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鵬 蘇 政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433;香港中文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系,香港 999077)
后發(fā)展國家的政治發(fā)展困境
——1930年代《獨立評論》國是大討論的再解讀
胡 鵬 蘇 政
(復旦大學 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上海 200433;香港中文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系,香港 999077)
在比較政治發(fā)展的理論視野下,本文對中國知識界在1930年代的國是大討論進行重新梳理和解讀。現(xiàn)有研究將其界定為一場民主與獨裁(專制)的論爭,在對討論參與者的觀點進行歸納分析后,本文認為這是一場關于政治發(fā)展路徑的思想討論。討論由兩個主題組成;第一階段的討論集中于國家統(tǒng)一和中央權威的建立,意在尋找建立國家權威的可行途徑;第二階段的主題則圍繞民主與新式專制展開,演變?yōu)闃嫿s束國家權威的有效機制。這場國是大討論充分展現(xiàn)了后發(fā)展國家的政治發(fā)展困境,即建立權威與約束權威往往是必須同時完成的任務,國家構建與民主轉型因而存在很強的張力。具體來看,專制者通過武力比較容易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但統(tǒng)一后很難保證其能通過自律維護公共利益和推行制度建設;民主政治雖能夠約束統(tǒng)治者,但很難實現(xiàn)對暴力的合法統(tǒng)一和政治精英的整合,在國家權威建立的問題上難以提出有效出路。新式專制論的出現(xiàn),即源自民主在國家構建問題上的困境。
國家構建 國家統(tǒng)一 民主 新式專制 獨立評論
民族國家的建構和民主政體的興起是現(xiàn)代政治發(fā)展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在政治發(fā)展的過程中,一國往往面臨著道路選擇和制度設計的問題。關注政治的知識分子和政治人物往往會提出自己的設想和出路,不同的想法因而可能產生論戰(zhàn),并最終影響一國的政治發(fā)展。在美國建國初期,聯(lián)邦黨人與反聯(lián)邦黨人圍繞著應該建立聯(lián)邦體制還是邦聯(lián)體制展開了激烈爭論,最終聯(lián)邦黨人的觀點占據(jù)上風,改變了美國的政治發(fā)展進程。*參見漢密爾頓、杰伊、麥迪遜著,程逢如等譯:《聯(lián)邦黨人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斯托林著,汪慶華譯:《反聯(lián)邦黨人贊成什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在1930年代的中國,以著名的《獨立評論》雜志為中心,思想界圍繞著本國的政治前途和命運也展開了一場激烈論戰(zhàn)。討論從1933年底開始,延續(xù)至1937年抗戰(zhàn)前夕,許多著名知識分子參與其中,包括蔣廷黻、胡適、吳景超、錢端升、常燕生、丁文江、陶孟和、張奚若、陶希圣、胡道維、張忠紱、陳之邁等。這次論戰(zhàn)不僅影響了公共輿論,波及《大公報》、《國聞周報》、《東方雜志》等眾多報刊,也有著實際政治影響,引起政治領導人的聯(lián)名回應。*1934年11月27日,汪精衛(wèi)、蔣介石聯(lián)名通電全國,表示“中國今日之環(huán)境與時代,實無產生意俄政制之必要與可能也”。盡管討論發(fā)生在1930年代的中國,其內含的思想火花卻超越時空,對當下的中國乃至世界依然有著重要借鑒意義。
現(xiàn)有研究往往將這場討論命名為“民主與獨裁”(或“民主與專制”)之爭。*雷頤:《近代中國自由主義的困境——30年代民主與專制論戰(zhàn)透視》,《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3期;黃道炫:《30年代中國政治出路的討論》,《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5期。顧昕:《民主思想的貧瘠土壤——評述一九三〇年代中國知識分子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載于許紀霖編:《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論》,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有的研究揭示獨裁/專制論者背后的工具理性、極權主義思想及對完美統(tǒng)治者的期待;*高力克:《極權的誘惑:民主與獨裁之爭中的國家主義》,《二十一世紀》2013年4月號;顧昕:《民主思想的貧瘠土壤——評述一九三〇年代中國知識分子關于“民主與獨裁”的論戰(zhàn)》,載于許紀霖編:《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論》,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有的則著重探究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的張力、學術討論與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關系。*陳儀深著:《〈獨立評論〉的民主思想》,臺北:聯(lián)經出版公司,1989年;陳靜熔:《在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對〈獨立評論〉民主與獨裁之爭的解讀》,《歷史教學》2007年第11期;馮兆基著,劉悅斌、徐硙譯:《尋求中國民主》,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徐曉旭:《〈獨立評論〉中的“新式獨裁”——論自由主義與民族主義之間的兩難選擇》,《東方論壇》2006年第4期。在比較政治發(fā)展的理論視野下,本文對這場國是大討論進行了重新審視和解讀。