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家明
一
中國軍隊帶著大批的輜重一路向南,日軍像獵狗一樣緊追不舍,后衛(wèi)部隊不得不經(jīng)常停下來和敵人的先頭部隊激烈交火,行軍速度大受影響,好在天上并沒有敵人的飛機,否則,中國軍隊勢必?fù)p失慘重。
事后,他們才知道,日軍的空中力量此時正和中國空軍在武漢上空展開激烈的空戰(zhàn)。這場空戰(zhàn),幾乎可以和歐洲的不列顛空戰(zhàn)相提并論,打出了國威和軍威,可惜后來的史書中很少提及。
武漢空戰(zhàn)中,日本空軍終于領(lǐng)教了中國空軍的勇氣和機智,被打得焦頭爛額,吃盡了苦頭,直接被擊落的飛機就達(dá)七十八架之多,擊傷的有一百多架。據(jù)目擊者事后描述,當(dāng)時武漢市民和其他被轟炸城市的居民不同,其他城市的居民聽到防空警報趕緊找地方躲,而武漢的市民則聽到警報后馬上扶老攜幼爬上樓頂觀看空戰(zhàn)。
由于中國空軍機智勇敢、戰(zhàn)術(shù)靈活,日本空軍組織了幾次大規(guī)??找u,均遭到迎頭痛擊,對著近在咫尺的武漢市中心,日本飛機只能望洋興嘆,硬是沒有絲毫辦法,只好把炸彈草草扔在郊區(qū),炸毀一些破敗的村莊和荒蕪的田地了事。雙方的飛機在天空展開激烈的追逐、格斗,不時有日軍的飛機中彈,拖著黑煙一頭扎在地上,隨即爆炸,燃起沖天大火,每當(dāng)這時,武漢人無不拍手稱快,揚眉吐氣。中國空軍雖然也有一些折損,但和日軍相比損失要小得多。
正是因為這場空戰(zhàn),才使得參加徐州會戰(zhàn)的中國軍隊得以及時撤退,保存了抗戰(zhàn)的有生力量。
盡管這樣,部隊面臨的形勢依舊十分嚴(yán)峻。
行軍一天一夜后, 六十軍依然軍容嚴(yán)整,撤退緊張有序,而湯恩伯部和孫仲連部的軍心卻開始渙散,部隊呈現(xiàn)潰軍之勢,很多士兵開了小差,一些士兵干脆扔掉槍支彈藥倉惶逃命。日軍見狀,立刻加緊追擊,用中國士兵扔棄的裝備和給養(yǎng)武裝自己,追擊的速度更快了,給后衛(wèi)部隊帶來很大的壓力。
第三天早上,部隊進(jìn)入連綿的山區(qū),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傾盆大雨,道路一下子變得泥濘不堪,遍地的黃土經(jīng)過車碾人踩,變得極具粘性,不時有車輛或火炮深陷其中,拖拉不出。迫不得已,只好放棄車輛、火炮等重型裝備,為避免落入日軍手中,工兵們含著眼淚用炸藥將其全部炸毀,部隊帶著輕武器繼續(xù)前進(jìn)。
下午三點鐘,六十軍接到命令,由于左翼不遠(yuǎn)處發(fā)現(xiàn)大批日軍,要求部隊加快行軍速度,天黑前趕到七十里外一個叫孔莊的小鎮(zhèn),和那里的兄弟部隊會合。六十軍馬上把這一情況電告右側(cè)的湯恩伯部,同時立即進(jìn)行研究部署。
作戰(zhàn)參謀一看軍事地圖,不由得吃了一驚。過了前面一個叫做鷹嘴崖的山脊后,接著就是一大片開闊地,從地圖的比例尺來看,這片開闊地至少寬四十里。經(jīng)過連日奔波,廣大官兵均已疲累不堪,徒步行軍最快也要將近三個小時,而那片開闊地道路平坦交錯、樹木稀疏,遇到緊急情況根本無法隱蔽,只有被動挨打的份,此時天早已放晴,附近日軍的坦克和汽車可以很輕松地追上來,情況萬分緊急。
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座山峰緩緩而下,很像老鷹的頭部。在老鷹眼部下方,山形一下子陡峭起來,形成懸崖峭壁,一條洶涌的河流繞山而過,形成許多大大小小的漩渦,懸崖的底部伸入水中,仿佛一只巨大的蒼鷹在低頭飲水。鷹嘴崖下邊修有公路,在老鷹喙尖位置建有一座石橋和對面的公路相連,地勢及其險要。作戰(zhàn)參謀一行登上一個山包,用望遠(yuǎn)鏡仔細(xì)觀察周圍的地形,很快擬定一個作戰(zhàn)計劃報軍部審批。
六十軍打算在此地狙擊左側(cè)的日軍,以掩護(hù)大部隊順利撤退。軍部很快就批準(zhǔn)了這個計劃,由斷后的一八四旅派出一個營執(zhí)行伏擊任務(wù),盡可能拖住敵人直到天黑,然后利用夜色的掩護(hù)迅速撤退追趕大部隊。一八四旅領(lǐng)受任務(wù)后,經(jīng)過認(rèn)真分析敵情,立即和湯恩伯部取得聯(lián)系,把計劃告訴他們,并請求他們派出部隊狙擊追兵,防止敵人從右側(cè)繞過鷹嘴崖。
