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蒞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機器生產(chǎn)與主體塑形
——《資本論》之后的兩條路徑
王 蒞
(北京大學 哲學系,北京 100871)
馬克思以《資本論》為代表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中充斥著機器生產(chǎn)吞噬主體與人的解放之間的內在張力,其后,美國的技術批判和意大利的自治主義分別從勞動過程、技術應用以及政治實踐、主體自治兩個角度發(fā)展了馬克思的思想。在聚焦于機器生產(chǎn)與主體塑形的分析中,他們走向了“主體被控制”和“主體被重構”兩條相反的路徑。然而,看似矛盾的馬克思、技術批判和自治主義卻深刻揭示出資本主義在自由競爭、泰勒制或福特制、后福特制三個時期的根本特征。
機器;主體;《資本論》;技術批判;自治主義
筆者曾撰文指出,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研究過程中不斷遭遇并深化對機器問題的理解,從《哲學的貧困》,經(jīng)《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到《1861—1863年經(jīng)濟學手稿》和《資本論》,他先后以“分工”、“固定資本”、“相對剩余價值生產(chǎn)”的理論語境分析機器問題。*參見拙文:《馬克思討論“機器問題”的三種語境——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視域中機器與工人矛盾關系的哲學探討》,《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4期。截至《資本論》,馬克思留下了一幅主體被機器生產(chǎn)(實質是資本增殖)所吞噬的圖景。由此,對勞動主體的分析讓位于對資本運行過程的分析,主體作為被生產(chǎn)過程吞噬的要素不再是馬克思直接討論的對象。這種思路給后來的研究者留下了一個難題——能否在機器生產(chǎn)推進的資本結構化過程中重新討論主體問題?以此為線索會發(fā)現(xiàn),以布雷弗曼(Harry Braverman)和芬伯格(Andrew Feenberg)為代表的美國馬克思主義技術哲學家關于資本主義機器生產(chǎn)條件下勞動過程和技術應用的批判以及以奈格里(Antonio Negri)、維爾諾(Paolo Virno)為代表的意大利自治主義者關于《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機器論片段”*“機器論片段”是指《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的“固定資本和社會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部分,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2版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88—110頁。的重新發(fā)掘,開啟了《資本論》之后討論機器生產(chǎn)與主體塑形問題的兩條路徑。具體而言,技術哲學家認為主體將越來越被機器生產(chǎn)控制,而自治主義者認為主體將有可能在新的條件下得以重構。
布雷弗曼延續(xù)了馬克思對機器的“資本主義使用”的強調,他指出關于機器問題的討論從一開始就具有兩個方面的內涵:“第一種是從工程技術的角度看問題,主要探討機器工藝的內部聯(lián)系,給機器下定義時,傾向于就機器論機器,說它是一種技術事實。另一種是從社會的角度看問題,探討機器工藝和人類的關系,給機器下定義時,把它和人類勞動聯(lián)系起來,說它是一種社會制品。”*[美]哈里·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二十世紀中勞動的退化》,方生等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63頁。實際上,布雷弗曼重在關注機器的社會性內涵,他認為機器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條件下的使用方式而非機器本身在現(xiàn)代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
然而,當布雷弗曼接續(xù)馬克思對機器問題的探討時,他的視角已經(jīng)超越了馬克思的時代,這即是以泰勒制或福特制為標志的資本主義管理體系開始形成。泰勒制的形成意味著作為《資本論》描述對象的自由資本主義時代的結束,自由競爭開始讓位于科學管理。對此,布雷弗曼描述了這種管理的實質:“所謂的科學管理,就是要把一些科學方法應用于迅速發(fā)展的資本主義企業(yè)中越來越復雜的控制勞動的問題……它的出發(fā)點并不是人類的觀點,而是資本家的觀點,也就是在對抗的社會關系的環(huán)境中管理一種難以駕馭的勞動力的觀點?!?[美]哈里·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二十世紀中勞動的退化》,方生等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78-79頁。在資本家通過科學管理進一步強化資本的統(tǒng)治作用時,機器的社會屬性呈現(xiàn)出更為復雜的面貌。布雷弗曼對此描述到:“機器不是作為‘人類’的仆人,而是作為由于積累了資本從而占有機器的那些人的工具而生產(chǎn)出來的。人用機器來控制勞動過程的能力,從資本主義的初期就被管理部門作為可以不由直接生產(chǎn)者而由資本所有人和資本代理人來控制生產(chǎn)的重要手段?!?[美]哈里·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二十世紀中勞動的退化》,方生等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72頁??梢姡祭赘ヂP于技術批判的實質是通過加入科學管理的視角,將機器對人的控制作出了進一步揭示,這無疑是對馬克思機器的“資本主義使用”這一議題的深化。