*對于這次論戰(zhàn)的具體參與者和涉及文章的范圍(尤其是后者),學者們見仁見智,本文在回顧文章時的標準是:文章必須與其他學者在此問題上的觀點有所交鋒,才被收錄。文章主要來自《獨立評論》,兼有《大公報》、《東方雜志》、《國聞周報》。在對討論參與者的觀點進行歸納梳理后,本文認為這場論戰(zhàn)的本質是有關政治發(fā)展道路的思想探索。討論的第一階段集中于探究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和建立中央權威的可行途徑,第二階段的主題則圍繞民主與新式專制展開。*論戰(zhàn)參與者有的使用新式專制一詞,有的使用獨裁或新式獨裁一詞,整體來看,新式專制與新式獨裁、獨裁的意思相同;參與者有的使用民主一詞,有的使用民治一詞,兩者意思也相同。以下論述中做等同使用,請讀者留意。這場國是大討論充分展現(xiàn)了后發(fā)展國家的政治發(fā)展困境,即建立權威與約束權威往往是必須同時完成的任務,國家構建與民主轉型因而存在很強的張力。
20世紀80年代以來,“找回國家”的學術倡議推動了以國家為中心的研究范式的興起。*Peter Evans, Dietrich Rueschemeyer and Theda Skocpol edit., 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國家失敗(State Failure)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以及不少國家民主轉型過程中的挫折使得學術界集中關注國家構建(State-Building)的議題。*Richard Rose and Doh Chull Shin, “Democratization Backwards: The Problem of Third-Wave Democracies,”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31.2 (2001): 331-354; Francis Fukuyama, State-Building: Governance and World Order in the 21st Century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4); Michael Bratton and Eric C.C.Chang, “State Building and Democratization in Sub-Saharan Africa: Forwards, Backwards, or Together?”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39.9 (2006): 1059-1083.福山(Francis Fukuyama)即在其新近的著述中強調國家構建的優(yōu)先性。*Francis Fukuyama, “The Imperative of State-Building,” Journal of Democracy 15.2 (2004): 17-31; Francis Fukuyama, “Stateness First,” Journal of Democracy 16.1 (2005): 84-88; Francis Fukuyama,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Order: from Prehuman Times to the French Revolution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1).如何才能構建一個現(xiàn)代國家,國家構建和政體類型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1930年代的中國知識分子已開始思考和爭論這些重要問題。通過對這場國是大討論進行重新梳理和解讀,本文試圖展示這場討論的思想貢獻以及局限性,并借此反思后發(fā)展國家的政治發(fā)展路徑及其可能的困境。在接下來的部分中,以時間為序,本文將展示論戰(zhàn)的兩個主題:國家統(tǒng)一的路徑選擇、民主與新式專制的論爭。文章的最后將進行總結和反思。
知識分子心憂天下,這場討論即源自其對現(xiàn)實的關懷?!丢毩⒃u論》雜志由一群關心中國政治、經濟和社會狀況的知識分子創(chuàng)立,強調獨立精神,自創(chuàng)辦以來,刊發(fā)了大量的時政評論文章。當時的中國內憂外患,內部沒有實質性的中央權威,而外部面臨日本日益加劇的侵略。*徐中約著,葉秋楓、鄭會欣譯:《中國近代史》(下冊),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543~544頁。1933年11月的福建事變,激起了知識分子對國家統(tǒng)一問題的熱烈討論。蔣廷黻發(fā)表《革命與專制》*蔣廷黻:《革命與專制》,《獨立評論》1933年第80號。一文,揭開了討論的序幕。蔣認為傳統(tǒng)的王朝專制體制沒有使中國成為一個民族國家,具體來看:中國人地域觀念極深,沒有國家觀念,又為饑寒所迫,這些都是產生軍閥和割據(jù)的因素。在缺乏國家認同的情況下,蔣廷黻認為近年出現(xiàn)的革命反而把統(tǒng)一的局面革失了,產生二十余年的割據(jù)內亂,福建事變就是一個典型。在他看來,中國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建國,然后才是用國家來謀幸福。至于如何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蔣廷黻認為中國應學習英國、法國、俄國的經驗,實行新式專制,推動民族國家的建立。而個人專制是唯一的過渡方法,用大專制取消小專制,以更大的武力打倒以武力割據(jù)的軍閥,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在《革命與建國》一文中,*吳景超:《革命與建國》,《獨立評論》1934年第84號。吳景超同樣認為當前中國最大的問題是統(tǒng)一問題,國家統(tǒng)一之后,一切的建設計劃才能實行。與蔣參考西方國家的歷史經驗不同,吳景超試圖通過分析中國的內亂史找出演化的規(guī)律,而中國的歷史經驗表明:群雄割據(jù)無論長久,總是要演化到統(tǒng)一的途徑上去,武力統(tǒng)一是唯一的途徑。與蔣廷黻類似,吳景超提出完成統(tǒng)一的任務需要一位能干的領袖,擁有威望、知人善任、開誠布公,同時擁有現(xiàn)代的眼光。吳景超認為聯(lián)省自治的實質是軍閥割據(jù)的護身符,真正的聯(lián)省自治必須在國家統(tǒng)一后才能實行。