這次湯恩伯倒是爽快,很快就回了電,表示派出一個團和六十軍的伏擊部隊協(xié)同作戰(zhàn),由他們在山后拖住追兵,防止追兵和左翼的敵人會師,讓六十軍的伏擊部隊放手消滅左側(cè)敵人,掩護(hù)主力部隊撤退。六十軍仿佛吃了顆定心丸,大受鼓舞,立即調(diào)兵遣將,伏擊部隊很快就位,接著派出工兵將石橋炸毀,以阻止日軍的車輛和重型武器過河。
雖然得到友軍的承諾,但軍部還是有些放心不下,決定派人和他們直接聯(lián)絡(luò),就一些具體事項進(jìn)行溝通。鐘毅本來一直隨軍部撤退,可此時無疑是聯(lián)絡(luò)的最佳人選,他得令急忙趕到一八四旅,和參謀人員交換意見后,就獨自一人翻山前往湯恩伯部。
聽了鐘毅傳達(dá)的作戰(zhàn)計劃,特別是提到前面有兄弟部隊接應(yīng)時,擔(dān)任狙擊任務(wù)的毛胡子團長眼睛一亮,隨即把胸脯拍得山響,連聲道:“好說,就按你們的計劃辦!兄弟,辛苦你了,你休息一會,我去張羅一下,待會兒咱們揍扁那些狗娘養(yǎng)的!”鐘毅起身想跟著去看看,團長伸出有力的大手按住他的肩膀,說:“區(qū)區(qū)小事,兄弟不必掛懷,想必兄弟一路舟車勞頓,就在這兒歇著吧,勤務(wù)兵,上茶!”鐘毅只好又坐下來,他也確實感到又累又渴。
喝了約半個小時的茶后,山后的鷹嘴崖方向傳來激烈的槍炮聲,鐘毅心說:“終于來了!”連忙起身告辭,準(zhǔn)備趕回去。爬到半山腰,鷹嘴崖方向的槍聲更清晰了,這邊卻靜悄悄的,看來追兵還未趕到。
鷹嘴崖上,中日雙方正在激烈的交火。原來,鐘毅走后不久,左翼日軍的先頭部隊趕到,一見石橋被炸毀,而河水水面寬闊,水流湍急,坦克、運兵的卡車和大型火炮無法通過,立即派出步兵,企圖涉水過河先行追趕。擔(dān)任狙擊任務(wù)的一營按兵不動,利用灌木和亂石掩蔽起來,待日軍步兵涉到河中央時,營長林大勇一聲令下,各種輕重武器一齊開火,日軍猝不及防,一下子被撂倒兩百多人,被打死的日軍尸體馬上被河水沖走,清澈的河水頓時被染得血紅。
日軍的反應(yīng)也極為神速,一看遭到伏擊,趕緊下令回撤,同時,岸上的士兵利用坦克和車輛為掩體迅速還擊,很快坦克和迫擊炮也調(diào)整好射擊諸元,向中國軍隊的陣地展開猛烈的炮擊。中國軍隊居高臨下,陣地上亂石眾多,兼之有許多石縫和山洞,可以很好地掩蔽自己,所以傷亡并不大,在躲避炮擊的同時還可以射殺回撤的敵人。接著,掩藏在一個洼地的二十多門迫擊炮也一齊開火,隨著一陣振奮人心的“嗵嗵”聲,敵軍陣地上濃煙滾滾,好幾輛坦克和卡車相繼中彈起火,河里騰起陣陣水柱,許多撤退動作稍慢的士兵被炸得血肉橫飛。敵人眼看吃了大虧,立即組織后撤,一口氣跑到迫擊炮的射程之外,用重型火炮還擊,中國軍隊很快轉(zhuǎn)移了炮陣,使敵人的炮彈全部落空。
原來,六十軍因道路泥濘被迫放棄重型裝備,但想方設(shè)法把迫擊炮帶走,一路上人抬馬馱,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沒想到在這兒發(fā)揮了極大的戰(zhàn)斗力。隨著日軍連續(xù)不斷的炮擊,中國軍隊傷亡漸增,但由于死守咽喉要道,敵人始終無法渡河。
鐘毅跟隨一名士兵來到營指揮所一個小小的山洞,向營長林大勇介紹了和友軍聯(lián)系的情況。誰知林大勇對友軍一點也不感冒,提起湯恩伯的部隊心里就來氣,他輕蔑地說:“哼,就憑他們也想阻擋住追兵?簡直是說夢話,看看他們撤退時的熊樣!算了,我們還是靠自己吧!”鐘毅想,大胡子團長顯得那么胸有成竹,應(yīng)該會有所作為吧,可一想到段志培講的剛到臺兒莊的情況,湯恩伯和孫仲連故意隱瞞敵情,并從兩翼退開,讓六十軍孤軍深入和敵人硬拼的情況,此時也覺得心里沒底,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沒過多久,突然,背后山脊上傳來一陣猛烈的日式重機槍的聲音,還有三八式步槍發(fā)出的“勾叭”聲和迫擊炮的聲音、手雷的爆炸聲,鐘毅不禁心里一緊,感到大事不妙,看來林大勇的擔(dān)心成了事實。林大勇罵了聲“狗娘養(yǎng)的”,趕緊收拾起散落的文件,隨后抓起槍,和鐘毅一起急忙往外沖。
