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認為弗林或者其他閣僚能夠通過與俄羅斯官員的一兩次接觸，或者和普京的私人友誼就造成“美國國家利益被出賣”的后果，當然有捕風捉影之嫌。但“通俄門”影響的持續(xù)擴大，顯示了不止一派勢力試圖利用這一事件制約特朗普的權力，特別是擠壓總統(tǒng)周圍的親信圈子的空間。在剛剛成形的新政府中，裂痕已在浮現(xiàn)。

推特公司“民間首席推廣官”、美國總統(tǒng)唐納德·特朗普閣下的賬號，在2017年2月23日的24個小時里罕見地沒有發(fā)送任何推文。在那之后5天，他在國會山發(fā)表了上任以來首次施政演說，受眾不僅包含有推特上的2630萬關注者和參眾兩院的535位議員，還囊括了全美整整4774萬電視觀眾——比他深惡痛絕的奧斯卡頒獎典禮多了1484萬人——以及大半個世界的新聞工作者?！都~約時報》的通訊員在當天的報道里譏諷說，總統(tǒng)最好表現(xiàn)得自信一點，畢竟“接下來一年里，他都很難召喚起如此之多的聽眾關注他的長篇大論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整場演說的風格顯得異常穩(wěn)健和平淡。特朗普按部就班地提到了聯(lián)邦政府希望在拉動就業(yè)、減少貿易逆差、振興基礎設施建設、改革醫(yī)療保險制度、改善治安以及維持國防能力方面達成的目標，提到了“一個更好世界的可能性”，并呼吁全體國會議員和他一起開創(chuàng)“美國偉大的新篇章”。沒有嘲諷在他口中“謊話連篇”“已經成為人民之敵”的主流媒體，沒有對奧巴馬和希拉里·克林頓橫加攻訐，甚至沒有炫耀他的商業(yè)才能足以駕馭治國理政：這樣一個過于溫文爾雅的特朗普，未免令人感到有些陌生和詫異。

但僅僅過了不到一星期，總統(tǒng)閣下就恢復了他的“推特治國”本色。3月4日，他接連發(fā)出了一串殺氣騰騰的推文：“震驚！剛剛發(fā)現(xiàn)奧巴馬在去年大選決勝之前曾竊聽了我在特朗普大廈的電話線路，但一無所獲。這是麥卡錫主義！”“新發(fā)現(xiàn)：與杰夫·塞申斯會面的那位俄羅斯大使在奧巴馬時代曾22次造訪白宮，光去年就有4次?！薄皧W巴馬總統(tǒng)要有多沒下限，才會在莊嚴的總統(tǒng)選戰(zhàn)過程中竊聽我的電話？這是尼克松/水門。真是個令人作嘔的壞蛋！”與此同時，他還“貼心”地上傳了民主黨資深參議員舒默以及眾議院民主黨領袖佩洛西與俄羅斯高官的合影，尖刻地反問：“我是不是該立即調查一下這二位和俄國佬之間的秘密關聯(lián)？”在內閣任命尚未完全通過、新政府首份財政預算案還有一周才會提交國會的間隙，“通俄門”變成了最新的輿論焦點。

一切始于2016年夏天俄羅斯黑客對民主黨全國委員會（DNC）郵件服務器的攻擊。由于擔心選戰(zhàn)進程可能被外國勢力有計劃地操縱，奧巴馬在任期的最后幾個月里責成中央情報局（CIA）、聯(lián)邦調查局（FBI）和國家安全局（NSA）對俄國情報人員在美國境內的活動進行調查，并以包括竊聽在內的方式確認特朗普競選團隊成員是否在全球任何地方與俄羅斯官員或間諜進行過接觸，以從黑客攻擊行動中獲益。在今年1月20日新政府就職之前，部分調查文件被移交給了參議院對外關系委員會和情報委員會，其中有證據明確顯示：國家安全事務顧問弗林在正式上任前的2017年1月初，曾與俄羅斯駐美大使基斯里亞克進行過頻繁接觸，提及了解除對俄制裁等重大問題。弗林因此于2月13日引咎辭職，成為美國歷史上在任時間最短的總統(tǒng)安全事務顧問。持續(xù)公布的證據還證實：與基斯里亞克會面的不僅包括弗林，還有剛剛上任的司法部長塞申斯以及特朗普的大女婿、現(xiàn)任總統(tǒng)高級顧問賈雷德·庫什納。而特朗普本人對“竊聽”一事的反指控，乃至接連收到內線曝料的《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的窮追猛打則顯示：這場風波遠未結束，隨時有可能繼續(xù)引發(fā)震蕩。