沿著布雷弗曼的思路將機器生產(chǎn)控制主體加以推進的思想家是芬伯格,他在《技術批判理論》*本文參照的芬伯格著作是《轉化技術:重新回顧批判理論》(Transforming Technology: A Critical Theory Revised),該書實為《技術批判理論》(Critical Theory of Technology)的第二版。但是,中文版翻譯時征得作者同意仍使用第一版的書名。中直指馬克思主義在分析機器問題時的弊端:“在共產(chǎn)主義世界中占主導的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求助于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所有制理論,完全忽視了馬克思對勞動過程和技術的批判性評論。這種馬克思主義堅持認為,只需要將‘生產(chǎn)力’從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關系’中解放出來,使它沿著社會主義的道路發(fā)展就行了。但技術力量和社會關系的最重要的區(qū)分卻指明了社會主義所必須改變的資本主義制度和必須保留的人類的普遍成就之間的界限?!?[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頁。
芬伯格注意到,馬克思從資本主義所有制方面分析機器生產(chǎn)而忽視了對勞動過程和技術批判的分析。因此,他的工作就是從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機器生產(chǎn)的討論中開掘出有關勞動過程和技術批判理論。他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內含了兩種形式:所有制理論和勞動過程理論,前者是馬克思用力最多的部分,而他的研究重點將從后一方面展開。“盡管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分析是馬克思思想的一個附屬部分,但是這一分析卻意外地與當代對技術的社會影響的討論相關聯(lián)?!?[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頁。具體而言,芬伯格指出了這樣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被他稱為“勞動過程理論I”,其本質是“去技能化”(deskilling)。這即是說,隨著機器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過程中的廣泛使用,工人的勞動技能被轉化為機器所擁有的某種客觀力量,而工人自身則逐漸淪為無知的、被控制的勞動力。但是,隨著技術的發(fā)展,特別是數(shù)字控制*數(shù)字控制(numerical control)又稱“數(shù)值控制”,它主要指利用帶有密碼指示的穿孔帶對機械操作進行控制。早期的數(shù)字控制系統(tǒng)采用一種“錄制—回放”系統(tǒng),它首先將熟練操作者的動作記錄在引導設備的磁帶上,進而通過使設備精確地重復理想的運轉次序以達到熟練操作?,F(xiàn)在,各種帶有數(shù)碼控制程序的機械工具都屬于數(shù)字控制技術的產(chǎn)品。在機器生產(chǎn)過程中的廣泛使用,一種全新的勞動過程出現(xiàn)了,這便進入“勞動過程理論II”。隨著各種技術在機器生產(chǎn)過程中的應用,資本對勞動過程的控制逐漸深入到對技術設計的控制。他指出:“技術的進化不能再被認為是一種自主的過程,而必須根植于利益和社會力量。根據(jù)這種觀點,資本主義的利益造成了勞動分工和一種工人個性的全面發(fā)展不相容的技術進步的概念?!?[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頁。
當資本家通過技術設計實現(xiàn)對工人勞動過程的完全控制時,技術的發(fā)展就與資本增殖等社會因素交織在一起了,這即是芬伯格通過“技術代碼”(technical code)概念所要揭示出的內容。這一概念的提出受到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和福柯(Michel Foucault)的影響,芬伯格認為資本主義條件下運用機器進行生產(chǎn)的過程是一個具有“意識形態(tài)—科學”(馬爾庫塞術語)或“權力—知識”(??滦g語)的雙面過程,而這種雙面性恰好反映出資本主義條件下討論機器問題的復雜語境。因此,他說:“資本主義的社會需求和技術需求被聚合在一種‘技術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權’中,而這種‘技術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權’使技術體系的構造和解釋適應了統(tǒng)治體系的需求。我稱這種現(xiàn)象為技術的社會代碼,或者更簡單地稱為資本主義的技術代碼。在這種情況下,資本主義的霸權是這種代碼的一個結果?!?[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2頁。
芬伯格從勞動過程的分析出發(fā),揭示出技術應用在資本主義機器生產(chǎn)條件下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由此他便轉入技術批判理論。與“技術代碼”所揭示的內容一致,芬伯格認為,根本不存在“技術本身”這種提法,因為技術始終存在于某種特定的應用情境之中。因此,當我們談論技術問題時,我們都在談論“技術的使用”。具體說來,“技術的使用”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1)應用特定技術所要實現(xiàn)的目的是什么;(2)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特定技術是如何被應用的;(3)首先在涉及這些技術中應用技術原理的方式。”*[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頁。以上三個方面,分別被芬伯格稱為產(chǎn)品批判、過程批評和設計批判。