沖出洞口向右跑了十幾米,他們抬頭一看,只見大約七八百名敵人在幾挺重機槍和迫擊炮的掩護(hù)下,正漫山遍野地瘋狂地向我軍陣地?fù)湎聛恚厸_鋒邊向我軍士兵開槍、扔手雷,一時間陣地上硝煙彌漫,很多士兵還沒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紛紛倒在血泊中。
鐘毅心里恨極,從時間上來看,他回來還不到一個時辰,一定是他前腳剛走,友軍的狙擊部隊就逃了,敵人才會來得如此迅速。
剛出指揮所,敵人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子彈從兩人耳邊“嗖嗖”地飛過,周圍的山石上火星四濺,不時有手雷在附近炸響。他倆在密集的彈雨中毫無還手之暇,只能貓著腰拼命奔跑,想辦法去和戰(zhàn)友們會合。終于,快接近陣地了,鐘毅忽然瞟眼看見后面的一塊大石頭被槍彈打得石屑亂飛,知道不妙,看來敵人的重機槍在追著兩人打,他大喊一聲“隱蔽”,隨即一個魚躍滾到一塊大石頭后面。林大勇動作稍慢,剛跑到大石頭面前,忽然身體激烈地顫抖了幾下,雙手上揚,手中的步槍被拋出老遠(yuǎn),近在咫尺的鐘毅清楚地聽到機槍子彈鉆入肉體發(fā)出的沉悶的撞擊聲,同時看見他的胸口迸出幾朵血花,接著,林大勇像根木頭一樣重重地摔在鐘毅面前,鮮血濺了他一身。鐘毅急忙把他抱起來,只見他雙眼上翻,嘴里咕噥了一句“狗娘養(yǎng)的”,頭一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鐘毅來不及悲痛,他知道大石頭后面絕非久留之地,最近的敵人離他還不到五十米,大石頭擋得住槍彈,但敵人只要扔顆手榴彈就能讓他報銷。
他飛快地觀察了一下,只見部隊已被擠壓到懸崖邊一個狹長的地帶,背后就是刀劈般的懸崖峭壁,下邊河水洶涌,但所處之地樹木茂密,林間有許多嶙峋的石頭,戰(zhàn)士們以石頭為掩體,抵擋步步進(jìn)逼的日軍。
鐘毅知道,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和其他士兵會合,大家共同抗敵、相互掩護(hù)。于是,他果斷一揚手,向敵人扔出兩顆手雷,耳邊隨即聽到一陣用日語發(fā)出的驚呼聲,接著傳來“轟轟”兩聲巨響,騰起兩股煙柱。趁敵人臥倒躲避手雷的功夫,他再次貓腰急奔三十多米和戰(zhàn)友們會合。來到陣地上,只見戰(zhàn)士們在腹背受敵的情況下,一部分靠近懸崖狙擊渡河的日軍,另一部分則拼命射擊,狙擊從山上沖下來的日軍。人數(shù)本來就越打越少,還要分兵作戰(zhàn),抗擊十?dāng)?shù)倍于己的日軍,形勢一下子萬分緊急。
山上,日軍的三挺重機槍在咆哮,將密集的彈雨傾注到我軍的陣地上,戰(zhàn)士們被敵人猛烈的火力壓得抬不起頭來,離重機槍不遠(yuǎn)處還有兩門迫擊炮也正在射擊,鐘毅目測了一下,距離太遠(yuǎn),步槍很難打到。他在一個角落里看到我軍的三門迫擊炮,一打聽,原來受敵人的炮火打擊,現(xiàn)在全營的重火力就只有這三門炮了,而且炮彈就快打光了。
他彎腰跑過去,見一名士兵正拿著炮彈往炮膛里放,不由得大喝一聲:“住手!”那名士兵嚇了一跳,,直愣愣地看著他,拿著炮彈的手凝住不動。鐘毅道:“清點一下還有幾發(fā)炮彈!”幾名士兵依言打開木箱數(shù)了數(shù),連士兵手里的在內(nèi),還有10發(fā)。來不及客套,鐘毅喝道:“你們讓開!”幾名士兵被他生硬的語氣鎮(zhèn)住了,不由自主地閃在一旁。
鐘毅再次目測了一下距離,迅速調(diào)整好射擊角度,接著,掏出肖鈺送他的手帕,舉起來,估算一下山風(fēng)的風(fēng)向和風(fēng)速,又將炮口的角度作了點微調(diào)。隨后,他深吸一口氣,忽然抓起三發(fā)炮彈,依次飛快地放進(jìn)炮膛,只聽得“嗵嗵嗵”三聲,伴隨著一陣尖利的“吱吱”聲,遠(yuǎn)處敵人的三挺重機槍頓時被炸得飛到天上,幾名炮兵戰(zhàn)士哪見過如此高明的射擊方法,不由得目瞪口呆,還沒回過神來,敵人的兩挺迫擊炮又報銷了。這樣一來,部隊的壓力大大減輕了,大家集中火力對付沖到陣前的敵人,敵人抵擋不住,只好后撤。
日軍眼看進(jìn)攻受阻,連忙改變戰(zhàn)術(shù),決定兵分兩路,一部分繼續(xù)跟中國軍隊對峙,大部分試圖繞過守軍,繼續(xù)追趕撤退的部隊。中國守軍當(dāng)機立斷,集中全營的火力進(jìn)行掩護(hù),并派出一支近百人的敢死隊沖入敵陣展開白刃戰(zhàn),以吸引敵人的注意力,另外再派出一支二十人的小分隊,帶上炸藥,趁雙方殺得難分難解之際,悄悄后撤,將最險峻的一處棧道炸毀。這樣一來,敵人無法再去追趕大部隊,但一營的中國士兵撤退的道路也被堵死了,危急關(guān)頭,大家決心以死報國,為大部隊的轉(zhuǎn)移贏得寶貴的時間。