資深特工出身、行事風格深藏不露的普京，當然不會指望通過一兩次保密級別不高的會晤就全盤影響到特朗普政府的外交政策。迄今為止，俄羅斯政府對弗林事件的發(fā)酵始終保持緘默，其駐美大使對美國國會的調查配合也相當積極。真正有趣的是，企圖借這場風波大做文章的勢力全都出現(xiàn)在美國政界內部——剛剛選出新主席的民主黨指望發(fā)起一場質疑新政府公信力的大規(guī)模輿論戰(zhàn)，在新的國家安全委員會（NSC）架構中被降格的FBI要迫使總統(tǒng)重新承認自己的重要性，以副總統(tǒng)彭斯和新任國家安全顧問麥克馬斯特為首的共和黨建制派希望總統(tǒng)就此遠離他那個行事反常、負面新聞纏身的親信小圈子，后者及其發(fā)聲平臺布萊特巴特新聞網（Breitbart News）則要向特朗普證明，在危急關頭，只有他們會無條件地支持這位“推特帝”。政府和國會正在分裂成幾個互不相讓的集團，彼此以損人利己為能事，這或許才是被弗林這只“蝴蝶”煽動起的更大風波。

從“黑客門”到“竊聽門”

過去6個月里，謝爾蓋·基斯里亞克（Sergey Kislyak）大概要算是俄羅斯第二倒霉的駐外大使——第一倒霉的那位在去年12月19日被一名槍手刺殺于安卡拉——當他在2008年夏天赴華盛頓上任時，位于白宮以北四個街區(qū)的俄羅斯大使館還是美國外交官、智庫學者和退役將領頻繁出沒的重要社交場。面相慈祥、有著滿頭白發(fā)和雙下巴的基斯里亞克并不是一個好打交道的人物：早在蘇聯(lián)時代，他就憑借自己在莫斯科工程物理研究學院學到的核武器知識，在軍備控制談判中與美國人唇槍舌劍；1998年兼任俄羅斯常駐“北約”代表之后，不止一個歐洲國家的外交官領教過他為莫斯科的強硬政策所做的辯護。但美國人對他的社交本領和務實態(tài)度始終敬佩有加——2012年新任美國駐俄大使麥克福爾前往莫斯科之前，基斯里亞克曾為他舉行過一場盛大的餞行宴，美國國防部負責軍控事務的高級官員、資深外交官和華盛頓頂尖智庫的負責人悉數(shù)列席?；估飦喛颂孤实爻姓J了兩國在安全政策方面存在的分歧，同時祝愿赴宴者的私人情誼不會被這種分歧所破壞。從那時起到2016年初，即使是烏克蘭危機也沒有打斷雙方的正常社交：激烈的爭論過后，依然會有觥籌交錯。

但事情從2016年秋天開始起了變化。當年9月，在杭州G20峰會期間，奧巴馬公開指責普京稱：有證據表明，與俄羅斯政府有關的網絡黑客自2015年以來一直在系統(tǒng)地攻擊民主黨全國委員會（DNC）、美國政府以及高級官員的電子郵件服務器，從中竊取情報，他要求俄方立即終止這一行動。10月初，美國國家情報總監(jiān)和國土安全部發(fā)表聯(lián)合聲明，明確指控俄羅斯政府是當年夏天由“維基解密”網站曝光的2萬封民主黨機密郵件的實際竊取者，其目的在于干擾美國公眾輿論，以影響11月大選投票的最終結果。在那之后，每當基斯里亞克在任何公眾場合出現(xiàn)，都會被質問他與“黑客門”之間的關聯(lián)，氣氛逐漸變得微妙起來。

