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賢
(商洛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商洛 726000)
·文學研究·
秦之攻守得失與賈誼“過秦”主張
宋 賢
(商洛學院人文學院,陜西 商洛 726000)
秦始皇定天下于一尊而遽然覆滅,激蕩起漢初“過秦”思潮,賈誼認為秦之速亡在于秦政暴虐慘刻不知攻守之勢異。為此,他批判秦帝國的極端法家文化,亟待漢王朝能夠轉(zhuǎn)變治國理念以順應“守天下”的新形勢,實施儒家仁義傳統(tǒng)。
賈誼;過秦;仁義
西漢賈誼,弱冠游于漢廷,高論帝王宏略,本為王者之佐,公輔之器,然才高命蹇,青春早夭,死年僅三十三。賈誼在中國文學史上是“絢錦臟以太息而流涕,飛雄論以過秦而治安”的洛陽才子;也是漢初著名的政治家,通達國事,曉練治體,若未遭長沙謫宦,懷王墮馬,必抗衡伊管,返規(guī)模于三代。賈誼之文首過秦,其筆力頓挫卓詭,壯麗豪放,可謂秦朝始終興亡之變,盡在此書。
秦始皇畢六國而定于一尊,自矜權(quán)過五帝、地過三王,建立強大帝國,傳及子孫萬世基業(yè)。然陳勝、吳廣揭竿崛起,劉邦翔于霸上,秦為之板蕩。計秦朝國祚,僅十五年矣!胡亥僅二年,子嬰僅四十六日,秦欲帝萬世,然灰飛煙滅竟弗再傳,不啻于石光一現(xiàn)、南柯一夢。諭漢極論過秦,遂為西漢文業(yè)中之老生常談,名士如陸賈、賈山、賈誼輩,每每論及國家大事,無不取秦為說。
追隨劉邦平定天下的陸賈,在西漢政權(quán)立足未穩(wěn)之際便開啟探討亡秦之鑒,他善于總結(jié)秦亡教訓以制定新國策。劉邦繼位之初,仍沿舊習,重武輕文,常以“居馬上得天下”而自矜。陸賈認為若秦能施行仁義,效法先王,高祖如何能據(jù)天下而有之?正因秦之無道,所以劉邦得以入關(guān),率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高祖面呈愧色而心有所悟,遂命其潛心于秦朝滅亡及先秦君主成敗之經(jīng)驗教訓,因此陸賈《新語》一書,實為高祖君臣共同體悟到漢若構(gòu)建新型政治體制,先須以“過秦”為立論基點。陸賈指出歷史上“周公與堯、舜合符瑞,二世與桀、紂同禍殃”,[1](P48)異代而同禍福,其緣由在于“齊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1](P34)故而“秦以刑罰為巢,故有覆巢破卵之患”。[1](P59)他以為秦之速亡就在于暴政酷刑,極任刑法不變,卒亡嬴氏政權(quán),并反思漢朝,主張統(tǒng)治者勿要恣意妄為,宜順應自然法則,無為而治。可以說,陸賈主義成為漢初的主流哲學意識形態(tài)。
自陸賈首發(fā)“過秦”之嚆矢,繼而關(guān)注秦之得失的便是賈山。其言治亂之道,借秦為喻,名曰《至言》。賈山認為秦以狠悋之心吞噬諸侯,卻不篤行仁義,故而上天降下災殃。文中揭露亡秦的種種暴行,修阿房,筑馳道,建驪山陵墓,其結(jié)果是“賦斂重數(shù),百姓任罷,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面聽”,[2](P134)并點明秦王嬴政的滅國在于天下莫敢告也,之所以塞眾民之口不聞諍諫之音,就在于其“亡養(yǎng)老之義,亡輔弼之臣,亡進諫之士,縱恣行誅,退誹謗之人,殺直諫之士,是以道諛偷合茍容”。[2](P136)賈山借亡秦立論,針砭現(xiàn)實以廣諍諫之路,強調(diào)士人的政治諫議對社稷安危的重要性,除后之賈誼略涉一二,論秦之得失者,余未有切于此者。更難能可貴的是賈山還在《至言》中提出“定明堂,造太學,修先王之道”的政治主張,[2](P137)告誡統(tǒng)治者要虛心以納諫,愛敬以禮賢,尊儒以崇禮。自孟子之后,斯言絕響,此足可起衰俗、激頹波矣!