見此情景,日軍急怒交加,毅然對一營的陣地發(fā)動了全面進(jìn)攻,蝗蟲般的日軍士兵一下子涌到陣前。中國士兵毫無懼色,奮起抵抗,無奈人數(shù)太少,很快就彈盡糧絕,于是再次展開白刃戰(zhàn)。
這場搏斗一直持續(xù)到黃昏。面對兇悍的敵人,一營沒有一名士兵退縮,子彈打光了,就和敵人拼刺刀,鋼刀卷刃了,就用石頭、樹枝繼續(xù)拼,或者用牙齒咬,有的干脆抱住敵人跳崖,雙方同歸于盡……
最后,整個陣地上尸橫遍野、血流殷地,只剩下鐘毅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夕陽中。子彈打光后,他上好刺刀沖入敵陣中,一番左沖右突后,刀刃斷折,他把鋼槍一扔,從地上抓了把大刀又沖上去。記不清殺了多少鬼子,此時軍服早被敵酋的鮮血浸染,穿在身上又濕又膩,極不舒服,雙臂也酸得幾乎抬不起來,好在身上似乎并沒受傷。
敵人一下子將他團團圍住。
面對這么多黑洞洞的槍口,鐘毅深知此次萬難幸免,心中反而一片清明祥和。從參加中國憲兵起,歷經(jīng)殺人訓(xùn)練、南京突圍、臺兒莊激戰(zhàn)和這次戰(zhàn)斗,死在他手下的敵人至少不下一百名,早就大賺特賺了,他甚至想,如果所有的中國軍人都像他一樣,十個日本國只怕都早給滅了。
等了一會兒,敵人并沒有開槍,只是默默地把槍口對著他,他不禁有些詫異。這時候,來了一名軍官,鐘毅一看軍銜,是個聯(lián)隊長。聯(lián)隊長走到他前面五六米處的一塊石板上,雙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用目空一切的眼光斜睨著他,仿佛面對著一只待宰的羔羊,眼神里滿是憐憫和不屑。鐘毅毫不退縮,也冷冷地盯著他,瞧他還能玩出什么花招。
聯(lián)隊長右手輕輕下壓兩下,士兵們馬上槍口對地,不再指著鐘毅。接著,聯(lián)隊長刷地拔出腰間的村正刀,和旁邊一個翻譯模樣的中國人耳語了幾句,翻譯鞠了個躬,答道:“嗨!”隨后,把頭轉(zhuǎn)向鐘毅,神氣活現(xiàn)地說:“小子,太君問你敢不敢和他比試比試刀法?”鐘毅不屑跟他多言,隨手把右手的大刀舉了舉,圍觀的鬼子們哄堂大笑。
鐘毅一愣,提起刀仔細(xì)一看,原來大刀早已慘不忍睹,不僅卷口,而且彎曲得和木匠的曲尺差不多,上面鮮血淋漓,刃口上還沾著一些肌肉組織、毛發(fā),想到剛才的一番廝殺,他不禁大感痛快。同時,他也不禁從內(nèi)心佩服這名鬼子聯(lián)隊長的膽識,經(jīng)過慘烈的廝殺后幸存下來的士兵,盡管疲累不堪,但絕非泛泛之輩,這一點對方應(yīng)該看得出來,可居然在這個時候向自己挑戰(zhàn),難道他真有驚人的技藝?鐘毅收起輕敵之心,內(nèi)心暗暗戒備。
他把已成廢鐵的鋼刀往地上一扔,赤拳相對。迎面忽然飛來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他隨手接住,往左走了幾步,到一個地勢稍微平坦的地方,聯(lián)隊長也跟了過來,在離他五米處站住。此時山風(fēng)正勁,四周飛沙走石,但兩人不為所動,依舊默默相向,誰也不先動手。
一旁的翻譯有些不耐煩了,他走到鐘毅面前,皺著眉頭說道:“小子,你要沒種就趁早投降吧,磨磨蹭蹭地干什么……”話音未落,鐘毅右腳尖一挑,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忽然飛起,翻譯猝不及防,“砰”的一聲面部早著,一下子口鼻流血,半邊牙齒恐怕保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鐘毅雙腳連挑,又有兩塊石頭直飛聯(lián)隊長的面門,聯(lián)隊長戰(zhàn)刀連揮,只聽得“嚓嚓”兩聲脆響,眼前火星四濺,石頭竟已被他揮刀蕩開。
鐘毅更不遲疑,挺槍直刺,聯(lián)隊長持刀迎戰(zhàn),雙方頓時殺得難解難分。別看這小鬼子身材矮小,略為肥胖,刀法卻極為了得,雙手執(zhí)刀或劈或刺,下盤功夫極為扎實,閃展騰挪靈巧似猿猴,鐘毅的多次進(jìn)攻都被他輕易化解。由于體力消耗過大,很快鐘毅就全身大汗淋漓,腳步虛浮,頓時險象環(huán)生,好幾次都差點被刀鋒劈到。他暗叫不好,看來今天兇多吉少了。