2016年12月9日，奧巴馬政府正式啟動對“黑客門”和俄羅斯政府介入美國大選一事的全面調查，并授權采用包括竊聽在內的一切形式監(jiān)視基斯里亞克及其下屬的“非正常”活動。12月29日，美方的第一批報復措施出臺：35名駐華盛頓和紐約的俄羅斯外交人員被控從事間諜活動，被勒令在72小時內離境；俄方在紐約和馬里蘭租用的兩處海濱度假別墅也因為涉嫌“被用于情報搜集”，遭到FBI的封閉。俄羅斯大使館的會客廳逐漸變得門可羅雀，基斯里亞克的“朋友圈”也不再熙熙攘攘。不過莫斯科方面至今不曾承認任何一項指控。俄羅斯外交部長拉夫羅夫譏諷美國政府的聲明是“毫無事實依據的可笑垃圾”——“你們才是‘顏色革命的幕后插手者”。普京則以他一貫的幽默口吻“教導”奧巴馬，應當有尊嚴地接受民主黨輸?shù)舸筮x這一結果：“如果說俄羅斯政府干預了美國總統(tǒng)選舉，難不成民主黨丟掉參眾兩院的多數(shù)議席也要由我們負責？”

諷刺的是，美國人恐怕真的是這樣認為的。按照吉恩迪·拉赫曼、歐逸文等資深政治記者的看法，如果說烏克蘭危機反映的還僅僅是俄美兩國在國際安全方面的觀念差異，那么在選戰(zhàn)期間非法竊取郵件、發(fā)布明顯傾向某一陣營的消息，將徹底顛覆美式民主的基礎。因為民眾對候選人能力和操守的評估將不再由自身獨立做出，而是受到來路不明的操縱者把持的“信息洪水”的定向沖刷——按照熊彼特式民主的通行規(guī)則，即使希拉里真的犯下了瀆職、受賄、叛國等一系列罪行，也應當在美國司法制度下，按照正當程序啟動調查和核實，確認其是否應當受到懲罰（例如布萊特巴特新聞網對前紐約州眾議員韋納的性騷擾檢舉）。而俄羅斯黑客的出現(xiàn)徹底破壞了這一規(guī)則：通過“維基解密”曝出的民主黨機密郵件既無法核實又無法證偽，但無一例外是對希拉里及其親信的負面指控。在選戰(zhàn)進入中盤之際曝出這類消息，選民根本沒有時間和機會對其進行甄別或核實，很容易憑主觀感情決定最后的投票立場。這在兩黨候選人差距不甚明顯的“搖擺州”作用尤其突出。追求傳播效應和點擊流量的社交網絡對這類驚悚性消息的快速推送，更進一步放大了資訊的殺傷力。即使事后證實消息存在誤導，也已是木已成舟、無法更改。

更重要的是，“郵件炸彈”的竊取和披露可能存在傾向性，但對機密情報的獲取本身卻是不分軒輊的，而且主動權完全操縱于黑客之手。FBI的調查已經證實，盡管俄羅斯黑客在2016年夏天的進攻重點是民主黨陣營的郵件服務器，但共和黨全國委員會的電子郵箱同樣曾被“光顧”，只是內容不曾外泄。這被奧巴馬政府理解為有意為之——當莫斯科方面希望具有潛在親俄傾向的特朗普而不是希拉里贏得大選時，他們會有針對性地曝光希拉里陣營的負面新聞，對特朗普方面的“黑材料”則加以隱匿；但有朝一日當他們需要摧毀特朗普政府的聲譽時，那些早早準備好的被竊郵件將成為撒手锏。美國政壇的走向將完全取決于莫斯科的心情好壞，而美國公眾將對自己的所有民意代表甚至選舉制度本身產生由衷的懷疑和厭惡。這種后果將比烏克蘭東部出現(xiàn)了幾千名親俄武裝分子，或者朝鮮試射了一種新型彈道導彈還要嚴重成百上千倍。