胡適則與蔣吳兩人的觀點截然相反,在《建國與專制》、《再論建國與專制》、《武力統(tǒng)一論》、《政治統(tǒng)一的途徑》四篇文章中,*胡適:《建國與專制》,《獨立評論》1933年第81號;胡適:《再論建國與專制》,《獨立評論》1933年第82號;胡適:《武力統(tǒng)一論》,《獨立評論》1934年第85號;胡適:《政治統(tǒng)一的途徑》,《獨立評論》1934年第86號。他既反對武力統(tǒng)一,也反對個人專制。與蔣廷黻對中國國家構建的遲緩感到憂慮不同,胡適對當時的狀況相對樂觀。他認為從民族自決、文化統(tǒng)一、政治制度統(tǒng)一和延續(xù)性上看,中國兩千年來都夠得上是一個民族國家,目前缺的是政權統(tǒng)一。不曾割斷的大聯(lián)系,如歷史、文化、語言、文字、風俗、宗教等,都是促進統(tǒng)一的有利因素。此外還有新的有利因素,如新教育的普及、報紙的營銷、民族觀念的傳播以及新興的交通方式等。胡適認為,所謂政治統(tǒng)一,就是充分發(fā)展這些維系統(tǒng)一的因素,建立中央與各省的密切關系。對“統(tǒng)一必須依靠武力”,胡適同樣持否定意見。他認為中國的各種社會政治潮流并不能被武力所統(tǒng)一,因外患形成的新民族觀念也不允許任何軍閥用武力征服全國,中國廣大的疆域和不便的交通也是武力統(tǒng)一的障礙。更為關鍵的是,胡適認為中國沒有出現(xiàn)蔣、吳所說的合格的統(tǒng)一領袖。那么,如何縮短割據(jù)時期,實現(xiàn)建國?胡適提出的出路是建立政治制度,具體而言是建立一個中央與各省相互連貫的中央政府制度,其中國會是重要的一環(huán),功用在于建立中樞,使其成為培養(yǎng)全國向心力的起點。常燕生與胡適的觀點相似,在《建國問題平議》一文中,*常燕生:《建國問題平議》,《獨立評論》1934年第88號。他認為在民窮財盡的時候,人民所需要的是休息,也就是“無為而治”?!盁o為而治”的推行需要一個中央政府,而中國的政治統(tǒng)一需要一個既有實力又心平氣和、開誠布公、使大家不至于猜忌的領袖。這個領袖應該表明他沒有武力統(tǒng)一的野心,同時應該給予地方實力派完全自治的權利,從而建立起互信的關系,產生一種道義的力量,道義力量的樹立才能真正奠定國家的中心基礎。中央通過成立民意機關獲得全國民眾的支持,進而逐步削弱軍閥的權力,促進國家統(tǒng)一。
與武力專制或民權伸張實現(xiàn)統(tǒng)一不同,閔仁、陳之邁等人提出通過經濟建設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在《建國與建設》一文中,*閔仁:《建國與建設》,《獨立評論》1934年第103號。閔仁認為當前唯一可走的道路是通過建設實現(xiàn)建國大業(yè)。建設的根本是找到合適的人,尤其是中央領導者。閔仁承認合格領袖的確難找,但時勢造英雄,這樣的領導者終究會出現(xiàn),而認真建設對內對外都會產生積極的效果,才能獲得民心,實現(xiàn)真正的、持久的統(tǒng)一。在《統(tǒng)一的基礎》*陳之邁:《統(tǒng)一的基礎》,《獨立評論》1935年第134號。一文中,陳之邁對蔣廷黻和胡適的觀點均提出批評:專制通過強迫實現(xiàn)統(tǒng)一,只能實現(xiàn)表面化的統(tǒng)一,而無實質性的統(tǒng)一;而用政治制度求統(tǒng)一同樣是表面的、非實際的,國家各個部分如果沒有統(tǒng)一的意愿,即使存在形式化的政治制度,也無法達成精誠團結。陳之邁認為統(tǒng)一的根本在于現(xiàn)代經濟的發(fā)展,它促進分工以及地區(qū)聯(lián)系和合作,從而遏制地方意識,同時防止饑荒和貧窮,這是消除隔閡、聯(lián)絡各地及產生向心力的最基本力量。陳之邁認為現(xiàn)在要做的是促進生產、推動現(xiàn)代工業(yè)的發(fā)展,完成這些以后,統(tǒng)一局面不愁不來。
在第一階段的討論中,參與者們集中思考和爭論了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和建立中央權威的可行道路。在“吾國怎樣才能建設一個現(xiàn)代的國家”這一中心問題上,*閔仁:《建國與建設》,《獨立評論》1934年第103號。參與者提出了三種不同的方案:武力統(tǒng)一論、民主統(tǒng)一論和建設統(tǒng)一論。武力統(tǒng)一論、建設統(tǒng)一論的支持者認為當時的中國急需進行現(xiàn)代國家建設,他們認為傳統(tǒng)的中國不能稱之為現(xiàn)代國家,要改造的不僅是政治,而且是經濟社會狀況及民眾的政治認同;民主統(tǒng)一論者則認為中國沒有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迫切需求,胡適認為中國一直就是民族國家。討論唯一的共識是需要建立一個統(tǒng)一的中央政權。由于對形勢的判斷不同,參與者提出的統(tǒng)一路徑也不同。建設統(tǒng)一論者更多強調的是國家統(tǒng)一的前提條件,即現(xiàn)代經濟增長,而沒有介入到統(tǒng)一路徑的討論,即如果經濟發(fā)展了,到時是否還需通過武力或其他辦法統(tǒng)一。武力統(tǒng)一論者則持韋伯式的國家觀,即認為國家統(tǒng)一的本質是在一定疆域內對暴力的壟斷權。*馬克斯·韋伯著,馮克利譯:《學術與政治》,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55頁。蔣廷黻認為中國國家構建的首要任務是通過武力消除軍閥林立的狀況,建立統(tǒng)一的中央權威。進一步,現(xiàn)代國家的構建還需鏟除割據(jù)的社會文化土壤,增強民眾的國家認同。在當時的中國,如何實現(xiàn)暴力的統(tǒng)一?他開出的藥方是個人專制,通過個人專制獲得強有力的軍事實力,然后以武力消滅其他的割據(jù)者。蔣廷黻特意強調:個人專制的被專制者是割據(jù)的“軍閥”,而不是普通民眾。*蔣廷黻:《革命與專制》,《獨立評論》1933年第80號。