危急關(guān)頭,鐘毅不退反進(jìn),再次挺槍直刺,猛然間鋼槍脫手,明晃晃的刺刀直奔聯(lián)隊長胸膛,聯(lián)隊長吃了一驚,右手持刀,習(xí)慣性地在槍身上一磕,順便往右邊一帶。忽然,電光石火間他突感不妙,可來不及了,胸部門戶大開。鐘毅一個虎縱,赤手空拳地欺入他懷中,左手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向外一別,右手攥住肘尖向內(nèi)一拉,聯(lián)隊長右手力道盡失,戰(zhàn)刀被鐘毅搶到手中,幾乎同時,鐘毅右肩猛力一撞,聯(lián)隊長踉蹌著后退了兩步,鐘毅戰(zhàn)刀順手一揮,敵酋頓時身首異處。
幾個動作,鐘毅做得快捷無倫,可憐的聯(lián)隊長哪想到鐘毅有這么敏捷的身手,本以為勝券在握,沒想到頃刻間就去見了閻羅王。
其余士兵眼看長官喪命,不禁大聲鼓噪,七八只刺刀同時向鐘毅身上刺來。鐘毅左躲右閃,忽然舞刀沖入人群中,日本兵大駭,三八大蓋施展不開,又怕傷及同伴,頓時覺得縛手縛腳,混亂中又被鐘毅劈了七八個。鐘毅此時也累得眼前發(fā)黑,幾欲暈倒。這時,他看見有個士兵腰間掛著兩顆手雷,他想也不想,沖過去飛快地把手雷的保險針拔掉,手雷一下子“嗤嗤”地冒出白煙,周圍的日本兵大驚,紛紛臥倒隱蔽,鐘毅乘機沖出人群,剛跑出七八米,只聽得身后“轟”的一聲巨響,日本兵又被炸死好幾個。
鐘毅寧死不當(dāng)俘虜,決心跳崖自盡,向懸崖邊急奔??汕斑呌钟幸幻毡臼勘鴵趼?,看見鐘毅過來,舉槍欲射,見周圍都是自己人,略一遲疑,鐘毅沖到,將他撞得連人帶槍直飛出去。其余士兵緊追不舍,鐘毅回身奮力一擲,繳獲的日本戰(zhàn)刀激射而出,跑在最前面的一名日本兵被穿了個透心涼。
他奔到崖邊,正要涌身跳下,斜刺里忽然又沖出一名滿臉橫肉的日本軍曹,冷不防從后邊抱住他的腰把他摁在地上。此時鐘毅手足癱軟,背上像壓了一座大山,急切間掙扎不脫,于是,他雙手撐地,使盡全身力氣猛地一個翻身,兩人頓時一起向懸崖下急速墜落。
段志培舉著望遠(yuǎn)鏡的手久久沒有放下,兩行清淚像蚯蚓一樣從剛毅的臉上緩緩而下。他和另外兩名通信兵在鷹嘴崖對面的老鷹頸部位置留守觀察,以便如果狙擊失敗,能夠及時電告指揮部調(diào)整戰(zhàn)略部署,戰(zhàn)場上發(fā)生的慘烈的搏斗通過軍用望遠(yuǎn)鏡盡收眼底。
眼見戰(zhàn)友們一個個倒下,最后,只剩下一名士兵還在拼死抵抗,如虎入狼群一般連斃數(shù)敵,然后抱住一名敵人滾下懸崖,他不禁心如刀絞。由于兩條路都被炸毀,敵軍無法再迅速追趕,眼見鬼子已在崖上慶祝勝利,他們才收拾好電臺,脫帽志哀后黯然離去。
二
迷迷糊糊中,鐘毅覺得身體在微微晃動,仿佛睡在搖籃里。
他家里就有一個搖籃,聽母親說是外公用竹篾編的,結(jié)實而又輕巧。年輕的母親在家做飯時喜歡把搖籃拴在天花板上垂下的一根繩子上,每當(dāng)他孤獨,或覺得沒趣想哭時,母親就輕輕晃動搖籃,于是他又高興起來,在里邊手舞足蹈,要么在飯菜的香味中甜甜睡去。夏天,到石者河邊的田里薅秧或除草時,母親也喜歡帶上搖籃,河邊綠柳成行,找一棵枝條茂密的彎腰柳樹掛上去,在赤日炎炎的夏季,使他盡情享受習(xí)習(xí)的清風(fēng)和濃得化不開的綠蔭。
忽然,他感覺到母親漸漸遠(yuǎn)去,四周的水聲愈來愈響,同時身上也越來越冷?!皨寢?!”他張嘴大呼,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接著,喉嚨里灌進(jìn)去一股冰涼的液體,他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神志也漸漸清醒。
他睜開眼睛,只見滿天星斗,一彎新月掛在天邊,身邊河水嘩嘩流淌,河面上彌漫著輕紗般淡淡的白霧,使周圍的一切看起來朦朦朧朧的,自己則仰面躺在河邊的淺水里,想必是被河水沖到岸邊來。他想爬起來,可稍一使勁,只覺得全身到處都疼,渾然沒有一絲力氣。
