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麗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深閉的園子》：“文本”與“人本”的細讀

劉永麗

（四川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從“文本”和“人本”出發(fā)，來解讀戴望舒的《深閉的園子》展現(xiàn)給我們的詩歌世界。首先從詩歌的“文本”層面來看，此詩反映出多層面的哲學話題解讀：有關(guān)存在主義，有關(guān)愛情等。其次從詩歌的“人本”層面來看，此詩反映了特定的20世紀30年代歷史語境中的社會主題?！渡铋]的園子》之所以會給讀者留有多種主題解讀的可能，是因為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現(xiàn)代”特征。

《深閉的園子》；文本；人本；細讀

一、前言

有關(guān)詩歌的文本細讀，英美的“新批評”強調(diào)的是唯文本論，不考慮作者的因素，而只探察“文本”本身的技術(shù)與含義。但在中國古人的批評觀里，則首要強調(diào)“人本”的意義，即從一個詩人的整體性的角度來考量詩歌[1]。

五月的園子

已花繁葉滿了，

濃蔭里卻靜無鳥喧。

小徑已鋪滿苔蘚，

而籬門的鎖也銹了——

主人卻在迢遙的太陽下。

在迢遙的太陽下，

也有璀燦的園林嗎？

陌生人在籬邊探首，

空想著天外的主人。

我們今天就從“文本”和“人本”出發(fā)，來看戴望舒的《深閉的園子》展現(xiàn)給我們的詩歌世界。

二、有關(guān)生存的哲學話題解讀

從《深閉的園子》這個詩歌文本構(gòu)建的世界來看，此詩有兩個畫面：一個是現(xiàn)實中存在的畫面，即是由五月、園子、花葉、濃蔭、小徑、苔蘚、籬門、鎖及陌生人這些意象構(gòu)建的畫面，時間是五月的白天，園子里的一切都是靜態(tài)的，唯有籬笆邊的人是動態(tài)的。另一幅是想象中的畫面：由主人、迢遙的太陽、想象中的璀燦的園林構(gòu)成的畫面。當然，“‘意象’不是一種圖象式的重現(xiàn)，而是 ‘一種在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jīng)驗’，是一種 ‘各種根本不同的觀念的聯(lián)合?！盵2]即是說，意象決不僅僅只是一個園子、一條小徑那么簡單，它蘊含了詩人諸多的情感與觀念。很關(guān)鍵的一點是，作者構(gòu)建的這些意象必須經(jīng)由讀者的闡釋才有可能變得豐富多彩。充滿意象的詩歌文本激活讀者調(diào)動各自相關(guān)的知識結(jié)構(gòu)和人生經(jīng)驗，對詩作進行各種形式的解讀，形成“文本驅(qū)動原則”。不同的讀者在對詩歌文本進行解讀時，由于被激活的知識儲備和人生閱歷、感悟程度的不同，產(chǎn)生的與作者之間的情感共鳴體驗也不相同，由此構(gòu)建出不同的文本世界，從而使詩歌主題具有了多重意涵。

我們就先從詩歌“文本”出發(fā)，采用感悟式的印象主義批評的讀詩方法，看看這首詩可闡釋的主題吧。

其一、如果單純從“文本”出發(fā)，這首詩表達的首先是一個永恒的存在主義式的主題，即人永不滿足的天性和由此展現(xiàn)出的人生困境，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的：生活在別處。人永遠不會滿足自己目前的生活，卻總是向往“彼岸”的世界，認為別處的生活才有詩意和美好。詩中“五月的園子”，一片“花繁葉茂”的美好景象，秀色無邊。主人卻把她空棄，讓原本詩意的小徑“鋪滿苔蘚”，而一味地遙想著外面的世界——“在迢遙的太陽下”——外面的未必有璀璨的園林的世界。這令人想起了卞之琳的《斷章》表達的主題之一：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即是你在羨慕、仰望別人的時候，也有一部分人在羨慕、仰望你。還會想到錢鐘書的《圍城》所表達的主題之一：人生即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出來，城里的人想逃出去，婚姻也罷，事業(yè)也罷，永遠如此。人生，永遠是處在這樣的生存困境里的，沖進逃出，永遠不會滿足自己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