正是因為“黑客門”的潛在破壞力是如此之大，政治敏銳性又是如此突出，在大選結果揭曉之后，勝負雙方都小心翼翼地和俄國人保持著距離。特朗普在參選之初就以對普京的大肆恭維而著稱，但他在真正勝出之后，卻對解除對俄制裁的可能性絕口不提，甚至一再強調自己從未自俄國黑客對希拉里的攻擊中獲得任何間接好處。新任國防部長馬蒂斯在布魯塞爾出席“北約”防長會議時，也一再強調“俄羅斯的（擴張）行為依然是‘北約面臨的日益增長的威脅之一”，兩國進行軍事合作的時機尚不合適。但不知深淺的邁克爾·弗林偏偏一頭扎進馬蜂窩——2016年12月29日，在基斯里亞克剛剛從國務院獲知35名外交官將被驅逐的消息之后，弗林在36個小時里連續(xù)和他通了5次電話，內容直接涉及高度敏感的解除對俄制裁一事。而在隨后對國務院的知會報告中，弗林卻隱瞞了若干重要細節(jié)。但這根本逃不脫FBI的“順風耳”：自從12月9日針對“黑客門”的調查全面啟動以來，敏感人物基斯里亞克的電話線路已經遭到全面竊聽，弗林秘電的詳細內容很快成為政府內部公開的秘密。而特朗普在正式上任后第一周就已從司法部得悉弗林曾擅自致電基斯里亞克的消息，但他顯然不愿過早變更人事安排、給政敵留下口實，因此選擇了不聲張，對此事冷處理。

但形勢的發(fā)展遠遠快過“大嘴”總統(tǒng)的估計。2017年1月13日，《華盛頓郵報》資深記者伊格納修斯率先曝光了弗林與俄國大使通電話的消息，并合理推測：弗林可能向基斯里亞克做出了新政府將致力于解除對俄制裁的承諾，換取莫斯科不對驅逐俄國外交官一事采取報復。此時弗林仍在公開場合否認通話曾涉及制裁問題。但在2月13日，已經離任的前代理司法部長耶茨公開向《華盛頓郵報》證實：FBI不僅向司法部提交了關于談話內容的詳細備忘錄，而且特朗普本人也獲得了提前通報。弗林這才被迫向同僚承認自己先前的匯報并不完整，并立即提交了辭呈。而此時由他力主起草的關于烏克蘭問題的妥協(xié)方案已經接近完成了。

失去弗林這位“電話粥朋友”之后，孤獨的基斯里亞克還得繼續(xù)在冷清的大使館熬下去。不過隨著俄羅斯常駐聯(lián)合國代表丘爾金在2月20日意外病逝，這位社交大師可能會轉赴紐約，在曼哈頓繼續(xù)舉辦他的精致宴席。只是有弗林的覆轍在前，美國外交官和政府要員在未來幾個月里大概還沒有心情與他談笑風生。

俄羅斯式“社交”

在特朗普正式就職前幾天，《彭博商業(yè)周刊》制作了一張意味深長的“普氏友誼”變化曲線圖，以回顧那些希望通過和這位前克格勃特工建立私人友誼來維護關鍵性利益的政治家與商人的命運。曲線顯示，在上任之初曾對雙邊關系寄予厚望的小布什、奧巴馬以及默克爾，一旦度過長則8年、短則3年的蜜月期，遲早會因無法滿足莫斯科的戰(zhàn)略地理“開價”而與之分道揚鑣。那位曾經獲得過普京慷慨的資金和政治支持的烏克蘭前總統(tǒng)亞努科維奇，更是在一場失敗的國內政治冒險（盡管冒險的初衷是為了強化和俄羅斯的關系）后被徹底拋棄。而能夠長久維持與克里姆林宮友誼的施羅德（德國前總理）、盧卡申科（白俄羅斯總統(tǒng)）以及米哈伊爾·弗里德曼（阿爾法寡頭財團創(chuàng)始人），要么懂得遠離可能觸怒普京的政治“雷區(qū)”，要么擅長在莫斯科的戰(zhàn)略需求和自身的牟利企圖之間保持平衡。一言以蔽之，莫斯科歡迎靈活的商人，厭惡傳教士和傻瓜。

若從這個角度看，商人出身的特朗普贏得美國大選，似乎的確是克里姆林宮的利好消息?；估飦喛伺c弗林那幾通熱絡的電話往還，也暗示了普京對新政府所抱的期望。但特朗普畢竟是一位胃口甚大而想法飄忽的非主流地產商，背后的幕僚班底也各懷心事，致使其規(guī)劃的對俄戰(zhàn)略演變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大雜燴：特朗普宣稱要“大幅度強化并伸張”核武力，以回應普京關于加強戰(zhàn)略性核力量的表態(tài)；國防部長馬蒂斯對“北約”和歐盟的重要性做了重申，同時也要求各盟國適度增加防務開支，與此同時弗林卻在和可疑的中間人商討烏克蘭和平方案；在中東安全問題上，特朗普明確表態(tài)愿與莫斯科聯(lián)手打擊恐怖主義，同時卻又對克里姆林宮在該地區(qū)的頭號盟友伊朗追加了新的制裁措施?？偠灾?，一切皆可交易，但必須是“一盤棋”——通過協(xié)商得當?shù)囊粩堊永娼粨Q，將雙方的勢力邊界劃分清楚，從而在一個較長周期內實現(xiàn)美俄關系的穩(wěn)定。