他想搞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隱隱約約只記得下午和日軍大戰(zhàn)一場,自己殺了好多名敵人,后來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他試圖回憶起細(xì)節(jié),可一下子頭疼欲裂,只好作罷。但他知道,眼下必須想辦法爬到岸上去,否則即使不被淹死,也會被凍死。
他雙手撐地,想掙扎著站起來,可雙手簡直像面條一樣無力,連試幾次都無法辦到,只好用肘部支起上半身,準(zhǔn)備靠雙腿使勁爬上去,但右腳可能骨折了,一動就錐心地痛,他只能雙肘和左腳用力,一寸一寸地向岸邊的沙灘上移動。他太虛弱了,每爬一米都要停下來喘幾口氣,然后繼續(xù)爬。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爬到干燥的沙灘上,可實在有些吃不消了,只覺得渾身的力氣正漸漸消失,生命的火花正慢慢熄滅,眼皮愈來愈重,真想趴在沙灘上美美地睡上一覺,可理智告訴他,這個時候決不能睡,否則就可能永遠(yuǎn)不會醒了。
但他實在太累了,費力地翻了個身,仰面躺在沙灘上,最后看了一眼浩瀚而神秘的星空和天邊的彎月。朦朧中,他忽然覺得,和廣袤無垠的宇宙相比,自己太渺小了,人類也很渺小,人類之間的戰(zhàn)爭和各種爭斗就更顯得荒唐而可笑……他又昏了過去。
忽然,鐘毅覺得仿佛有一座大山緊緊壓在胸口,一時氣為之滯。他費力地睜開眼睛,不禁大吃一驚,月色中,只見一名身材矮小粗壯、滿臉是血、面目猙獰的日本兵正騎在他身上,呼呼喘著粗氣,雙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依稀便是下午被他拖著從懸崖上墜落的軍曹。他掙扎了幾下,想把日本兵掀翻,可雙手依然酸軟無力,眼前也陣陣發(fā)黑,心里暗呼不妙,看來今日要斃命與此了。
正當(dāng)生死攸關(guān)之時,受強烈的求生欲望的驅(qū)使,鐘毅忽然覺得全身又充滿了力量。他抬起左手抓住軍曹的左腕關(guān)節(jié),右手抓住對方左肘關(guān)節(jié)使勁一壓,隨著一聲“卡嚓”的關(guān)節(jié)脫臼的脆響,軍曹一聲慘呼,一下子臉朝下栽倒在一旁。鐘毅一翻身騎到他身上,左手摁住他的背部,右手抓住頭發(fā)將他的頭往地上一口氣磕了十多下??傻厣先羌?xì)沙,軍曹盡管眼睛、口鼻里全是沙子,卻無大礙,兀自拼命慘呼掙扎。
鐘毅此時身上沒有武器,一時奈何他不得。忽然右膝蓋被什么硬物硌了一下,他騰出右手一摸,原來細(xì)沙下竟然有一塊拳頭大的鵝卵石,他毫不猶豫地抓起鵝卵石猛砸軍曹的頭部,砸了七八下后,軍曹的腦袋仿佛成了爛西瓜,腦漿和著鮮血流了一地,兩腳一蹬,頓時了賬。
砸死軍曹后,鐘毅也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一頭栽倒在敵人尸體上昏了過去。
他似乎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躺在軟軟的床上,肖鈺坐在旁邊關(guān)切地注視著他,正用柔若無骨的纖手輕輕拂過他的臉頰,那股淡淡的幽香讓他心神皆醉。
忽然,他猛一激靈,慢慢張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近在咫尺的一雙撲閃的大眼睛,和一只拿著一塊手帕的小手。他下意識地緊緊抓住眼前的手,連聲呼喚:“肖鈺,肖鈺,別離開我,我是鐘毅?。 ?/p>
十八歲的女游擊隊員秋云正大著膽子給一名顯然已經(jīng)犧牲的中國士兵擦拭臉上的血跡,冷不防“尸體”忽然復(fù)活并一把抓住他的手,嘴里還含混不清地說著什么。她被嚇得花容失色,不由得一聲驚叫,奮力甩脫鐘毅的手,一屁股坐在沙灘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鐘毅被驚叫聲嚇了一跳,他借著月光略一打量,只見這名姑娘身材健美,留著烏黑的大辮子,一身當(dāng)?shù)卮骞么虬?,顯然不是肖鈺。他心里一痛,又暈了過去。
“七七”事變后,中國共產(chǎn)黨積極履行諾言,立刻著手改組工農(nóng)紅軍,可武裝力量實在太弱了,八路軍、新四軍總?cè)藬?shù)加起來還不足五萬人,裝備又差,難以和敵人正面抗衡。但共產(chǎn)黨非常善于理論聯(lián)系實際,充分發(fā)揮密切聯(lián)系群眾的優(yōu)勢,決心打一場全民抗戰(zhàn)的人民戰(zhàn)爭。于是,一方面,他們?nèi)h動員,利用一切機會擴大輿論宣傳,號召全國人民團結(jié)起來,一致對外,另一方面,積極組建敵后抗日游擊隊,配合國民黨的正規(guī)軍作戰(zhàn)。