就是在這樣的哲學思維架構(gòu)中，如果具體到詩歌中擁有園子的這個人——“主人”意象，不同的解讀，亦可以作出兩種不同的價值評判。一方面，可以把這個主人理解為對現(xiàn)實永無魘足，不知天高地厚、好高騖遠的那種類型的人，自己的園子明明春光無限，主人卻向往外面的未必燦爛的天空；另外一方面，這里的主人亦可以理解為不滿足于個人安康之生活而懷有遠大抱負的那種類型的人。雖然自己的園子已是春光一片，但主人不滿足這樣的衣食無憂的生活，而是向往更為廣闊的生活天地——走向迢遙的太陽下，展現(xiàn)的是一種追求無止的“尋夢”精神。

其二、如果把生存的話題再具體化為愛情的主題，那么，這首詩展現(xiàn)的是愛情的某種殘酷性：落花有情，流水無意。我如此愛你，而你卻永遠心系遠方。這里“五月的園子”的意象可以理解為是愛人的心，這個愛人的心中“枝繁葉茂”——或言之愛人的心似錦繡內(nèi)閣，布滿詩意情懷且滿腹經(jīng)綸，所以引我（陌生人）留戀不舍，但他永遠對我沉寂。我熱情追尋，愛人的心扉不開，任憑情感荒蕪、布滿苔蘚，卻永對我深鎖，因為愛人的心永遠在遠方，在云端，觸不到，摸不著。我只能看著你的園子，枉自空嘆。展現(xiàn)也是生存殘酷之一種，即愛情的殘酷：對一個人的愛情，永遠不是一件任憑個人主觀努力追求就能得到的事情。俗語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钡珜δ硞€人的愛情，并不是靠精誠和勤奮就能得到的一件事。因為愛情本身蘊藏著復雜的心理和情感因素，與個人的知識素養(yǎng)、人生閱歷都有關(guān)聯(lián)。如同《阿甘正傳》中的阿甘對其女友珍妮的追求?；蛟S會在某一刻，阿甘會獲取女友的溫情與陪伴，但由于天生智力的缺陷，他永遠無法擁有與女友的情感及智性交流，由此不能滿足女友的情感需求，所以也永遠不能擁有女友的愛情。

如果還是從愛情主題出發(fā)，我們可以把“五月的園子”的意象理解為是美好的男人或女人的象征，那么就會是這樣的始亂終棄的主題：主人擁有的園子如此美好，卻依然遺棄了她，換言之，主人擁有的愛人無比出色，但他還是不滿足，尋求別的愛人——未必更為優(yōu)秀的愛人。如果這樣理解的話，主人就是負心漢的形象，是見一個愛一個的無良浪蕩子的形象。

其三、詩中出現(xiàn)的“陌生人”意象，也是一個具有多重意蘊的形象。首先值得肯定的是陌生人“在籬邊探首”，應(yīng)該是因為喜歡這樣悠靜的園子了，但他（或她）只能佇足空想，因為主人的身體和心靈，永遠只是在天外游移。

我們據(jù)此可以想象一幅場景：在萬物欣欣向榮的五月，行走的陌生人到達了這樣美好的花繁葉茂的園子，留戀忘返，然而園子卻深閉，小徑長滿苔蘚，鎖也生銹了。而擁有園子的主人也遠走他方，“在迢遙的太陽下”。這里，我們也可以把陌生人意象理解成是園子主人的一個朋友，或者一個戀人——針對園子來說，他是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風塵仆仆，來園子里探訪舊人，結(jié)果看到的只是深閉的園子。主人是因什么而離開？愛情失意？生活追求？不得而知，但確定的一點是，回到園子里的陌生人對這個枝繁葉茂的園子是充滿贊賞、喜愛之情的。

