得這些天成的光色恰恰泄露了一群狡黠的精靈的作為,仿佛是它們樂于化作菜蔬,好讓人們透過這些厚實而可口的內(nèi)質(zhì)偽裝,從猶如曙光初現(xiàn)、彩虹漸顯、暮靄覆天之時的光色轉(zhuǎn)變中,瞥見它們可貴的本質(zhì),我在晚餐時食用過蘆筍后,這種本質(zhì)我整夜都不難分辨;變幻的光色恰如莎士比亞神話故事里專愛惡作劇的小精靈,開盡既有詩意又很粗俗的玩笑,一夜之間把我的夜壺變成了香水瓶*馬塞爾·普魯斯特. 《追憶似水年華》.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p. 256.。
僅僅是蘆筍的色彩,作者就用了許多顏色:海青、桃紅、淺紫、碧藍,而“曙光初現(xiàn)”、“彩虹漸顯”、“暮靄覆天”等詞匯的運用更讓人對蘆筍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全新感覺,類似的還有:
干枯的茶梗彎彎曲曲地組成一幅構(gòu)圖匪夷所思的立體圖案,在虬曲盤繞的網(wǎng)絡(luò)中間,綻開著一朵朵色澤幽淡的小花,仿佛是哪位畫家精心安排,有意點綴上去的。那片月光也似的柔和的粉紅光澤,在干莖枯梗之林中,把小朵金色玫瑰般的掛在林梢的花兒襯托得格外分明*馬塞爾·普魯斯特. 《追憶似水年華》.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p. 656.。
對色彩的領(lǐng)悟直接反映出普魯斯特的藝術(shù)感覺,他對莫奈(Claude Monet)、倫勃朗(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華托(Jean-Antoine Watteau)、夏爾丹(Jean Baptiste Siméon Chardin)等畫家有著豐富的認識,從畫作中追憶逝去的時間,在瞬間中尋覓永恒,足見作家對意識流手法的嫻熟運用。普魯斯特說過:“這就是我要宣稱的全部內(nèi)容,以此來證明我自己有資格寫畫家”*同上, p. 478.。他贊賞畫家夏爾丹,“他的畫直面你我俗生,直擊凡人瑣物,描繪漸入佳境,終抵事物核心”*同上, p. 500.。藝術(shù)家都是靈魂的孤獨者,普魯斯特說:“有時候,藝術(shù)家的趣味是不合常理的,他們的喜好是沒有道理可言的。當(dāng)藝術(shù)家性格蠻橫秉性詭詐時,他們稀奇古怪的偏好便引起公眾愚蠢的艷羨”*同上, p. 489.。永恒潛藏在這些畫作的背后,有待挖掘,也就是說瞬間與永恒的結(jié)合只有在畫作中才能閃光,而普魯斯特正是借助意識流手法表現(xiàn)這種永恒。
參互成文,含而見文。不難看出,不僅在潛意識方面,奈瓦爾與普魯斯特在色彩方面的感悟,也是驚人的相似。
幻象
這是一首非凡的樂曲,為了它我會丟棄
羅西尼,莫扎特和韋伯的所有作品。
一段十分古老的樂曲,憂郁而悲憫,
只是對我一人,它才有著迷人的魅力!
然后,一座石頭邊角的磚砌城堡,
玻璃窗上涂描著紅艷艷的顏色
四周圍繞著公園,還有一條小河
流淌在鮮花叢中,浸泡著它的墻腳;
然后,一個貴夫人,倚在她高高的窗戶;
她呀,我或許在另一次生存的前世
已經(jīng)見到過她在我的記憶深處!*錢拉爾·德·奈瓦爾. 《火的女兒》. 余中先譯. 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p. 34.
她呀,我或許在另一次生存的前世
已經(jīng)見到過……她在我的記憶深處!*同上, p. 78.