魯南地區(qū)也建立了一支五十多人的游擊隊,在臺兒莊會戰(zhàn)期間,他們主要參與了發(fā)動群眾慰勞部隊、籌措軍糧、救助傷員、搬運彈藥、刺探情報等工作。這次他們獲悉鷹嘴崖狙擊戰(zhàn)的情況后,游擊隊長梁飛鴻連忙率領(lǐng)附近的二十多名隊員趕來參戰(zhàn),沒想到六十軍的狙擊部隊和日軍剛一接觸就殺得天昏地暗,等他們從深山里趕到,竟然插不上手,大家只好呆在離河岸不遠(yuǎn)處的樹林里見機行事。
目睹了這場慘烈的戰(zhàn)斗,眼見狙擊部隊全軍覆沒,待日軍撤走后,他們立刻連夜沿河搜救墜崖的士兵。一路搜尋下來,僅找到三十多具遺體,收殮后挖坑掩埋,一直忙活到下半夜。沒想到在離戰(zhàn)場將近五里外的一個河灣的沙灘上又發(fā)現(xiàn)一名士兵滿臉鮮血地伏在一具敵人的尸體上,想必是墜崖后落入深水中,被河水沖到這里,看樣子又和一名敵兵遭遇,雙方再次展開生死搏斗,終于同歸于盡。
秋云是這支隊伍里歲數(shù)最小的,也是唯一的女隊員。她初次見到尸體時驚恐不已,看到多來,也就不怎么害怕了,此時一見到鐘毅,連忙自告奮勇過來收殮。也是她年青沒經(jīng)驗,看見鐘毅滿臉是血,想當(dāng)然地以為又是尸體,也不知道探探鼻息,就拿出手絹給他清理,沒想到鐘毅正好蘇醒過來,把她嚇了個半死。
大家聽到秋云的驚叫聲,趕緊持械圍過來。梁飛鴻先看看日本兵,觸手冰冷僵硬,早已死去,再看鐘毅,尚有微弱的呼吸,連忙安排救治。大家七手八腳地行動起來,一部分人摸索著到河岸上砍了兩根樹枝,扯幾根藤條扎了副簡易擔(dān)架,另外的人挖了個坑,把敵人的死尸拖去埋掉。隨后,游擊隊員抬著擔(dān)架在夜色的掩護(hù)下悄然離去。
鐘毅再次蘇醒過來,發(fā)覺自己睡在一張床上,房屋低矮破舊,有一束陽光從虛掩的雙合門門縫內(nèi)照進(jìn)來。他費力地扭頭向外看,外邊似乎是個圍著竹籬笆的農(nóng)家小院,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聲。
正疑惑間,忽然外面?zhèn)鱽磔p巧而又急促的腳步聲,接著“吱”的一聲,房門被推開了。鐘毅不知來者何人,干脆閉上眼睛裝睡。他感覺到來人徑直走到床前,接著,一只綿軟溫?zé)岬氖终朴|了觸他的額頭,片刻之后,耳邊輕輕傳來一聲嘆息,來者似乎是一名女子。他大為驚奇,忍不住睜開了眼睛,只見眼前一雙秋水般的大眼睛正凝視著他,眼神里滿是焦急和擔(dān)憂。
看到他睜開眼睛,來人不禁大喜,連聲說:“同志,你終于醒過來了,你再堅持一會兒,醫(yī)生馬上就到!”話語中帶著好聽的山東口音。鐘毅打量了一下,只見來者是一名大約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留著烏黑的長辮,長相清秀甜美,大眼睛、瓜子臉,皮膚稍黑卻顯得很健康,穿著合體的藍(lán)底白花的外衣和黑色褲子,俏生生地站在面前,他不禁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看著他局促的樣子,姑娘忍不住“撲哧”一笑,嘴角微微上揚,顯得活潑而又俏皮。定了定神,鐘毅漸漸想起昨晚的事,問道:“我在哪里?”姑娘說:“放心吧,你現(xiàn)在在大山里,這兒沒鬼子,很安全!知道嗎?你已經(jīng)昏迷了十二個時辰了,我們把你從鷹嘴崖一路抬回來你都沒醒,還以為你怕是挺不過去,現(xiàn)在好啦!”
鐘毅內(nèi)心感動,說:“多謝姑娘救命之恩!”就要爬起來。姑娘大急,趕緊摁住他的肩膀,說:“別動,你現(xiàn)在全身是傷,還發(fā)著高燒,你休息一下,醫(yī)生很快就到了!”接著她狡黠地一笑:“再說你這個樣子怎么下床,還不羞死!”話剛出口,忽覺不妥,趕緊用手捂住嘴巴,臉卻不自禁的紅了。鐘毅心中一動,手在被子里悄悄一探,全身上下竟然只穿了一條短褲,不由得大窘。
姑娘說:“你的衣服我給你洗好晾在外邊,就快干啦!”過了一會兒,又說道:“忘了告訴你,我的名字叫秋云,不叫姑娘,更不叫肖鈺!”鐘毅一驚:“肖鈺?”秋云說:“可不是嘛,一路上你對著人家不知叫了幾百遍肖鈺了,連昏迷中都如此念念不忘,是你的情妹子吧?”鐘毅訕訕笑道:“叫姑娘見笑了!”