陸賈、賈山開啟了后代以秦喻治亂之理的先河,這種反思形成一種社會思潮,漢廷氤氳著一股上下互相激蕩的輿論氛圍。漢初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和日趨安定的局面,是時代的要求,也是劉邦、蕭何等人的適時行政所致,同時也與陸賈等人的理性認識和積極建議密切相關(guān)!
在漢初士人中,賈誼對秦王朝滅亡原因的分析最為全面,也最為深刻。他的政論文時時以秦的速亡來對照漢代政策的優(yōu)劣,充分地總結(jié)秦亡的教訓,以秦為鑒,為漢王朝探尋一條長治久安之策,其中最為著名的是《過秦論》?!斑^秦”即“言秦之過”。全文分上中下三篇,上篇對秦國崛起過程的描寫尤為驚心動魄,但緊接著形勢急轉(zhuǎn)而下,折入對陳勝、吳廣起義的渲染,強烈的對照中顯露出歷史的殘酷,從而揭示出“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的主題。[3](P16)中篇分析秦二世制定政策不當,因循錯誤而不改,加速了秦的滅亡。下篇分析子嬰沒有“庸主之才”,無力挽救危局,積重難返,最終導致秦的滅亡。文章雄辯滔滔,如急湍奔突,豪邁中恣肆著詩人般的激情,這使賈誼能夠擺脫一般政治家過于理智的弱點,以橫絕一切的氣勢面對外部世界。與賈山《至言》相比,賈誼不僅看到了重法所導致的暴政是秦滅亡的深層原因,而且還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認識到奪取政權(quán)和鞏固政權(quán),在政策上應該有所不同,這實際上在呼喚以守成為其特色的儒家思想,將要成為漢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他的確是漢初為數(shù)不多的感受并捕捉到時代氣息的思想家。
賈誼認為秦始皇雖以力吞天下,其實質(zhì)乃由國力、地勢、時世三因素之疊加作用而成。早在秦孝公時期,偏安一隅的西陲秦國就踔厲奮發(fā),大有縱橫四方、吞吐天下的霸氣雄心。孝公因循地勢之便利,把據(jù)崤山和函谷關(guān)的堅固易守,坐擁雍州的豐饒土地,君臣上下團結(jié)一心以窺望周王朝。當此時,商鞅入秦,“內(nèi)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外連橫而斗諸侯”,[3](P1)對內(nèi)厲行法治,發(fā)展生產(chǎn),擴軍備戰(zhàn),注重國力的積累;對外實行“連橫”策略,遠交近攻,從而逐漸坐大,卓越于六國之上。孝公歿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三代秦君遵循遺策,相繼蠶食四鄰,秦國疆域日廣,國力日強。孝文王、莊襄王在位日淺,相安無事。及至始皇嬴政,發(fā)揚六世遺留下來的功業(yè),揮動長策而制御海內(nèi),終于吞二周、畢六王,定天下于一尊。始皇日夜不倦于政務,為了進一步鞏固嬴氏政權(quán),他于思想上“愚黔首”,廢除先世道統(tǒng),焚燒諸子百家的著述,繼而坑殺儒生;于民力上“弱黔首”,收集天下的兵器,聚集咸陽熔化,鑄金人十二;于國防上據(jù)華山以為城郭,依黃河而為護城河,從而“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3](P2)始皇之舉措,可謂為子孫建立萬世不易之基業(yè)。至此,秦國的勢力達到了頂峰。賈誼分析,秦之雄霸天下,并非出自偶然,而在于占盡天下之勢。他將此“勢”細縷為三:國力、地勢、時世。秦之國力早在秦孝公時,便用商鞅富強之術(shù),務刑法、勵耕戰(zhàn),加以縱橫之術(shù)而抗衡于六國,后世惠文王用離橫之謀而弱諸侯之勢,昭襄王用范雎遠交近攻之策而定天下之計,最終得以雄吞諸侯。當然此國力須以涵養(yǎng),必得依據(jù)秦國得天獨厚之地勢?!哆^秦上》首書“秦孝公據(jù)崤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3](P1)秦之地勢乃為其安守靜待、覬覦周室的先決條件?!哆^秦下》亦云:“秦地披山帶河以為固,四塞之國也”,[3](P16)故而自秦穆公以來,秦常稱雄于諸侯,乃其勢居然也,可見地勢特點也是秦得以稱霸的重要因素。而反觀六國,則形不利、勢不便,他們合縱攻秦,卻總礙于地勢險阻而不能進,結(jié)果秦國不費一矢一簇,六國軍隊就已然困乏。國力地勢已備,秦能定天下,還得必乘時世?!哆^秦中》云:“是以諸侯力政,強凌弱,眾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罷弊?!盵3](P16)其時四海嗷嗷,百姓荒匱,天下蕩蕩無綱紀,亟待英銳之主橫空出世,籌策萬方,一統(tǒng)天下而拯救民眾于兵火之中。此時六國非欲不滅秦,但諸侯合縱“名為亡秦,其實利之也”,各路諸侯起于匹夫,并不稟賦帝王德行而以利相會,其交結(jié)未為親密,其民眾未可親附,以此烏合之眾攻秦,反為秦所制,豈能勝乎?正是由于秦占據(jù)國力、地勢、時世這三者之勢,方能于極勢之后而定秦之社稷矣!