通過暴力方式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是世界經驗史上的一般狀況,作為國家構建的第一步,現(xiàn)代國家的統(tǒng)一往往是通過武力來完成的。值得商榷的是蔣廷黻主張的第二步,即武力統(tǒng)一要靠個人專制來實現(xiàn)。蔣廷黻參考的是歐洲的經驗,即民族國家的出現(xiàn)經歷了絕對主義時期,*佩里·安德森著,劉北成等譯:《絕對主義國家的系譜》,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但這并不是普遍規(guī)律,通過革命建立共和制度的美國表明:武力統(tǒng)一未必需要個人專制,也未必會帶來個人專制。民主支持者曾提出過類似的質疑,如張佛泉曾經提出:“主張行政權力的統(tǒng)一和增強,不必立刻主張個人專制。”*張佛泉:《建國與建制問題》,《國聞周報》1934年第11卷第26期。張奚若同樣認為軍權的集中與獨裁政治不能混為一談。*張奚若:《獨裁與國難》,《大公報》星期論文,1935年1月13日。胡道維更為具體:“要有統(tǒng)一的國家,就必須增強中央的力量,可為了建立強有力政府就要實行獨裁或專制?一國政府能否應付內外的特殊環(huán)境,是權威充分不充分的問題,而非執(zhí)掌權力的人數(shù)多少的問題?!?胡道維:《中國的歧路——為民主與獨裁問題就商于丁文江先生》(上),《國聞周報》1935年第12卷第6期。不過很可惜,這些參與者沒有做進一步論述,提出非個人專制的武力統(tǒng)一方案。與武力統(tǒng)一論者的緊迫感不同,民主統(tǒng)一論者認為當時的中國不存在緊迫的國家構建問題,胡適的方案是建立國會制度求統(tǒng)一。在國內軍閥割據(jù)的狀況下,民主統(tǒng)一論者無疑低估了和平統(tǒng)一的難度。在缺乏強有力的第三方機構的協(xié)調下,承諾的不可置信使得掌握武裝的政治精英很難就政權的統(tǒng)一和政治權力的分配達成妥協(xié),并簽訂具有約束力的協(xié)議。*見:Daron Acemoglu, “Why not a Political Coase Theorem? Social Conflict, Commitment, and Politics,” Journal of Comparative Economics 31 (2003): 620-652.如陳之邁所指出的那樣,統(tǒng)一的政治制度其實是國家權威出現(xiàn)之后的結果,而不是產生國家權威的原因。*陳之邁:《統(tǒng)一的基礎》,《獨立評論》1935年第134號。民主支持者為了反對個人專制,連帶也把武力統(tǒng)一的選項排除了。雖然胡適等人與蔣廷黻等人的觀點不同,但他們都把國家統(tǒng)一與政體安排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由于武力統(tǒng)一的支持者和反對者都將武力統(tǒng)一與個人專制相聯(lián)系,論戰(zhàn)的參與者們轉而圍繞著政體展開辯論,即民主與新式專制之爭。這種新式專制的主張并非首次出現(xiàn),不同之處在于,這次新式專制的主張者大多是留學西洋的知識分子。*晚清變法、袁世凱稱帝時出現(xiàn)過新式專制論,參見李國忠:《從開明專制、訓政到新式獨裁——兼論近現(xiàn)代中國對憲政民主路徑的采擇》,《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4年第4期。這些第一代留洋的中國學人長期在英美生活、學習,對英美的民主政治和社會生活十分熟悉。蔣廷黻16歲即赴美讀書,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取得歷史學博士學位時,已在美國生活13年之久,錢端升是哈佛大學博士,丁文江畢業(yè)于英國格拉斯哥大學。為什么深諳英美民主政治的知識分子會主張新式專制?
新式專制論者首先質疑民主對國家統(tǒng)一的積極作用。如蔣廷黻承認理想上自由主義和代表制度比任何專制制度都好,但他認為民主政治無法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議會無法解決中國的內爭,也無法解除軍權干政的狀況,各割據(jù)地區(qū)通過妥協(xié)產生中央政權的辦法也不具備現(xiàn)實性,而革命的方法也不可取,只能導致進一步的割據(jù)。*蔣廷黻:《革命與專制》,《獨立評論》1933年第80號。民主政治也被認為限制或削弱國家能力。在《專制問題平議》一文中,*張弘:《專制問題平議》,《獨立評論》1934年第104號。張弘認為時代的趨勢是政府權力的擴張,議會政治雖能集思廣益、共同負責并避免專橫,但也會導致效率降低;人人平等相同的假定也忽視了人與人之間在智慧、經驗方面的差別;進一步,真正的民意也不容易實現(xiàn)。張弘認為國際環(huán)境使中國不能再等三五十年,民主憲政最不適宜中國的狀況,會鬧出荒唐乃至大亂,必須有人嚴加管束。在《民主政治乎?極權國家乎?》一文中,*錢端升:《民主政治乎?極權國家乎?》,《東方雜志》1934年第31卷第1號。錢端升認為一戰(zhàn)、蘇俄革命、法西斯主義的興起嚴重削弱了民主政治的基礎,這突出體現(xiàn)在戰(zhàn)時政府權力的無限擴張。錢端升認為,民主政治衰頹的最大原因是無產者階級意識的增強以及國家經濟任務的增加,相比之下,采用一黨或一人獨裁制度的俄意土德等國的國家權力無限,這些國家變法極易,對人民的強制力亦較大,可以限制民主國家不敢限制的個人權利,可以經營民主國家從未經營的事業(yè),對外還可舉全國之力應對國際經濟紛爭。錢端生斷言,民主政治的衰敗及獨裁政治的相對成功是近代經濟制度所造成的一種必然趨勢,近年來民族主義的空前發(fā)達使民主政治更站不住腳,國家追求短時間內實現(xiàn)快速的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將使獨裁制度更加盛行,因為它更適宜統(tǒng)制經濟。對于需要趕超的中國而言,建立強有力的政府是必要條件,而提倡民主政治則是緣木求魚。新式專制論者進一步質疑民主政治在當時中國的可行性。丁文江在《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再論民治與獨裁》*丁文江:《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獨立評論》1934年第133號;丁文江:《再論民主與獨裁》,《獨立評論》1935年第137號。兩篇文章中指出:民主的支持者只列舉民主政治的理論及其在英美實踐的好處,這并不能證明這種英美式的民主能在中國實現(xiàn)。他認為如果只有普選才算民主政治,即成年人都擁有普選權,那么民主政治在中國實現(xiàn)的難度遠高于獨裁政治,因為絕大多數(shù)中國民眾并不識字,不識字便不能行使選舉權;更為關鍵的是,大多數(shù)人對政治沒有興趣,容易受到政治宣傳的影響。丁文江認為:實行民主政治需要普遍的教育、完備的交通、健全的政黨和寬裕的經濟。民主憲政穩(wěn)固的國家都是政治經驗最豐富的民族,蘇俄意固然不易學,英法美的制度相比更難學習。吳景超在《中國的政制問題》*吳景超:《中國的政制問題》,《獨立評論》1935年第134號。一文中認為,民主政治的實行需要具備以下條件:存在一個以上的政黨、發(fā)表意見的自由,還要有人肯利用這種自由、普選的權力、有頻率的選舉以及選舉獲勝黨執(zhí)政,而失敗黨接受結果。吳景超同樣認為當時的中國實行民主的條件并不充分。