忽然,鐘毅覺得喉嚨里火燒火燎一樣難受,接著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扯得全身一陣劇痛,額頭上馬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身上卻越來越冷,牙齒“格格”地直打顫。秋云大驚,連聲問:“你怎么樣?沒事吧?”鐘毅痛得說不出話來,想對她笑一下,卻忍不住抽搐起來,臉上肌肉扭曲,幾欲昏厥。秋云一下子慌了,不知怎么辦才好,想了想,又掏出手帕,手忙腳亂地給他擦腦門上的汗珠。
正在這時,兩名年輕的游擊隊員領(lǐng)著一個五十來歲的郎中模樣的男子趕到,三人都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想必一路走得很急。
郎中一看鐘毅的情形,趕緊安排秋云去燒一鍋開水,再燒一盆火送進(jìn)來。隨后他掀開被子給鐘毅檢查傷口。仔細(xì)一檢查,郎中不由得大驚。解開包扎在右腳上的布帶時,只見鐘毅右腳小腿肚上有一條長度約五寸的傷口,深可見骨,想必是墜崖時被尖利的石頭劃傷,兩邊肌肉外翻,甚是可怖,因流血過多和在水里浸泡時間太長,傷口呈灰白色,已有感染的跡象。全身還有多處傷口,好在比較輕微。從咳嗽、發(fā)燒的情況來看,可能由于昏迷時水嗆到肺部導(dǎo)致肺部感染,山里醫(yī)療條件差,情況很不妙。
略一沉吟,郎中打開藥箱,找出幾個瓷瓶,倒了幾樣粉末在手掌心里,示意兩名游擊隊員把鐘毅扶起來,然后到墻角的木桶里舀了半瓢水,讓鐘毅把藥粉吞下去。鐘毅本來受過嚴(yán)格的醫(yī)療訓(xùn)練,但現(xiàn)在手頭沒有任何藥品和器械,自己又動彈不得,只好聽任郎中給他處理。他和屋里的人素不相識,但他們把他從鬼門關(guān)救出來,要害他早就可以下手,何必費這么大的勁?再說,雖然接觸時間不長,但見他們行事光明磊落,心里早有幾分好感,所以毫不猶豫地把藥粉吞了下去,入口即知是治療消炎、抗感染及活血化瘀的草藥。
接著,郎中又拿出一個葫蘆,拔開木塞后遞給他,說:“兄弟,喝點酒吧!”鐘毅搖搖頭。郎中笑道:“你還是喝點吧,因為我要給你縫合傷口,我們沒有麻藥,很疼的!”鐘毅搖搖頭,說:“沒事,你盡管處理吧!”郎中有些不放心,又問道:“要不我們把你捆起來?”鐘毅還是搖頭:“不用!”
這時候,秋云將一大桶熱水提到床前,又把燒得正旺的一大盆火端進(jìn)來。郎中笑道:“辛苦你啦,現(xiàn)在我們要動手術(shù)了,這種血淋淋的場面,你一個大姑娘家還是回避一下吧!”秋云滿臉關(guān)切,但她還是依言默默走到屋外,隨手關(guān)上房門。
此時已天近黃昏,但鐘毅的傷實在不能等了。一名游擊隊員出去又叫了一名隊員進(jìn)來,扎了兩把松明子火把,一點燃,屋里一下子亮堂起來。郎中把手術(shù)需要的器械放到一個鐵盒里,加水后放到火上煮,待煮沸后,他遞給鐘毅一塊毛巾,鐘毅把毛巾折疊幾下,咬在嘴里,郎中贊許地點點頭,說:“兄弟,我們開始吧!”
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鐘毅簡直就像在地獄里苦苦煎熬。
郎中細(xì)心地給他清洗創(chuàng)口、消毒,隨后就開始縫合。鐘毅挺想就此昏迷過去,偏偏大腦卻清醒異常。每一針都像扎在心窩窩上,每次拉動線頭似乎都是對靈魂的一次肢解,心頭陣陣冰冷,眼前金星直冒,耳朵里轟轟作響,但他以鋼鐵般的意志強忍著不讓自己發(fā)出聲來,紋絲不動地躺著。郎中從醫(yī)多年,從未遇到過如此硬氣的人,他忍不住說道:“兄弟,你如果實在支撐不住,可以叫喊,沒人會笑話你!”但鐘毅始終死死地咬緊牙關(guān),一聲不吭。
漸漸地,手術(shù)部位的痛感因麻木似乎有所減輕,心頭的怒火卻禁不住呼呼往上竄!該死的侵略者,該死的日本鬼子,但教爺們還有一口氣在,終有一天要讓你們付出同樣的代價,不,是十倍百倍,乃至無數(shù)倍的代價。如果抓到敵人,是槍殺,還是砍頭?那太便宜他們了,要不干脆也把他的腿弄開一個大口子,然后給他縫起來,不用麻藥,讓他們也嘗嘗這種滋味!
戰(zhàn)爭開始幾個月來,按理說他早已夠本,但一想到犧牲的戰(zhàn)友,想到易方華旅長、情同兄弟的趙虎,想到在憲兵旅駐地被炸成碎片的戰(zhàn)友,想到日軍在南京屠城的慘狀,想到在鷹嘴崖犧牲的六十軍的戰(zhàn)友,他就覺得他不能死,他要為所有犧牲的同胞報仇,作為軍人,他身上負(fù)有太多的家國仇、民族恨。對了,還有肖鈺,最親愛的人,她還在昆明苦苦等著他呢,他必須活著回去!
他在那兒胡思亂想,屋內(nèi)的另外幾人卻忙碌異常,郎中給他處理傷口,兩人打著火把,另外一人拿塊土布毛巾不停地給他擦汗。鐘毅全身如同水洗,很快毛巾就濕透了,要擰干后才能繼續(xù)擦。當(dāng)擰到第五次的時候,他聽到郎中說:“好了!兄弟,你怎么樣?”鐘毅全身虛脫,一名游擊隊員來拿他嘴里的毛巾,扯了兩下沒扯動,隨后,鐘毅自己把毛巾吐出來,游擊隊員見毛巾已被他咬成碎片,不禁大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