秦得勢而取天下,四海元元靡然向風,可已然數(shù)十年間化為齏粉,大秦帝國遽然覆亡,其因由何在?賈誼認為秦之敗亡便在于逆勢而為,無法順應民心實施仁義。他對秦國歷史深入反思并提出一己之見,其云:“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攻守之勢異也?!盵3](P16)此在于秦帝王不懂戰(zhàn)守所以異術(shù)也。征戰(zhàn)六國,奪取天下可以詐力、刑法等暴虐手段;而固守天下,重建秩序便要以仁義、道德為國之根本。本來統(tǒng)一戰(zhàn)爭的勝利,結(jié)束了長期以來戰(zhàn)亂頻仍的狀態(tài),天下文采精華之士,遂傾心于秦廷,汲汲然愿意為之所用。可見在秦始皇統(tǒng)治的前期,社會對秦政權(quán)是充滿期待和認同的,百姓希望勿要再動干戈,清凈無為,與民休息,以恢復生產(chǎn),安居樂業(yè)。在賈誼看來,這就是當前的國勢民情,可秦始皇未能明晰當時之勢而順勢有為,依舊我行我素,以法家暴力、剛決刻急為本。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愛,焚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3](P14)令天下民眾方離七國之烈烈戰(zhàn)火,轉(zhuǎn)而入秦國之峻急刑法牢籠矣!但始皇深于權(quán)術(shù),精明能干,加上因一統(tǒng)天下而獲得無與倫比的圣人權(quán)威,對臣民仍然有極大的心理震懾作用,故終其一朝,帝國基本保持了平靜無事。盡管秦始皇絕非明君圣主,但如果他的繼承者能夠改弦易張,及時調(diào)整轉(zhuǎn)變統(tǒng)治政策,秦王朝是有著延緩滅亡步伐,甚或經(jīng)歷長治久安的發(fā)展機會和可能的。一般而言,新主常憑借民眾的艱深苦難作為刷新國策的資本。秦二世嗣位,民眾引頸以觀察其政治措施,即希望能轉(zhuǎn)變其父之苛刻厲薄,實施仁政。古人常擇師傅以輔成子孫之德,惜二世數(shù)年浸淫于趙高之譎詐行險之教,輔以法家刑名刻薄之術(shù),以此學術(shù)養(yǎng)二世心術(shù),他日將以此心操運天下時,只能“重之以無道:壞宗廟與民,更始作阿房之宮;繁刑嚴誅,吏治刻深;賞罰不當,賦斂無度”,[3](P15)秦二世比其父暴虐統(tǒng)治過甚,使天下百姓雪上加霜。秦二世因登上皇位的非合法性緣故,在維護自己統(tǒng)治地位的時期,大肆屠殺自己的兄弟姐妹,形成更加恐怖的政策弊端。丞相李斯為了維護自己的厚祿高官,又不惜上“督責之術(shù)”,對官員的要求更加趨于嚴酷,結(jié)果是人人自危,刑戮相望,嚴重削弱了政府的統(tǒng)治基礎(chǔ),使秦王朝的社會危機空前激化,因而在秦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急風驟雨中,秦政府中有的官員倒戈相向,加快秦王朝崩潰的速度。當子嬰被立時,雖能戮趙高之橫,皆因繼始皇以來怨秦積釁已久,天下大勢已去,怎能以杯水救輿薪之火,秦天命人心已逝,終歸覆亡!古人對賈誼關(guān)于子嬰一說,多有異議,如明代張居正說:“賈生之論曰:‘借使子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山東雖亂,秦之地可全而有,此不揣事勢之言也,夫天下怨秦久矣!當此之時,雖伊呂何益乎?”[3](P15-16)他以為誼言不通時變,以當時之勢,秦朝積衰,天下土崩瓦解已久,雖有賢臣良將,亦無可挽回頹勢。筆者以為誼言亦有可取之處,自古亡國亂朝,亦有救敗之策,由危轉(zhuǎn)安存于一線,決于毫厘。始皇起于苛法虐民,二世極得其理,天下苦秦之暴。然秦先世嘗有功德于民,向使子嬰能返廉節(jié)仁義,除秦苛法,拊循境內(nèi),保全實力,雖不可復得天下,但子嬰亦可退守一隅為故秦諸侯,又焉得全盤覆亡?