當把技術的三種批判用于馬克思理論的分析時,芬伯格首先反對將馬克思思想解讀為產(chǎn)品批判。如果馬克思是一個產(chǎn)品批判論者,那么他將重在關注技術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被應用的目的,從而贊同技術被應用的手段。然而,這與馬克思重點分析的機器的“資本主義使用”是矛盾的。為此,芬伯格說:“有些馬克思主義者認為,只有這種對技術的批判才與歷史唯物主義相一致,因為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技術是一種生產(chǎn)力,是一種基礎的元素,與階級利益無關。然而,這卻不是對馬克思立場的全面描述,而是以對馬克思著作的高度有選擇性的解讀為基礎的?!?[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頁。事實上,資本主義生產(chǎn)過程不僅是資本家實現(xiàn)資本增殖這一特殊目的的過程,而且更重要的是它構成了工人的整體工作環(huán)境。因此,產(chǎn)品批判不能揭示出馬克思思想的核心方面,產(chǎn)品批判必須過渡到過程批判。
過程批判與產(chǎn)品批判的差別在于:“它卻不是將技術看作是無辜的,而是認為工業(yè)工具是危險的永恒來源,只有通過沒有被權力和利潤的追逐所浸染的科學研究和人道的、合理的計劃才能避免這種危險?!?[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頁。過程批判相較于產(chǎn)品批判的進步在于,它指出了技術在資本主義生產(chǎn)條件下被應用的特定情境。但是,傳統(tǒng)的馬克思主義研究似乎就止步于此,它沒有進一步追問技術應用與資本增殖的內在作用機制。因此,芬伯格批評到:“馬克思主義理論一般只是限于提出這些建議,同時提倡聽任機器工業(yè)化的效應,等到遙遠的共產(chǎn)主義的‘更高階段’來解決這些問題?!?[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頁??梢?,對于技術的過程批判同樣沒有揭示出技術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被應用的本質。
在進一步的分析中,芬伯格認為馬克思本人的思想中存在著對于技術問題的更深層次思考,即設計批判:“在馬克思對革新的論述中,資本主義的利益控制著技術的設計,而不僅僅控制著目標的選擇或應用的方法。盡管馬克思沒有將這一點明確地表述出來,然而在馬克思那里還有第三種批判,而事實上這才是首要的技術‘批判理論’。根據(jù)這種設計批判(design critique),資本主義的技術也是由支配著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其他方面(例如管理)的相同的偏見所形成的。”*[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頁。設計批判從更深層次揭示出,技術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應用實際上是一個資本權力的謀劃過程。一方面,資本家應用技術研發(fā)成果的根本目的在于實現(xiàn)資本增殖;另一方面,通過技術工藝過程的設計和應用,他們能夠以機器的精確化運轉實現(xiàn)對工人工作的全面監(jiān)視和控制,使資本雇傭勞動力進行生產(chǎn)的剝削過程更具隱蔽性和深刻性。對此,芬伯格說:“這種設計批判認為,技術進步實現(xiàn)了普遍效用的發(fā)展,但是實現(xiàn)這些發(fā)展的具體形式則完全由社會權力所決定的。這些發(fā)展是在這種社會權力之下所完成的,同時也確保它們服務于這種權力的利益。根據(jù)這種觀點,技術是社會系統(tǒng)中的因變量,統(tǒng)治階級使技術適用于特定的目的,并且在新的霸權下使技術重新適用于新的目的。”*[美]安德魯·芬伯格:《技術批判理論·前言》,韓連慶、曹觀法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54、54、55、56、57頁。
芬伯格在布雷弗曼的基礎上將馬克思機器的“資本主義使用”這一議題再次深化——從技術設計的層面分析勞動過程對主體的控制:一方面,芬伯格將馬克思討論的問題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展開;另一方面,他通過勞動過程理論將主體問題的討論重新納入資本主義機器生產(chǎn)過程中進行討論,這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馬克思的所有制理論與主體討論不兼容的問題。但是,進一步追蹤技術批判理論的研究,我們將會發(fā)現(xiàn)他們在解決機器與主體的矛盾問題時將手段訴諸于對勞動過程和技術設計的重新規(guī)劃,而不是從主體方面來回答問題。因此,技術批判理論的貢獻主要是在全新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條件下具體說明了主體如何被機器生產(chǎn)所控制。以芬伯格為例,他認為解決馬克思遺留下來的機器的“資本主義使用”問題需要通過“技術民主化”來完成,即“(1)技術爭論,通過非專業(yè)人員對技術項目的爭論,將排除那些與公眾利益相悖的方案;(2)創(chuàng)新對話和參與設計;(3)創(chuàng)造性再利用?!?Andrew Feenberg, Questioning Technology, Routlege Press, 1999, p.121.