但服從于一個固定的框架，以致喪失戰(zhàn)略選擇和機動空間上的靈活性，恰恰是普京最不樂見的情形。莫斯科從上世紀90年代一潰千里的東歐安排中吸取了一項教訓：由于美俄兩國在總體資源上高度不對等，即使某一任美國總統(tǒng)對俄羅斯抱有好感，仍有可能在國會壓力或者霸主聲望的誘惑下突然與莫斯科翻臉，而猝不及防的俄羅斯對此根本沒有招架之力。俄羅斯必須使美國需要自己——通過在一個或幾個焦點地區(qū)積累起足夠厚實的籌碼，使華盛頓意識到與莫斯科結為伙伴的重要性，繼而“撬動”雙方利益分歧明顯的其他地區(qū)；同時在任何情況下絕不做出非必要的承諾，以免犧牲機動空間。而在2017年初，普京在敘利亞、伊朗、土耳其和利比亞積累起的籌碼，已經足夠吸引特朗普一板一眼地在烏克蘭問題上做出讓步；歐盟內部面臨的分裂風險，更是間接抬高俄羅斯國際行情的利好消息。因此他完全不急于回應“推特帝”的一攬子緩和計劃。

不過，待價而沽并不意味著普京不曾主動采取措施與特朗普建立接觸，甚至也不意味著“通俄門”風波中的間諜指控純屬虛構。早在2010年的安娜·查普曼案件中，F(xiàn)BI探員就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和蘇聯(lián)時代熱衷搜集關鍵性戰(zhàn)略情報、汲汲于收買在軍工復合體（MIC）的關鍵部門任職的美方人員的做法不同，21世紀初進入美國的俄羅斯專業(yè)和兼職情報人員更偏愛拓展日常社交圈，在學術會議、商業(yè)往來和周末派對上泛泛地結交金融、能源、IT等熱門行業(yè)的從業(yè)者，與之建立密切的私人關系?！洞笪餮笤驴?015年刊載的長文《新俄羅斯間諜圈中的“冷戰(zhàn)”回聲》認為，在90%的時間里，他們從這類社交中獲取的僅僅是不涉及多少機密的行業(yè)信息、財務報表以及企業(yè)戰(zhàn)略規(guī)劃；但一旦私人友誼變得牢固，而潛在的情報來源恰好被提拔到了某個重要崗位，或者進入了政商巨頭的親信圈子，稀松平常的例行派對和交談就可以自然地發(fā)展為窺測情報和試探虛實的“水管”。而常駐美國的俄羅斯外交人員，在許多時候正是這些“社交型間諜”的聯(lián)絡上線。2015年初破獲的布里亞科夫案件中，俄方接頭人就在駐聯(lián)合國代表團工作。

莫斯科對特朗普陣營的試探和接觸，同樣延續(xù)了這種“社交優(yōu)先”的模式。作為一名業(yè)務遍及全球的商人，特朗普的親信圈子里充斥著華爾街說客和資深公關公司顧問；這些為逐利而生的中間人長期服務于全球諸多不安定地區(qū)的政府，不懼風險，自然是絕佳的突破口。2016年初一度成為特朗普競選委員會主席的小保羅·馬納福特（Paul Manafort）就是一個例子：作為資深選戰(zhàn)專家，他曾為福特、里根、老布什等多位共和黨總統(tǒng)擔任過競選顧問，同時也是安哥拉、民主剛果、尼加拉瓜、巴基斯坦等國政府高薪聘請的國會游說專家。在加入特朗普的選戰(zhàn)團隊之前，馬納福特最得意的成就是為普京的前盟友亞努科維奇操盤了2004年和2010年的兩屆烏克蘭總統(tǒng)大選，從中獲得了超過1300萬美元的咨詢費。而亞努科維奇的前任競選經理科列斯尼科夫在2008年告訴《紐約時報》記者，雇用馬納福特的建議是由來自俄羅斯的政治分析師提出的——這位形跡可疑的游說家與烏克蘭和俄羅斯的寡頭企業(yè)都有資金往來，并且在2014年后還繼續(xù)為亞努科維奇出謀劃策。