如果民主政治既對當時的中國無用,又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那么新式專制又新在哪兒呢?新式專制者有理想、為公共利益服務,有民意和制度基礎。錢端升認為:獨裁一定要獨裁者——無論是一個人,或一群人,或一黨——有組織,有理想,能為民眾謀實際的福利,能對現(xiàn)代經濟制度有認識,能刻苦耐勞,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錢端升:《民主政治乎?極權國家乎?》,《東方雜志》1934年第31卷第1號。壽生在《試談專制問題》*壽生:《試談專制問題》,《獨立評論》1934年第86號。一文中認為,新式專制應該是“旨趣的專制”,而不是“權力的專制”。二者的區(qū)別在于:“旨趣的專制”有理念、意識形態(tài),能讓人信服;“權力的專制”則沒有。在《論專制與獨裁》*胡道維:《論專制與獨裁》,《獨立評論》1934年第90號。一文中,胡道維認為獨裁和專制的關鍵區(qū)別在于獨裁是法治、專制是人治:獨裁者和專制者都大權獨攬,但專制者秉承“朕即國家”的主張不受法律約束,獨裁者卻完全以法律為依據(jù),其權威和職位來自法律的容許,其行為遵守法律的規(guī)定和限制。其次,新式專制者有能力達到其追求的理想目標。丁文江提出:新式獨裁者不但要以國家的利害為重,而且要了解現(xiàn)代化國家的性質,能夠動員全國的專門人才追隨其達到目標。*丁文江:《民主政治與獨裁政治》,《獨立評論》1934年第133號。張弘認為只要有人積極認真建設,拿出具體的成績來,那么他就可以專制,而且大多數(shù)人歡迎他來專制,中國太亂太窮太苦,只要有人使它富強安樂,人人都會歡迎。*張弘:《專制問題平議》,《獨立評論》1934年第104號。最后,新式專制在中國有出現(xiàn)的可能。新式專制論者把德意俄三國看成理想的新式專制國家,如壽生把這三國看成是“旨趣的專制”,認為德意俄的領袖有著眾多支持者。*壽生:《試談專制問題》,《獨立評論》1934年第86號。丁文江則認為,現(xiàn)在所有的歐洲獨裁國家都是民治經驗最短、民治傳統(tǒng)最脆弱的國家。在危機下,中國通過革命或通過教育走民主政治的途徑都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希望是知識階級聯(lián)合起來,把變相的舊式專制改為新式獨裁。*丁文江:《再論民主與獨裁》,《獨立評論》1935年第137號。錢端升認為獨裁制度與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是相容的,希望國民黨走新式獨裁之路。*錢端升:《民主政治乎?極權國家乎?》,《東方雜志》1934年第31卷第1號。
新式專制論激起了民主論者的反駁。民主論者首先認為民主與專制有著本質不同。在《民主與獨裁的討論》*陳之邁:《民主與獨裁的討論》,《獨立評論》1935年第136號。一文中,陳之邁詳細論述民主和獨裁的不同:民主政治是統(tǒng)治者由被統(tǒng)治者產生、根據(jù)被統(tǒng)治者同意而統(tǒng)治的政治。民主政治的根本在于當統(tǒng)治者失去被統(tǒng)治者的信任時,被統(tǒng)治者可以不用暴力便請統(tǒng)治者下臺,通過和平方法產生并推倒統(tǒng)治者是民主政治的精髓。陳之邁認為:產生和推倒這兩個方面,推倒更為重要,因為從產生來看,很多民主政體也是通過革命建立,但從推倒來看,只有民主政治才能用合法、和平的手段推倒統(tǒng)治者,而專制和獨裁只能通過暴力。統(tǒng)治者人數(shù)的多寡以及權力的多少,并不是區(qū)分民主與獨裁的根本標準,因為民主制度下的統(tǒng)治者往往也有龐大的權力。他批評贊成獨裁或專制的人一方面把民主政治看得過于高深,另一方面卻喜歡用此來形容他們所主張的獨裁或專制。在《民治與獨裁》*陶孟和:《民治與獨裁》,《國聞周報》1935年第12卷第1期。一文中,陶孟和指出:民主制度出現(xiàn)破綻與時間和環(huán)境有關,應設法補救,而不是簡單否定。人類生活中還沒有出現(xiàn)完美無缺的制度,相對而言他更相信民主制度,因為民主制度比其他制度缺點更少,并且有健全的主義做基礎?,F(xiàn)代民主制度使得政治的變動可以用漸進、和平的方法實現(xiàn),不必動用激烈的外科手術,如革命。獨裁注重人才、英雄、豪杰,一般人無足輕重,民主則承認每個人的價值,使每個人都得到發(fā)展,然后促進全體國家或民族的發(fā)展,這樣的發(fā)展才是真正的發(fā)展。
民主論者強調民主政治與國家能力并不矛盾。陳之邁指出:民主政治并非真的缺乏效率,或與集權相對,英美的實踐表明,民主政治也可以產生有效率的政府。*陳之邁:《民主與獨裁的討論》,《獨立評論》1935年第136號。在《建國與建制問題》*張佛泉:《建國與建制問題》,《國聞周報》1934年第11卷第26期。中,張佛泉澄清兩點對民主政治的錯誤認識:一是“民主效率低”,他認為民主的秘訣并不在于權力分立,而是在集中權力的同時設置不輕易使用的最后控制,即國會及其背后的選民。現(xiàn)實中權力制衡并不是常態(tài),否則政府的運轉都會成問題;二是“黨派傾軋”,張佛泉指出,英美等國的政府,都由多數(shù)黨組成,是多數(shù)黨的“獨裁”,它們的競爭發(fā)生在奪取政權之前,而不是奪取政府之后。在《一年以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胡適:《一年以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東方雜志》1935年第32卷第1號。一文中,胡適贊同張佛泉的觀點,他認為美國行政權力的擴大并未使其走向獨裁政治,因為國會可以隨時將權力收回,人民四年可以重新選舉總統(tǒng)。在他看來,這只是一種因社會化的需要而增加行政權力的民主政治而已。