布雷弗曼和芬伯格的研究進路遭到了保羅·M·斯威齊(Paul Marlor Sweezy)等人的駁難,他在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二十世紀中勞動的退化》的前言中指出:“哈里·布雷弗曼并不打算探討壟斷資本主義下可以說是工人階級發(fā)展的一些主觀方面的東西。這項工作仍然有待完成?!?[美]哈里·布雷弗曼:《勞動與壟斷資本——二十世紀中勞動的退化》,方生等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2頁。在斯威齊之后,再一次向布雷弗曼發(fā)難的是邁克爾·布若威(Michael Burawoy),他認為布雷弗曼開啟的勞動過程批判理論已經(jīng)過時,在后福特制生產(chǎn)條件下機器與主體相互作用的方式大不同于從前。不過,源自美國的上述理論動向被意大利自治主義者在實際的工人運動過程中以另一種形式發(fā)展了,其中重要的代表人物是奈格里和維爾諾。在此首先指出,他們的理論基石是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關于“勞動對資本的形式上的從屬”和“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理論。
馬克思在《1861—1863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指出:“我把以絕對剩余價值為基礎的形式叫作勞動對資本的形式上的從屬。它只是在形式上不同于下述其他的生產(chǎn)方式,在那些生產(chǎn)方式下,實際的生產(chǎn)者提供剩余產(chǎn)品,提供剩余價值,即超過必要勞動時間進行勞動,不過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其他的人進行勞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頁。與此相對,“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是在創(chuàng)造與絕對剩余價值不同的相對剩余價值的一切形式中發(fā)展起來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頁。。在這種情形下,勞動過程本身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變化:“一方面,只是現(xiàn)在才表現(xiàn)為特殊生產(chǎn)方式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改變了物質生產(chǎn)的形態(tài)。另一方面,物質形態(tài)的這種變化構成資本主義關系發(fā)展的基礎,所以與資本主義關系完全適合的形態(tài)只是與物質生產(chǎn)力的一定發(fā)展階段相適應的?!?《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8頁??傊?,不管是形式上還是實際上的從屬,都代表著資本對外部環(huán)境的一種“吸納”*在奈格里等人的研究中,他們將“勞動對資本的形式上的從屬”和“勞動對資本的實際上的從屬”表述為“資本對勞動的形式上的吸納”和“資本對勞動的實際上的吸納”,下文除了引用馬克思的原文之外,都將分別簡稱“形式吸納”和“實際吸納”。。如果我們進一步深入這一思想,不難發(fā)現(xiàn)它正好對應著馬克思時代的重要問題:資本擴張將廣大的非資本主義外部空間納入到資本增殖的內部環(huán)境中。
當奈格里重提這一問題的時候,資本主義生產(chǎn)的內外環(huán)境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他在福柯、德勒茲(Gilles Louis Rene Deleuze)、瓜塔里(Felix Guattari)等人的基礎上指出:“在從規(guī)訓社會向控制社會的轉變中,我們可以說資本主義在發(fā)展全過程中始終孜孜以求的一切社會力量互為影射的關系得到全面實現(xiàn),馬克思曾確認某種類似的東西,他稱之為資本對勞動力的形式吸納到實在吸納的過渡……然而,我們所提到的轉變過程與上述過程有著根本區(qū)別……當實在吸納被理解為不僅包裹了社會的經(jīng)濟或文化維度,而且包裹了整個社會有機體,并且當對實在吸納的分析關注到戒律和/或控制的模態(tài),那么這種分析就可打破資本主義發(fā)展那單向、整體的形象。”*[美]麥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7頁。奈格里認為,隨著資本對外擴張的減緩,特別是進入后福特制的生產(chǎn)條件之后,資本對勞動的吸納更多體現(xiàn)在資本主義的內部。因此,他的研究即是要在新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條件下深化這一問題。