關(guān)于賈誼的仁義攻守之說,后世儒者論秦之興亡,勿能過之。誼論秦亡,雖以仁義為根本,但亦提出了“封建說”、“雍蔽說”、“風俗說”等輔因。賈誼以為如若于秦二世時“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國立君以禮天下”,[3](P14)可得功臣擁戴親附,減少六國之后的對抗情緒,又何至于犯天下眾怒,讓子嬰孤立無親援,危弱無輔助。自三皇五帝三王以來,皆以封建治國,封建之習已然深入人心,但秦不師古法無循舊規(guī)而一切掃除。況六國諸侯上世據(jù)國數(shù)百年,皆用功于民眾,一旦滅國虜君,鏟絕都盡,必不服帖,且末流余種待其機而復漲暴興。秦欲一反封建之道而守天下,待秦處岌岌可危之勢時,六國當乘此機,其勢必復興矣!關(guān)于“雍蔽說”,賈誼認為:“當此時也,也非無深謀遠慮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盡忠指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也,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糜沒矣……先王知壅蔽之傷國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飾法設(shè)刑而天下治?!盵3](P16)雍蔽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君驕臣讒,而君驕臣讒之弊在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于法令,天下惟“政刑”是務,而德禮不用,此古圣人所不取也。當七國并立時,秦或可用法令取,但在吞并六國后,形勢已不可同日而語,若秦能得臣下諍諫,猶可保宗廟之祀。至于“風尚說”,誼言“抱哺其子,與翁并踞”、“假父耰鋤杖彗耳,慮有德色矣”、“母取瓢碗箕帚,慮立誶語”,[3](P97)秦國商鞅以其慘刻之心行功利之政,遂至民間風俗薄惡,棄廉恥仁義。風俗盛衰乃國家安危之識,天下之民務安之禮義,民本若先壞,必不待陳勝、吳廣起而后亡矣!
賈誼于篇末云:“秦本末并失,故不能長?!盵3](P17)蓋定秦國億萬年之大計,必遵循上古帝君治國之道,重天下之仁義根本,建天下之封建,開天下之雍蔽,端天下之風俗!
賈誼在對秦朝覆亡之理的考察中,主要揭示了仁義乃萬世祈天永命之要領(lǐng)。君主未嘗為仁義而以暴力取之,應徐徐然以其政固結(jié)于民,民冀得安其性命,正所謂逆取而順守之也。此雖為世間確論,但猶有古人非之。如宋代的黃倫云:“秦以詐力攻之而不知以仁義守之,故至于亡。此說不然,夫以詐力而攻之矣,則其所知者,詐力而已,豈能復以仁義守之耶?”[4](P140)以黃氏為代表的“攻守一道”論,認為秦憑盜賊之資取之,必不能施用君子之道守之。筆者以為雙方持論的關(guān)鍵點,并不在其為攻守“一道”或“二道”,而集中于秦朝是否存有轉(zhuǎn)暴為仁的可能性,即秦何以守天下?那么此議題就轉(zhuǎn)化為從兩方面立論:一為秦始皇和秦二世的個人因素;二為秦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
秦朝一統(tǒng)天下后,建立了封建集權(quán)的君主專制政體,尊君抑臣,臣下的仕途命運完全掌控在君主手中,將帝王的權(quán)力上升到無以復加的高度。在此集權(quán)下,君主不但可以輕視及超越法律的意志,而且不受公卿、大夫、士、民等任何道德輿論體系的監(jiān)督約束。待至始皇晚年,由于剛決刻急、壅蔽傷國,臣下只知一味諂媚,已然惟頌揚之辭能入耳也。且高度集中的政治權(quán)力會滋生絕對的社會腐敗,當權(quán)力金字塔尖產(chǎn)生潰爛時,即始皇及二世的奢侈貪婪之心極度膨脹,缺乏相應的監(jiān)督和制約,整個國家體制都將會全線潰敗。自古以來,身為君主而開罪民眾,為萬世所摒棄揮斥,莫若秦朝二君。始皇大興宮殿,巡游天下,尋訪仙藥,筑驪山墓等游樂享受、耗資巨大的舉措,皆是為了滿足個人的私欲。二世變本加厲,將整個天下都劃為自己悠游的苑囿。兩代皇帝沒有任何節(jié)制個人欲望的想法,他們漠視人民的基本權(quán)益和起碼的生存要求,絕不考慮一張一弛使民之道,而只知斂以苛法、虐以刑殘、征以徭役,致使民眾怨毒盈世、嫉秦如仇,豈不知國之興衰系乎人,國之元氣則民心,當此時天命人心已逝矣!而且秦始皇自以為建立起亙古未及的霸業(yè),對以往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完全采取了一種不以為然的態(tài)度。