敢于雇用馬納福特的特朗普，當然清楚這位游說客的底細。從執(zhí)掌“推特帝”競選陣營的第一天起，馬納福特就與俄羅斯外交官和企業(yè)家聯(lián)絡頻繁，他后來因此被FBI列入了“黑客門”調查的監(jiān)控名單。不過這種春風得意的日子并沒有維持太久：2016年8月，烏克蘭國家反貪局公布了馬納福特從該國親俄政黨“地區(qū)黨”（支持亞努科維奇）財務主管手中收受1270萬美元的咨詢費時留下的手寫收條，而亞努科維奇本人在2014年已經被奧巴馬政府列為制裁對象，其在美國的資產被凍結，且不得入境美國。在來自國務院和主流媒體的雙重壓力下，馬納福特被迫辭職、接受司法調查，讓位于兩位“非主流右派”史蒂夫·班農和凱莉·康韋。

但班農與莫斯科之間同樣脫不了瓜葛。他執(zhí)掌多年的布萊特巴特新聞網曾以半是好奇、半是稱道的筆調描繪過一位俄羅斯的“非主流右派”亞歷山大·杜金（Alexander Dugin），此人與美國“非主流右派”的旗幟人物保羅·哥特弗里德關系密切，還曾在自己旗下的電臺播放過特朗普提名的外交政策顧問（最終被競選團隊否決）卡特·佩奇的獨家演講。在2014年夏天那次著名的梵蒂岡對話中，班農本人也對杜金的觀點表示過贊許。然而這位蓄著大胡子的俄國哲學家還有另一個身份：蘇軍總參謀部軍事情報局（GRU）高官格里·杜金大將的兒子。據彭博社和BBC報道，2015年11月土耳其在敘利亞邊境擊落一架俄羅斯戰(zhàn)斗機之后，正是杜金利用私人關系在俄羅斯和土耳其軍界之間穿針引線，安排雙方情報人員秘密會面，才促成了兩國關系在2016年的重新緩和。

從馬納福特、佩奇到班農，單是選戰(zhàn)期間特朗普身邊的顧問團隊，就足以搭建起一張直通克里姆林宮的關系網：馬納福特與亞努科維奇，佩奇與伊戈爾·謝欽（前俄聯(lián)邦副總理，他也是特朗普的國務卿蒂勒森的老友），班農與亞歷山大·杜金。這正是21世紀的俄羅斯情報人員最熟稔的交互模式：不再瞄準具體的信息或文件，而是把維持人際關系本身當作目的，在決策的最終傾向中發(fā)揮潛移默化的影響。而FBI甚至還發(fā)現(xiàn)，那位冒失的邁克爾·弗林也是這張俄式社交網的成員之一——經弗林許可，馬納福特在基輔扶植的新代理人、烏克蘭國會議員安德烈·阿爾喬緬科和特朗普的私人律師邁克爾·科恩（同樣名列FBI的調查名單中）共同起草了一份在烏克蘭東部實現(xiàn)全面和平的方案，并通過科恩成功地送進了白宮。據《紐約時報》和《烏克蘭真理報》披露，該方案計劃以將克里米亞租借給俄羅斯99年（需要進行一次形式上的公投）作為條件，換取親俄武裝重新承認基輔當局對烏克蘭東部領土的主權。對寸土不讓的烏克蘭現(xiàn)任總統(tǒng)波羅申科來說，這顯然是巨大的挑釁；而阿爾喬緬科竟公開宣稱，普京的高級幕僚支持他的方案——由克里姆林宮授意幾位親俄人士起草一份有利于莫斯科的計劃，隨后通過美國政府高層強加給基輔，這實在是一幅過于超現(xiàn)實主義的圖景。而這一切迄今為止仍在白宮之內發(fā)生！