基于此,奈格里重新解讀了《1857—1858年經(jīng)濟學手稿》中的“機器論片段”。針對馬克思在其中提出的“活勞動轉變?yōu)闄C器體系的附庸和資本增殖的手段”以及“活勞動喪失了對生產(chǎn)過程的支配性”等觀點,奈格里提出一種勞動與資本徹底分離的理論。他認為,既然在資本增殖的過程中,勞動的地位不斷下降,那么一方面資本可以越來越脫離勞動自行增殖,另一方面勞動也因此越來越擺脫資本的控制。這一發(fā)展趨勢導致的結果便是,勞動與生產(chǎn)過程分離,進而發(fā)展為勞動與資本的徹底分離?;谏鲜稣撟C,奈格里說:“這一被資本支配的客體化過程,開始揭示出一個新的工人階級主體性水平。一個質的飛躍誕生了:工人階級行動的聯(lián)合開始變成自我充分的。資本的社會化面臨著工人階級對抗的叛逆。工人階級主體性被以下事實揭示出來……”*[意]奈格里:《〈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張梧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2頁。奈格里通過論證勞動與資本的徹底分離,其目的是要從資本主義生產(chǎn)中將主體獨立出來,進而在馬克思的理論基石上展開對主體問題的討論。
然而,要深入理解奈格里的思想,我們必須要揭示他分析這一問題的邏輯,即:拒絕辯證法而代之以對抗的邏輯。他說:“在資本的局限存在并被由于其不斷設置局限和比例而被視為障礙的地方,在這里(根據(jù)工人階級的觀點)局限在其恰當?shù)囊饬x上看起來是障礙,是來自另一方。這種看問題的方式是對立主義,因為運用這種方式,障礙的克服并不會產(chǎn)生新的障礙,而會產(chǎn)生最全面地發(fā)展使用價值和活勞動的力量……有鑒于此,對抗的邏輯終結了所有二元論,絕不在其范圍里接受敵人的經(jīng)濟現(xiàn)實。它拒絕辯證法,哪怕是在最簡單范圍內。它拒絕所有兩面性的客套話。對立過程在此傾向于發(fā)展為霸權:它要摧毀、鎮(zhèn)壓其敵人。”*[意]奈格里:《〈大綱〉:超越馬克思的馬克思》,張梧等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34頁。奈格里之所以反對辯證法,是因為這樣的理論推演不適于工人階級的政治活動。因此,他認為只有終結辯證法才能重拾馬克思哲學的實踐特征,進而重新建構工人階級的主體地位以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至此,奈格里通過對抗的邏輯將主體從資本主義生產(chǎn)條件下解放出來,馬克思理論中“被吞噬的主體”取得了獨立性。具體而言,以奈格里、維爾諾為代表的自治主義者主要通過三個關鍵性概念來重構主體。
第一個關鍵概念是“一般智力”。馬克思在“機器論片段”中曾指出:“固定資本的發(fā)展表明,一般社會知識,已經(jīng)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變成了直接的生產(chǎn)力,從而社會生活過程的條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這種智力得到改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02頁。20世紀70年代之后,隨著計算機的廣泛應用以及機器人被引入生產(chǎn)線,馬克思當年初涉的“一般智力”已經(jīng)成為普遍的社會事實。因此,馬克思和自治主義者論及“一般智力”的語境是不相同的:馬克思將它視為固定資本,等同于機器體系固有的客觀性力量;而自治主義者意識到,在后福特制生產(chǎn)條件下“一般智力”對活勞動具有重建作用,甚至可以說徑直表現(xiàn)為活勞動本身。事實上,“一般智力”在新的社會條件下,其內涵已遠遠超出了機器體系本身,乃至固定資本的范圍,它已深入到主體間交往的層面。維爾諾在奈格里的基礎上,進一步揭示出“一般智力”的時代內涵:“包括正規(guī)的和非正規(guī)的知識、想象、倫理習慣、思維模式和‘語言游戲’。在當代勞動過程中,思想和話語無需采用機器或電子管的形式,就能作為生產(chǎn)‘機器’發(fā)揮作用?!?Paolo Virno, The Grammar of Multitude, Los Angeles / New York: Semiotexte, 2004, p.106.