賈誼認為“借使秦王論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跡,以制御其政,后雖有淫驕之主,猶未有傾危之患也”,[3](P14)湯武就因“逆取順守”,兼用文武而定長久之勢,違背歷史經(jīng)驗規(guī)律行事,必然會招致覆亡的命運。秦習戰(zhàn)國之余,失攻守之勢,又壞先王之成法,社會無法實現(xiàn)由暴力刑罰到禮義仁德的轉(zhuǎn)軌。表面看來,秦朝的覆亡在于始皇及二世的暴政,特別是胡亥發(fā)動政變,篡奪政權(quán),或有人以為若是長子扶蘇得嗣秦業(yè),秦猶可保宗廟社稷也,此滅亡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和人為性,但實際上卻是深深植根于秦朝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之中。
站在先秦儒家對“禮樂制度”進行仁義倫理反思的立場上,賈誼明確指出秦帝國的過錯是極端片面地實施法家文化的結(jié)果,戰(zhàn)國時期在學術(shù)思想上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生動局面,秦對儒家的仁義禮信道德持排斥態(tài)度,因其覬覦周室,力圖問鼎,故抱有極為強烈的功利意識,而法家的嚴刑峻罰,專重于法術(shù)權(quán)勢,以力并天下,特別適合戰(zhàn)國時期新興的地主階級。自商君變法,以刑名為藥石,而自孝公以后,疾錮天下,確立了法家主流的官方哲學。至始皇登基,雖招納了一批博士儒生,但皆為粉飾朝廷,其學術(shù)徒為擺設(shè),更是焚滅諸子百家經(jīng)典,任刀筆之吏,以苛察相高,故而趨于法家獨尊的局面。雖然法家主張銳意改革,不因循守舊,將天下權(quán)力收歸于君主之手,有利于秦朝統(tǒng)一備戰(zhàn),也為后來建立中央集權(quán)大一統(tǒng)的秦朝政體提供的卓有成效的理論依據(jù)。然而法家政治是適用于非常態(tài)的社會生態(tài)中,特別是嚴峻的七國逐鹿征戰(zhàn),需要統(tǒng)籌調(diào)動各項人力、物力、財力資源以進行有效的配置。當社會擺脫征伐、趨于穩(wěn)定時,法家應迅速退出歷史的主流舞臺而讓位于儒家等其它學說,否則只會加速社會的潰敗,從而也使自身遭受其殃。秦國統(tǒng)一后,戰(zhàn)爭環(huán)境變了,法家獨尊的政治文化卻沒能隨之改變。在這樣的社會中,互相猜疑,人人自危,謀權(quán)陷害之風盛行,羅織罪名之法肆虐,民眾敢怒不敢言,等到一夫作難,萬眾呼應,靠酷刑和詐術(shù)維系的秦帝國頃刻間便土崩瓦解了。
賈誼總結(jié)批判秦帝國實施極端法家文化的同時,也積極強調(diào)儒家賦予“禮樂制度”的仁義價值意蘊:“禮者,所以固國家,定社稷,使君無失其民者也……禮,天子愛天下,諸侯愛境內(nèi),大夫愛官屬,士庶各愛其家,失愛不仁,過愛不義?!盵3](P214)國家由社會制度賦予自身的權(quán)威和階層規(guī)范雖然具有強制性,但同時必須承擔對人民進行仁義道德教化的責任。儒家的仁義道德不僅安民,而且可以限制、防范君權(quán)走向極度而失控。章太炎在《秦政記》里認為秦皇微點,并無大過,至于秦之速亡,他歸之為六國公族欲復其宗廟,以及繼世而得胡亥,并非法之罪,“藉令秦皇長世,易代以后,扶蘇嗣之,雖四三皇、六五帝曾不足比隆也;何有后世繁文縟禮之政乎?”[5](P128)由之我們不難聯(lián)想到柳宗元《封建論》所說的秦“失之在政,不在制”的著名論斷?!胺ㄖ巍边@種帝王高度集中的專政與文吏政治兩相融合的體制,還不是一個平衡且富有調(diào)適能力的系統(tǒng)。它構(gòu)成對社會人民的沉重壓迫,進而成為社會的異化物和對立物,秦之亟役天下,也并非章氏所說只是“微點”而已,且昔以成湯之仁義圣德,必不使太甲終于桐宮;今以始皇之崇法家暴虐,必不使得扶蘇得嗣秦業(yè)。賈誼曾指出,秦國并非沒有得到鞏固統(tǒng)治的良機,但秦政最終未能滿足人們的這一愿望而走向了其反面。這不僅在于其“政”,也根源于其“制”的內(nèi)在弊端。社會在經(jīng)歷了劇烈分化之后必然要求新的整合,秦國的統(tǒng)治未能將活躍的學士群體及其思想文化傳統(tǒng)有機整合起來,將儒家仁義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而是獨以法家“法治”指導秦政,其獨尊君道、吏道的政治精神,最終不足以整合那個擁有其特定傳統(tǒng)的社會,正所謂孝文用商君,以預言秦之所以興亡。