或許這個園子曾經(jīng)有陌生人與主人共同生活的足跡，想當初，他不懂得珍惜此處的寧靜與自然的生活，舍居而去。而今回來，有種參透世事的滄桑感，歸于平靜，平淡，發(fā)現(xiàn)美好的東西，竟然就在自己身邊。而重新追尋時，愛人已遠走。這里展現(xiàn)的是傷感的逝去時光永不再來的“逝者如斯”的主題。

或許這個園子是陌生人一直神往的地方，園中的主人也是陌生人一直心儀的對象，多年來他一直想進入這樣的園子，想進入園中主人的生活世界，但主人的心，卻在別處，在遙不可及的遠方。這樣，深閉的園子如同深閉的心，心儀之人一直想進入，而主人卻一直在遠離，這令人想起卡夫卡作品中的“城堡”意象，展現(xiàn)的是人與人之間永遠沒有辦法溝通的孤獨、寂寞主題。

《深閉的園子》之所以會給讀者留有多種主題解讀的可能，是因為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的“現(xiàn)代”特征。孫玉石曾指出，中國20世紀30年代現(xiàn)代派詩人群體，在藝術(shù)審美上的一個特點是，把詩視為是“一種不敢輕易公開于俗世的人生”，是詩人自身“隱秘靈魂的泄露”。不過，“他們鑒于西方現(xiàn)代派的晦澀，尊重接受者的民族審美習慣，追求和把握一種恰如其分的 ‘隱藏度’，既不過分地怪誕晦澀，也不過分地裸露直白。”[3]30年代的杜衡也說詩歌是一種靈魂的適度裸露:“一個人在夢里泄漏自己底潛意識，在詩作里泄漏隱秘的靈魂，然而也只是像夢一般的朦朧的。從這種情境，我們體味到詩是一種吞吞吐吐的東西，術(shù)語地來說，它底動機是在于表現(xiàn)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盵4]而因為這種適度裸露，便形成了詩歌主題的多元特征，戴望舒的詩《深閉的園子》可以說就是20世紀30年代現(xiàn)代派詩歌的一種書寫典范，即主題意旨方面的隱匿多元，但形式上又具有簡單明朗的特性。那么，聯(lián)系到30年代的那個特定歷史時期，這首詩泄露了作者哪些與時代有關(guān)的隱秘靈魂及思想呢？

三、歷史語境中的社會主題解讀

我們知道，詩歌文本從來不只是簡單的文字，文本涵蓋了詩人的心理體驗、所經(jīng)歷的時代及所經(jīng)受的文化。所以，對詩歌的解讀僅僅著眼于文本層面還是不夠的，還要注意到“人本”層面，即詩人所處時代及其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這些層面的因素。中國歷史上孟子的“知人論世”說，司馬遷的“悲其志，……想見其為人”說，強調(diào)的都是聯(lián)系詩人生平、人格境界等因素進行詩歌解讀的“人本”立場。如果我們結(jié)合現(xiàn)實的歷史語境，并聯(lián)系詩人的具體生平及思想來解讀《深閉的園子》，那么，我們會發(fā)現(xiàn)更為深廣的歷史文化層面的主題。

從這樣的思路出發(fā)，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此篇詩作中的意象具有了時代的意味，如“五月的園子”“濃蔭”“靜無鳥喧”“小徑”“籬門”便與古典意象相結(jié)合，展現(xiàn)的是小橋流水人家的寧靜畫面，而“鋪滿苔蘚”“籬門的鎖銹”，便同《雨巷》中“頹圮的籬墻”一樣，帶有“現(xiàn)代”的某種意緒，染上了心境的荒涼色彩。這首詩最初刊于1932年《現(xiàn)代》第二卷第一期，當作于1932年11月戴望舒赴法留學前不久。聯(lián)系到20世紀30年代的那個動蕩不寧的時代，那么，“迢遙的太陽下”的主人，便可以理解為遠走他鄉(xiāng)尋夢的有為青年。