開篇短短四句,足以證明奈瓦爾對音樂的重視,奈瓦爾所處的時代是浪漫主義盛行的時代,法語中抒情詩(lyrisme)的拼寫同豎琴(lyre)一詞十分相像,這也解釋了浪漫主義詩人青睞將音樂引入詩歌的原因。對奈瓦爾而言,音樂更多的是“過去”的同義詞。因為“音樂”引領(lǐng)敘述者一睹“貴夫人”的容顏,在音樂引發(fā)的感受里,敘述者找到了自己思念已久的心上人,但可惜的是,她僅存于“記憶深處”。普魯斯特有句獻詞完美地證明了這一點:“我們在這里看到的是一些彩虹般的圖景,他們從不會在現(xiàn)實生活中出現(xiàn),也不能被言語表達。他們只可能出現(xiàn)在夢里,或者音樂所引發(fā)的感受里”?!耙粋€貴夫人,倚在她高高的窗戶”,她金黃色的頭發(fā)純粹,閃耀著光芒,仿佛是教堂中的雕像等著人們膜拜,“一座石頭邊角的磚砌城堡”更加證明她所處的位置是對教堂的映射,因此,這位貴夫人對敘述者而言是一位圣者。詩歌用“Il est”開篇,詩人選用現(xiàn)在時而非過去時,便是說詩人將我們帶入到一個完美的世界,在那里回憶和現(xiàn)實并存,回憶和想象相互交融。
在法國文學(xué)史上,奈瓦爾被譽為象征主義遠祖,原因在于奈瓦爾通過夢幻傳達的晦澀和音樂是象征主義作家常常用來傳達神秘朦朧感的手段。晦澀能夠發(fā)揮語言的暗示作用,而音樂常常被用來表現(xiàn)晦澀。為什么他們?nèi)绱丝粗匾魳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道出了奧秘:“通過音樂,靈魂窺見了墳?zāi)贡澈蟮墓廨x”*波德萊爾. 《惡之花》. 郭宏安譯.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p. 88.。即是說音樂給人以啟發(fā)。而普魯斯特在《斯萬的愛情》(UnamourdeSwann)中反復(fù)提及的“凡特伊小樂曲”正是他完美吸收奈瓦爾作品的第三點證明。
普魯斯特一直癡迷音樂,他早年結(jié)識法國著名作曲家、音樂指揮家雷納爾多·哈恩(Reynaldo Hahn),并從其音樂理念中汲取靈感。對于普魯斯特來說,音樂是最敏感、最能通曉宇宙的藝術(sh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凡特伊的奏鳴曲”(Sonate de Vinteuil)被反復(fù)提及:
有一天,她給我彈了一段凡特伊的奏鳴曲,就是有斯萬最喜歡的小樂句的那段??墒?,第一次聽一首較為復(fù)雜的曲子,我們往往并沒聽到什么東西。我也是在后來,第二遍第三遍聽人彈奏這首奏鳴曲時,才意識到它原來是我所熟悉的*馬塞爾·普魯斯特. 《追憶似水年華》.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p. 256.。
這首虛構(gòu)的小提琴鋼琴演奏曲,在人物內(nèi)心活動中發(fā)揮重要作用。尤其是當(dāng)斯萬與奧黛特(Odette )見面,凡特伊奏鳴曲的再次出現(xiàn)證明了他對奧黛特?zé)o限的愛意,主人公斯萬意識到,其實音樂帶給他的樂趣是“一種進入與一個并非我們命中注定的世界進行接觸的樂趣,這個世界對我們似乎無形,因為我們的眼睛看不到它,對我們似乎無意義因為它避開了我們的理智”。正是由于愛情的樂趣與這種不可見的現(xiàn)實溝通所帶來的微妙通過小樂句的五個音符得以傳達,所以斯萬才形象地將“凡特伊奏鳴曲”比作是與奧黛特的“愛情的國歌”。
“小樂句”片段中字里行間透露出普魯斯特對音樂的感知。音樂對他來說是一種高級符號,甚至比文字更能展現(xiàn)內(nèi)心感覺的永恒,因為不同于愛情,音樂是持久的。對于普魯斯特而非斯萬來說,音樂是沉思的代名詞,它所帶來的不僅僅是愉悅。另外,普魯斯特也承認,《追憶似水年華》中的很多片段都受“凡特伊小樂曲”啟發(fā)而創(chuàng)作,普魯斯特研究專家萊奧·斯皮策(Leo Spitzer)(1943)在《馬賽爾·普魯斯特的風(fēng)格》*Léo Spitzer. Le style de Marcel Proust. Paris : Gallimard, 1970, p. 469.一書中闡明自己的觀點,他認為:長句的節(jié)奏可以說是普魯斯特最具代表性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而這種風(fēng)格直接反映了普魯斯特看待世界的方式……他關(guān)注的不僅僅是事物的復(fù)雜性,他洞悉整個事件的所有脈絡(luò):
天氣晴好時,從高處如鐵塔或者巴黎圣母院的鐘樓往下俯瞰,整個巴黎在金色的陽光中徐徐展開它美不勝收的畫卷,蒙馬特高地上的圣心教堂在遠處藍色的天際線上刻下它的白色尖頂,新凱旋門中間那朵浮云仿佛真的在風(fēng)中飄動,塞納河像一條閃閃發(fā)光的綠綢子,仿佛有意把周遭的美景束起來奉獻給你,而那一百來座各有特色的大橋,就如同綢帶上典雅的白色束環(huán)。*馬塞爾·普魯斯特. 《追憶似水年華》.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p. 256.