秦朝從遽興到暴亡,惟存十五年矣!秦朝的傾覆說明了輕視儒家傳統(tǒng),將法家作為國家惟一的政治統(tǒng)治思想實與時勢相悖。漢初,要補秦朝虐政之弊,務必一刮秦習,除去慘毒苛政,劉氏需寬容仁愛、省役約法,此時主張清凈無為的黃老思想便躋身為主導地位,漢初君主們對思想文化的發(fā)展亦采取了相對寬松自由的政策,諸子百家學說呈現(xiàn)復興之勢。漢文帝執(zhí)政,王朝歷經(jīng)初期的恢復和經(jīng)營,社會進入了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的上升階段,大一統(tǒng)的政治局面已初步形成。而此時朝廷無過,邊鄙無憂,刑措不用,生民安泰,雖號為治安,但純?nèi)吸S老之清凈保守,已然漸不適應形勢發(fā)展。漢初思想家憂思深遠,欲圖長久之計,反思秦亡,以鑒漢室,警醒君主轉(zhuǎn)變執(zhí)政理念,偃武興文,休養(yǎng)生息,從而成就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盛世——文景之治。其中賈誼議論秦跡雄駿閎隸、安民立政所慮益深,以儒家之仁義來揭露秦政之失,對秦政反思從具體的以事論事的層面上升到理論高度,頗見識拔,穎脫眾人。此論過秦,與當時社會上黃老無為思想已逐漸不適應國勢發(fā)展,儒家思想潛流已然在上升的趨勢相暗合,具有明顯的過渡性色彩。蓋秦之罪惡,彌遠彌彰,此后如晁錯、董仲舒、司馬遷等輩,指引前世事,亦書及“過秦”,誠經(jīng)畫漢室,存居安不忘慮危之心哉!
[1]王利器校注.新語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梅鼎祚.西漢文紀[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3]閻振益,鐘夏校注.新書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0.
[4]黃 倫.尚書精義[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
[5]杭州大學歷史系編.評價秦始皇專集[M].杭州:杭州大學歷史系,1973.
Gain and Loss of Offence and Defense in the Qin Dynasty and Jia Yi's Proposal of“the Faults of Qin”
SONG Xian
(School of Art and Humanities,Shangluo College,Shangluo Shanxi,726000)
Qin Shihuang brought the whole world under his domination,but then Empire Qin collapsed abruptly,which stirred up the current of"faults of Qin".Jia Yi believed the reason why Qin collapsed was that Qin was so tyrannical that the offensive and defensive tendency changed.Therefore,he criticized extreme Legalist culture of Qin,expecting Han Dynasty can alter its concept of governing a country to follow the new trend of"Defending the state",and hoped Han Dynasty can follow the tradition of Confucian 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Jia Yi;the faults of Qin;benevolence and righteousness
I262;I2076
A
1674-0882(2017)06-0053-05
2017-09-25
商洛學院博士科研基金項目“賈誼的政治命運和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15SKY028)
宋 賢(1980-),女,安徽東至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先秦漢魏六朝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 裴興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