與新式專制論者唱衰民主相對,民主論者批評新式專制論錯誤估計世界政治演變的趨勢。胡道維批評思想界太隨波逐流,歐美崇尚民主,大家也就主張民主,歐美發(fā)生了獨裁,大家也要效法獨裁,缺乏卓然自立的精神與能力。他同時質疑獨裁是否真正成為潮流,因為目前實行獨裁的國家仍是少數(shù),仍有五十多國遵循民治的軌道。*胡道維:《論專制與獨裁》,《獨立評論》1934年第90號。胡適認為歷史的大趨勢是民主在一戰(zhàn)后出現(xiàn)一個偉大的新發(fā)展,歐洲各國帝制的終結意味著民主基本上征服了整個歐洲。民主革命和社會主義運動并不是兩個相反的潮流,而是一個大運動的兩個相互連貫又相互補充的階段,是民主運動的兩個大階段,所以歐洲的民主政治不但不會頹廢崩潰,反而有了長足的進展。*胡適:《一年以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東方雜志》1935年第32卷第1號。
民主支持者進一步主張:民主政治在當時的中國能夠實現(xiàn)。胡適在《答丁在君先生論民主與獨裁》、《中國無獨裁的必要和可能》、《從民主與獨裁的討論里求得一個共同政治信仰》、《一年以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胡適:《答丁在君先生論民主與獨裁》,《獨立評論》1934年第133號;胡適:《中國無獨裁的必要與可能》,《獨立評論》1934年第130號;胡適:《從民主與獨裁的討論里求得一個共同信仰》,《獨立評論》1935年第141號。胡適:《一年以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東方雜志》1935年第32卷第1號。四文中提出:民主政治是幼稚園的政治,而新式獨裁是研究院的政治,對中國這樣一個知識太低、經驗又幼稚的民族,沒有施行新式獨裁的資格。在民主制下,政治人物可以欺騙民眾于一時,不能欺騙他們一世,民眾只要花少數(shù)的時間,在投票時關心一下政治,就能完成政權的更替,這正是幼稚園的政治,這種政治經驗并不難學。同時民主政治的優(yōu)點在于可以逐步推廣政權,有伸縮的余地,獨裁政治則不同,其要點在于長期專政,不讓絕大多數(shù)民眾投票,這不容易做到。在當時的中國,民治思想還有不少影響,滿清帝制、袁世凱、張勛等都被民治思想打倒,南京國民政府的建立也源自民治思想的存在。胡適認為民治思想的影響不但來自長時期的宣傳、比較讓人信服的理論根據(jù)、英美法等國的歷史成績,更源自中國自身的歷史原因。中國社會經歷了兩千年的平民化加上天高皇帝遠的放任政治,養(yǎng)成了無治主義的民族性,這種狀況并不利于鋼鐵紀律的獨裁政治的產生。在《中國的歧路——為民主與獨裁問題就商于丁文江先生》(上、下)*胡道維:《中國的歧路——為民主與獨裁問題就商于丁文江先生》(上),《國聞周報》1935年第12卷第6期;胡道維:《中國的歧路——為民主與獨裁問題就商于丁文江先生》(下),《國聞周報》1935年第12卷第7期。兩文中,胡道維對新式專制論進行了批評。他指出:民國二十年來的紛攘并不是實行民治的結果,外侮頻仍與領土喪失也不是民治的陷害,因為中國從來就不曾實行民治制度,即使民國初年的時代,民眾也沒有普通選舉權,算不上民治。美國廢除對選民文化水平的要求顯示:知書識字并不是選舉權的必要條件,同時技術的進步已經使沒有文化水平的人也能參與投票選擇。胡道維進一步指出:人民若沒有參加政治的機會,便不會有政治經驗,沒有政治經驗,也就沒有政治常識,鍛煉人民政治常識的唯一方法是給人民參加政治的機會,實行民治。真正的民治政治是否可能?他認為中國的政治與社會狀況無法實行專制,只能實行民治,一盤散沙的局勢很難產生一個強勢政府,同時在軍閥當權、武人跋扈的環(huán)境里,提倡專制很容易助紂為虐。對于胡適的“民主幼稚園論”,民主陣營內也有不同意見。張奚若雖然對新式獨裁論提出批評,認為其無視歐洲近代民權發(fā)展史的結論和專制政治的教訓,*張奚若:《獨裁與國難》,《大公報》星期論文,1935年1月13日。但他同樣不認同胡適的觀點,在《民主政治當真是幼稚的政制嗎》*張奚若:《民主政治當真是幼稚的政制嗎?》,《獨立評論》1937年第239號。一文中,他認為“民主幼稚園論”的誤區(qū)在于承認民主有程度的不同,同時把民主標簽化為“幼稚園制度”。張奚若反問:有幼稚園的政治制度,就有大學的政治制度,何以同一民主制度竟有兩種性質不同的名稱?同時,低度的民治上升之后是高度的民治呢,還是專制與獨裁?若是高度的民治,那是否還算幼稚園?若是專制與獨裁,那民治就是替專制與獨裁作預備工作?同時從經驗上看,古代文明中只有雅典實行了民治,民主政治未必適宜于缺乏政治經驗的民族。
熟悉西方民主政治的中國知識分子主張中國走新式專制的道路,這種現(xiàn)象在近現(xiàn)代中國多次出現(xiàn)。韋伯對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區(qū)分能為我們理解新式專制論的出現(xiàn)提供一個切入點。新式專制論的出現(xiàn)并不取決于新式專制是否在價值上有吸引力,而在于民主能否實現(xiàn)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結合。也就是說,民主思想既要有價值上的吸引力,也需有效回應知識分子的重大現(xiàn)實關切。新式專制論者的論述中清楚地展示了民主價值與民主現(xiàn)實作用的分離:他們大多對民主價值表示欣賞,如蔣廷黻承認理想上自由主義和代表制度比任何專制制度都好,錢端升表示自己依然認為民主政治有無窮的希望,而對各式獨裁政治相當厭惡。而之所以放棄民主,或者不主張民主,源自民主無法解決他們心中的重大關切:國家構建問題。民主被認為無力解決軍閥割據(jù)的問題,同時產生的是弱勢政府、有限政府。而國際形勢的變化進一步刺激了這些參與者對新式專制的向往,德意俄的快速崛起使他們看到了另一條應對國難的出路,錢端升因而開始“對有組織、有理想、能為民眾謀真福利的獨裁政治制度刮目相看”。*錢端升:《民主政治乎?極權國家乎?》,《東方雜志》1934年第31卷第1號。在價值占優(yōu)的民主和實用性占優(yōu)的新式專制的抉擇上,新式專制論者選擇了后者。為了緩解工具理性和價值理性的沖突,他們對新式專制進行了美化,加了很多限定條件,使得新式專制也具備價值吸引力。民主論者的反擊主要在價值層面,他們對民主與專制的區(qū)分做了精辟論述,也談及民主與國家能力、行政效率之間的關系。缺憾在于民主論者基本沒有觸及新式專制者心中對民主的現(xiàn)實作用和實現(xiàn)可能性的疑問,尤其是民主政治是否有助于國家統(tǒng)一和中央權威建立的問題。胡適雖然試圖降低民主的門檻,但是也沒有系統(tǒng)論述民主如何應對當時的“空前國難”,而他的“民主幼稚園論”還遭到民主陣營內部的挑戰(zhàn)。