第二個關鍵概念是“非物質勞動”。奈格里在《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中開始探討“非物質勞動”的內涵,不過這一難題直到《大眾》之中才獲得較成型的解決。在《大眾》中,哈特(Michael Hardt)和奈格里將“非物質勞動”界定為生產(chǎn)非物質產(chǎn)品,譬如知識、信息、交往、關系或者情感反應的勞動。概言之,它主要包括兩種類型:其一是智力或語言勞動,其二是情感勞動。*參見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p. 108-109.維爾諾進一步認為,非物質勞動是后福特制生產(chǎn)條件下的典型活動形式,它需要勞動主體之間相互交流和溝通才能完成;其產(chǎn)品也不單純以物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而更多地體現(xiàn)為信息、文化、知識、情感和服務。因此,在非物質勞動過程中,勞動主體既能從事生產(chǎn),又能進行語言交往和展開精神生活,并且通過語言溝通和知識分享,一個公共的政治領域就有可能出現(xiàn)在勞動生產(chǎn)領域中。他們通過在勞動過程中民主決策,就有可能顛覆等級制的管理方式,擺脫技術設計的微觀政治統(tǒng)治,真正實現(xiàn)自我組織和管理。由此,勞動者的主體性大大提高,主體真正有可能從勞動過程中獨立出來。據(jù)此,維爾諾認為,隨著非物質勞動的擴展,亞里士多德關于理論(theoria)、實踐(praxis)和創(chuàng)制(poiesis)的區(qū)分將有可能被打破,因為在從事技術創(chuàng)制過程中,勞動主體借助一般智力一方面展開理論思考,另一方面又參與政治或倫理實踐。與芬伯格認為在資本主義機器生產(chǎn)條件下主體要經(jīng)歷一個“去技能化”(deskilling)的過程恰好相反,自治主義者認為,隨著一般智力在非物質生產(chǎn)領域的發(fā)展,勞動主體實質上經(jīng)歷了一個“再技能化”(reskilling)過程,只不過這時候的技能不再等同于直接的物質生產(chǎn)手藝,而體現(xiàn)為語言習得、關系交往、自我反思等多種學習能力。按照哈特和奈格里的理論,“非物質勞動”在后福特制生產(chǎn)條件下將成為勞動霸權的新形式:“我們的觀點是非物質勞動的霸權是就質的維度而言的,它決定了其他勞動形式和社會本身的發(fā)展趨勢?!?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109.
第三個關鍵概念是“政治實踐主體”。首先,哈特和奈格里對“政治實踐主體”的內涵進行了深刻辨析:“我們要意識到,勞動與反抗的主體已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無產(chǎn)階級的構成已經(jīng)歷了轉化,故而我們的理解也必須轉變……在過去的一個時代,這個范疇將重心建立在產(chǎn)業(yè)工人階級之上,并一度被實際上納入后者名下……時至今日,那個階級已從我們的視線中徹底消失了。它其實并未消亡,只不過它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中的特殊位置及它在無產(chǎn)階級構成中的霸權地位已被取代?!?[美]麥克爾·哈特、[意]安東尼奧·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楊建國、范一亭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58頁。通過這一分析,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馬克思討論“主體”的邏輯思路——將主體主要等同于勞動主體,實質是以產(chǎn)業(yè)工人為核心的無產(chǎn)階級。因此,哈特和奈格里結合時代新特點對“政治實踐主體”的重新討論就顯得尤為必要。具體而言,他們認為取代產(chǎn)業(yè)工人階級的將是“大眾”,即所有從事非物質勞動和生命政治生產(chǎn)的人。相較于產(chǎn)業(yè)工人作為一個群體而言,“大眾”更像是一個多樣性的集合體:“決不會縮減成統(tǒng)一的或單一的身份——不同的文化、種族、族裔、性別和性取向;不同的勞動形式;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的世界觀;不同的欲望。大眾是所有這些個體差異的多樣性集合?!?Michael Hardt, Antonio Negri, Multitude, New York: The Penguin Press, 2004, p.xiv.至此,機器與主體的對抗或資本與勞動的對抗轉化為帝國與大眾的對抗,其背后的邏輯同為對抗的對立思維,而對抗的目標則是要實現(xiàn)民主自治。因為,只要當大眾實現(xiàn)了自治,作為其對立面的帝國便會崩塌,同時民主就成為可能;并且,在帝國與大眾的對抗中,斗爭已經(jīng)外在于資本而內在于勞動之中。