誰在火上澆油？

自負聰明的特朗普當然不愿像《紐約時報》指控的那樣，成為普京的“跟班、打手和代理人”。事實上，即使是已經在調查弗林、塞申斯、庫什納等人與俄羅斯官員會晤細節(jié)的FBI，也無法證實他們收受了莫斯科的金錢賄賂，或者曾經把克里姆林宮的意志植入到決策流程當中。導致弗林辭職的是一項1799年生效的古老聯(lián)邦法律《洛根法案》：未經政府授權，任何美國公民不得與正和本國處在糾紛狀態(tài)的其他國家的官員展開關乎政治問題的談判。但適用這項法案的前提是弗林和基斯里亞克之間的通話已被錄音存證，而佩奇和班農卻可以鉆到空子：與他們直接發(fā)生聯(lián)系的謝欽和杜金目前都不是俄羅斯政府雇員。至于已經自請回避調查的塞申斯，只要他能證明與基斯里亞克的會面純屬禮節(jié)性寒暄，便不至于失去剛剛坐穩(wěn)50多天的司法部長位子。

真正耐人尋味的是，利用“通俄門”嫌疑對特朗普發(fā)起攻擊的力量主要隱藏在美國政府內部，并且用的是“推特帝”最擅長的套路：抓住幾個細節(jié)有跡可循但整體面目含糊不清的爆點，在一切場合窮追猛打。由于奧巴馬政府在發(fā)起調查之時已經接近卸任，為了防止特朗普在上任之后下令封存檔案，來自司法部、FBI和NSA的調查人員在今年1月20日新總統(tǒng)就職之前，提前向參議院情報委員會和外交關系委員會移交了部分證據和卷宗。《紐約時報》報道，一些調查人員甚至在職權許可的范圍內有意識地調低了部分卷宗的保密級別，使其可以被提供給歐洲盟國的情報人員甚至大眾媒體。在弗林和塞申斯與基斯里亞克會面的事實被逐步披露的過程中，多達十幾位現(xiàn)任和卸任官員積極地為《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和《華爾街郵報》提供線索，連留任FBI局長的詹姆斯·科米也站出來批評特朗普關于“奧巴馬竊聽選戰(zhàn)電話”的指控毫無依據——而在短短一個多月前，科米還因為在大選投票前一周重啟對希拉里私自假設郵件服務器一事的調查，被視為特朗普獲勝的重要功臣。

如此之多的矛頭集中指向“推特帝”及其親信，當然不是簡單的陰謀論可以解釋的。事實上，至少有三派勢力希望借助這場風波壓制特朗普的氣焰。剛剛選出新任全國委員會主席的民主黨由于喪失了國會主陣地，暫時無法對沖新總統(tǒng)的煊赫權勢；但資深民主黨參議員本杰明·卡丁主管著對外關系委員會對“通俄門”的調查進程，傾向自由主義的主流大報和電視臺也與民主黨人交好，內外聯(lián)合的輿論攻勢至少可以把特朗普政府的支持率由目前的44%再往下拉幾個點，使其在對俄政策和處理與歐盟的關系時不至于過分隨心所欲。以副總統(tǒng)彭斯、國務卿蒂勒森和白宮幕僚長普里布斯為首的共和黨建制派則希望就此擺脫總統(tǒng)身邊那個糾纏不清、任性乖張的“非主流右派”班子——在弗林、班農甚至特朗普本人心血來潮地大放厥詞之后，彭斯、蒂勒森們卻要放低身段重新向盟國領導人重申美國的既定戰(zhàn)略方針，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不把這個裙帶關系復雜的小團體徹底剝離干凈，遲早還會有下一個馬納福特、佩奇或者背景復雜的外國說客冒出來。而在國家安全委員會的新架構中被降格的詹姆斯·科米，同樣希望奪回在部長級委員會中被史蒂夫·班農占去的那個位子。3個多月前借“特朗普旋風之力”艱難重返白宮的共和黨人，正在做馴服這位狂人的最新一輪嘗試。

唯有特朗普本人始終不為之所動。2016年秋天他就否認存在俄羅斯黑客蓄意介入大選的事實，如今則再度怒氣沖沖，指責從奧巴馬時代起就存在一個針對他本人的、潛伏在華盛頓的“竊聽和間諜陰謀”。站在這位“推特帝”身后的是布萊特巴特新聞網和來自克里姆林宮的“朋友”們，在2017年這個被東北亞安全危機、歐洲大選前景以及依然如故的中東戰(zhàn)事困擾的春天，他們還有多少閑暇可供發(fā)牢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