“在組織一個人統(tǒng)治人的政府時,最大困難在于必須首先能管理被統(tǒng)治者,然后再使政府控制自身。毫無疑問,依靠人民是對政府的主要控制,但是經驗教導人們,必須有輔助性的預防措施?!?漢密爾頓、杰伊、麥迪遜著,程逢如等譯:《聯(lián)邦黨人文集》,第264頁。美國建國之父的發(fā)言道出了政治發(fā)展的核心問題:國家權威有存在的必要,但也需受到約束。與美國建國初期的政治家類似,中國知識分子在1930年代的國是大討論也圍繞政治發(fā)展問題展開。胡適將這場討論稱為“民治與獨裁”的論爭,他認為討論的中心點是:“中國將來的政治制度應該是獨裁還是民主立憲?”*胡適:《一年以來關于民治與獨裁的討論》,《東方雜志》1935年第32卷第1號。應該說,這個總結是不夠準確的,如本文展示的那樣,民主與新式專制之爭只是論戰(zhàn)的兩條主線之一。這場討論的中心在于尋找中國政治發(fā)展的合適道路,它涵蓋了政治發(fā)展的兩條主線:一是尋找建立國家權威的有效路徑,討論政治統(tǒng)一的目的即為建立國家權威;二是尋找約束政治權威的有效機制,民主與新式專制之爭的內涵即在此。整個論戰(zhàn)中并不存在截然對立的兩派,其中不但有調和論者,還有提倡建設、經濟發(fā)展、行政效率等其他意見。*葉叔衡:《“民主與獨裁”的爭論與調解》,《獨立評論》1935年第140號;張忠紱:《政治理論與行政效率》,《獨立評論》1935年第135號。而對現(xiàn)實路徑的考慮使得這場討論摻雜著社會科學的實證色彩,并不是純粹意義上的思想論戰(zhàn)。
國家統(tǒng)一是政治發(fā)展的基礎,國家統(tǒng)一需要建立一個國家權威,在特定疆域內實現(xiàn)對暴力的合法壟斷。對很多后發(fā)展國家而言,國家權威的缺失是重大的現(xiàn)實問題。時至今日,國家失敗依舊深刻地影響一國國內狀況乃至國際安全。*Robert H. Bates, “State Failure,”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11 (2008): 1-12.在世界發(fā)展史上,成功構建現(xiàn)代國家的地區(qū)大致呈現(xiàn)兩種演化路徑:歐洲經歷了先建立國家權威,隨后擴大民主政治、約束國家權威的路徑;*Gianfranco Poggi, The Development of the Modern State: A Sociological Introductio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美國則走了先建立約束國家權威的框架,即民主憲政體制,再逐步擴大國家權威的道路。*見:Stephen Skowronek, Building a New American State,The Expansion of National Administrative Capacities, 1877-192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2); Desmond King and Robert C. Lieberman, “Ironies of State Building: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n the American State,” World Politics 61.3 (2009): 547-588.蔣廷黻是對的,歐洲在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過程中經歷了個人專制時期,但他沒有注意到:歐洲的國家構建是特殊環(huán)境造就的,具體而言是長期軍事政治競爭的產物。*Tilly, Charles, “War Making and State Making as Organized Crime,” eds Evans, Peter, Dietrich Rueschemeyer and Theda Skocpol, Bringing the State Back I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對后發(fā)展國家而言,國際環(huán)境已經發(fā)生了巨大變化,長期的軍事、政治競爭的環(huán)境不復存在,民主思潮在全球傳播,后發(fā)展國家在短時間內快速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的任務更加急迫。*See Robert Jackson, Carl Rosberg, “Why Africa’s Weak States Persist: The Empirical and the Juridical in Statehood,” World Politics 35.1 (1982): 1-24; Whittaker D. Hugh, Tianbiao Zhu, Timothy Sturgeon, Mon Han Tsai, and Toshie Okita, “Compressed Development,” Studies in Comparative International Development 45.4 (2010): 439-467.這種緊迫性在政治發(fā)展上表現(xiàn)為:建立權威和限制權威可能是必須同時完成的任務,國家構建與政體選擇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本次論戰(zhàn)也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對國家統(tǒng)一的討論演變?yōu)槊裰髋c新式專制的論爭。在討論中,新式專制論者和民主論者都試圖調和國家構建與政體選擇之間的張力。