美國技術批判學者和意大利自治主義者從“勞動過程和技術批判”以及“機器論片段”兩個不同切入點將馬克思提出的機器生產(chǎn)與主體塑形問題在全新的歷史條件下加以發(fā)展,并且開啟了“主體被控制”和“主體被重構”兩種路徑。就核心問題而言,他們共同提出了馬克思思想(特別是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與主體問題的矛盾性張力。一個明顯的事實是,馬克思哲學最終指向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發(fā)展,但現(xiàn)實的社會和歷史發(fā)展被解釋為生產(chǎn)力與生產(chǎn)關系、經(jīng)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過程;并且,這一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具有獨立于人的客觀性。
事實上,導致馬克思走向這一矛盾境況的是他所處時代的資本主義發(fā)展狀況——機器生產(chǎn)控制工人、工人革命的屢屢失敗、資本主義的自由特征逐漸轉為壟斷,以上這些因素致使從現(xiàn)實出發(fā)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不可能以徑直從主體角度分析問題。所以,他將著力點轉向資本主義生產(chǎn)過程、所有制結構、社會制度等方面。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的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反而是對其所處時代的資本主義特性的深刻寫照。在這一前提下,為了了解《資本論》以后的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狀況,美國技術批判學者和意大利自治主義者對機器生產(chǎn)與主體塑形的進一步討論就顯得尤為必要。
如果我們考察一下兩種理論提出的社會背景,就會清楚地看到,美國技術批判學者的理論背后的社會是20世紀上半葉的泰勒制或福特制生產(chǎn),現(xiàn)實中工廠通過科學管理以實現(xiàn)資本增殖,與理論上強調對勞動過程和技術應用的分析是內在一致的。由此,我們可以理解主體在他們的理論中成為“被控制”的對象事實上是對科學管理條件下資本面對工人態(tài)度的深刻揭示。至于意大利自治主義者重構主體的主張則直接反映了工人革命的政治訴求——他們的政治實踐要求深入的哲學論證。反過來,他們的哲學思考直接服務于現(xiàn)實革命。因此,當評論以上兩個學派時不可忽視的一點是,他們都將馬克思思想中的某一或某些方面加以重新闡釋,從而將馬克思的問題延伸到當下的社會情境中。其中,問題的提出本身可能并沒有變化,但是問題的視域和展開方式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于馬克思的時代。
在不甚嚴格的意義上,我們可以將馬克思、美國技術批判學者、意大利自治主義者對機器生產(chǎn)與主體塑形的不同探討,看成是反映資本主義的自由競爭時代、泰勒制或福特制生產(chǎn)時代和后福特制時代的三種“理論模型”,理論背后的差異實際上時代問題的差異。通過對技術批判和自治主義的分析,我們清楚地看到,馬克思的理論本身并不能直面當代的問題;但是,他對于機器生產(chǎn)與主體塑形的矛盾張力分析蘊含了兩者關系在現(xiàn)實中的兩種可能走向。馬克思思想的內在張力使得當今時代不斷生成他當年未能展開討論的諸多問題,特別是以機器生產(chǎn)和主體塑形為化身的資本與勞動問題在當代仍有巨大的討論空間: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矛盾沒有消除,馬克思看待資本主義的“歷史性”眼光仍然有效;我們生活的時代沒有掙脫物化社會的牢籠,主體的獨立性問題仍然具有討論的必要;被機器或技術支配的人仍然占據(jù)社會總人口的絕大部分,立足于無產(chǎn)階級改造現(xiàn)實社會仍有必要;資本作為塑造當今世界的重要力量,圍繞其增殖而展開的資本邏輯的內在機制需要進一步探討;共產(chǎn)主義的目標還沒有實現(xiàn),在此過程中人應當如何發(fā)揮主體作用需要重新考慮;人的自由、解放和全面發(fā)展仍是當代哲學需要回應的時代課題,并且在實現(xiàn)人的發(fā)展的同時我們需要考慮自然和社會環(huán)境中更多的因素。
(責任編輯:周文升)
2017-05-20
王 蒞,男,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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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7]07-005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