這占據(jù)全書三分之一篇幅的長型句子便是最好的證明。這些長句依靠副句的疊加和并列,創(chuàng)作出旋律悠長的樂曲,呈現(xiàn)出勻稱美麗的框架結(jié)構(gòu),而這不正是悅耳動聽的樂譜嗎?
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對兩位作家來說,音樂帶給他們的遠不止是感官上“愉悅”的享受,它是一種思緒,這種思緒縈繞盤旋于腦中,讓人游離于現(xiàn)實和想象之間,此空間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它是回憶,它是沉思,它更是永恒。兩個文本互相指涉,普魯斯特在對奈瓦爾文本的互文過程中,達到了與他思想上的共鳴。
奈瓦爾對普魯斯特的影響是深刻的,普魯斯特公開表明,沒有哪一部作品能像《希爾薇》一樣讓他心動,他認為這是“法國文學(xué)的杰作之一”,他非常欣賞奈瓦爾采用夢境的描寫手段。借助通感的手段,色彩和音樂,視覺和聽覺促使兩位作家與大自然進行溝通,從而領(lǐng)悟生命的真諦?!蹲窇浰扑耆A》是對奈瓦爾作品的吸收和轉(zhuǎn)化,他們鑲嵌交叉,或多或少含有隱秘的互文關(guān)系。而文本中的不同細節(jié),如同語言的高速公路,沿著不同的軌道行進。不同的是,普魯斯特在對奈瓦爾藝術(shù)手法的吸收過程中,找到了一條更好的釋放途徑,而非死亡。因為,兩個“我”這樣一個矛盾體均存在于兩位作家的作品之中,普魯斯特卻巧妙地適從了這種精神時間的沖擊,在普魯斯特身上,痛苦漸漸轉(zhuǎn)化喜悅;而奈瓦爾卻未能抵抗,在瘋狂與虛幻的折磨下,他最終選擇以自殺的方式了卻塵世一切憂慮。這正體現(xiàn)普魯斯特對奈瓦爾作品的互文,不止體現(xiàn)在吸收,還有轉(zhuǎn)化。
波德萊爾. 《惡之花》. 郭宏安譯.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蒂費納·薩莫瓦約. 《互文性研究》. 邵煒譯.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奈瓦爾. 《火的女兒》. 余中先譯.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1.
普魯斯特. 《駁圣伯夫》. 王道乾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7.
普魯斯特. 《追憶似水年華》. 沈志明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Bonnet H.GérarddeNerval. Paris: Hatier-Bovin, 1973.
Bony J.Lerécitnervalien. Paris: José Corti, 1990.
Léo Spitzer.LestyledeMarcelProust. Paris : Gallimard, 1970.
I106.4
A
1002-1434(2017)02-0023-07
(作者信息:周權(quán),西安外國語大學(xué),法語文學(xué)方向研究生)
La réception de Nerval chez Proust
Résumé :Trois indices cachés mais logiques sont inclus dans lesuvres de Proust et Nerval :《mémoire, rêve et subconscience》, 《couleur》, 《musique》. Sur le chemin de la création, grceces trois moyens, Nerval achève sa rédemption de l’esprit, et Proust, par absorption et conversion des moyens de Nerval, c’est--direl’aide de ce processus d’intertextualité, poursuit une autre forme d’éternité. De plus, avec la méthode de 《correspondance》, les deux écrivains atteignent la communication avec le monde irréel. Notre recherche est basée sur les trois aspects mentionnés ci-dessus pour analyser l’influence de Nerval sur Proust.
Mots clés : Nerval; Proust; subconscie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