新式專制論者對民主持一種現(xiàn)實主義的視角,強調民主的出現(xiàn)需要諸多條件,對新式專制則持一種理想化的想象,假定新式專制者能夠自律、為公服務;民主論者則反之,批評新式專制與舊式專制無異,無法保證專制者為公服務,對民主則持一種理想化的認識,如認為民主是幼稚園政治,或者強調中國傳統(tǒng)和現(xiàn)狀適合民治,無為而治就是民主。雙方的論爭表明,通過改變政體來實現(xiàn)國家構建存在很大的困境:專制者通過武力比較容易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但統(tǒng)一后很難保證其能繼續(xù)維護公共利益和推行制度建設;民主政治雖然有利于約束統(tǒng)治者,但往往很難實現(xiàn)對暴力的合法統(tǒng)一和政治精英的整合,在國家權威的建立上難以提出有效出路。雖然論戰(zhàn)揭下了新式專制的神秘光環(huán),讓人們對新式專制的誘惑有了更清醒的認識,但民主論者沒有在國家構建問題上提供令人信服的、可靠的出路,這使其沒有占到絕對的上風。當新的思想能夠更好地處理國家構建問題時,對民主工具性作用感到失望的知識分子就有可能會放棄自己堅持的民主價值觀,轉而擁抱這種新思想。從混亂無序走向統(tǒng)一和有序,后發(fā)展國家的政治發(fā)展問題,核心即探索實現(xiàn)國家構建和民主政治的有效道路。
[責任編輯 劉 慧]
The Dilemma of Political Development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 A Reexamination of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 Debate onDuliPinglunin 1930s
HU Peng1SU Zheng2
(1.SchoolofInternationalRelationsandPublicAffairs,FudanUniversity,Shanghai200433; 2.DepartmentofGovernmentandPublicAdministration,TheChineseUniversityofHongKong,HongKong999077)
Employing the political development perspective, this article offers a new interpretation of the Chinese intellectual debate that happened on the famousDuliPinglunmagazine in 1930s. Previous studies have labelled it as a controversy between 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 while by carefully scanning all the opinions provided by the participants, we argue that it’s a collective intellectual effort to explore a plausible political development path for China that contains more information than previous studies have suggested. The debate starts from the topic of finding ways to achieve the national unification and building state authority, and later evolves to the debate between democracy and neo-authoritarianism regarding how to constrain the state authority. The debate presents a dilemma for developing countries that aim to achieve political development in a short time: that building authority and constraining authority should be finished simultaneously, which results in strong tensions between state building and democratization. Dictator could use coercive power to achieve national unification, while it’s impossible to guarantee that he will serve for the public interest after that, on the other side, democracy is not necessarily helpful to achieve national unification and elite solidarity. The rise of neo-authoritarianism has strong relations with the inability of democracy to promote state building.
state building; national unification; democracy; dictatorship;DuliPinglun
胡 鵬,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政治學系講師。 蘇 政,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博士候選人。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基于中國國情的民眾民主觀研究”(項目批準號:16YJC810008)的成果。感謝顧昕、包剛升、劉驥、德新健、楊小輝、張詩羽、郭小華、廖舟、陳超、丁輝、王堅、張海清的評論和意見。文責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