值得注意的是詩歌中出現(xiàn)的“迢遙”意象，這兩個字在短短的詩行中竟然出現(xiàn)了兩次，惜墨如金的詩行中，重復出現(xiàn)的意象是否是種有意味的形式？韋勒克、沃倫說，“一個 ‘意象’可以被轉(zhuǎn)換成一個隱喻一次，但如果它作為呈現(xiàn)與再現(xiàn)不斷重復，那就變成了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象征（或者神話）系統(tǒng)的一部分?！盵5]“迢遙”讓人想起遠方，遙遠的天地，那些有夢有詩意的世外桃源。正如魯迅所說的“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五月的園子，花繁葉茂，滿目蒼翠，但主人卻不在這一安樂地，主人在“迢遙的太陽下”。這樣，“迢遙的太陽下”就給人一種主人向往更為開闊的人生境界的感覺。那么，這里的“迢遙”便帶有某種理想的意味，與遠方，與夢相類似。

我們發(fā)現(xiàn)，“迢遙”不僅在此詩中重復兩次運用，在戴望舒的其它詩作中，也是復現(xiàn)率很高的意象。戴氏的詩中還有一個與“迢遙”相近的意象：“遼遠”?！疤鲞b”和“遼遠”成為戴望舒詩作中反來復去詠吟的情緒或者情感，比如：

“迢遙的牧女的羊鈴，/搖落了輕的木葉”(戴望舒《秋天的夢》)

“說是寂寞的秋的悒郁，/說是遼遠的海的懷念”(戴望舒《煩憂》)

“從一個寂寞的地方起來的，/迢遙的，寂寞的嗚咽”(戴望舒《印象》)

“它盤旋著，孤獨地。／在迢遙的云山上” （戴望舒《古神祠前》）

“做定情之花帶的點綴吧，做迢遙之旅愁的憑借吧”。（戴望舒《微笑》）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迢遙的潮汐升漲”（戴望舒《眼》）更典型的如《單戀者》：

我覺得我是在單戀著，

但是我不知道是戀著誰：

是一個在迷茫的煙水中的國土嗎，

是一枝在靜默中零落的花嗎，

是一位我記不起的陌路麗人嗎？

詩中的意象——“煙水中的國土”“靜默中零落的花”，以及“記不起的陌路麗人”，都給人以一種遼遠而美好的感覺，讓人向往卻觸摸不到，成為“單戀者”心目中念念不忘的美好物象。

而《印象》詩中的意象，展現(xiàn)的也是一種“遼遠”“迢遙”的感覺：

是飄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鈴聲吧，

是航到煙水去的

小小的漁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墮到古井的暗水里。

“飄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鈴聲”——永遠回不來的鈴聲是種悠遠而心傷的感覺，“航到煙水去的”“小小的漁船”，表達的也是一種無法挽留的遠離，而墮到古井的暗水里去的珍珠，更是讓人心痛而又無奈，詩人由此表達出的那個“遼遠”意象，是一種飄忽的美感，一種奪人魂魄的凄美詩意。這種遼遠，像美好的風鈴、稀有的珍珠，成為詩人心心系念的某種象征物，如同詩人追尋的夢。

那么，為什么戴望舒詩歌中有如許多的“迢遙”“遼遠”意象？或者說，為什么詩人如此執(zhí)著地尋求這種“迢遙”和“遼遠”呢？是不是也有如韋勒克、沃倫所說的某種特定的象征意味？

聯(lián)系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可以窺見這“迢遙”和“遼遠”的深遠意涵。我們知道，晚清以降，隨著外國勢力的入侵，中國的知識分子一直在尋求救國之路。這表現(xiàn)在戴望舒的作品中，即是對遼遠的國土的懷想，對迢遙的遠方的追尋。遠方是與此地不一樣的彼岸，即是詩人所渴望的美好家園，烏托邦式的和諧社會。這樣的遠方正如《雨巷》中戴望舒所追尋的“丁香姑娘”，詩意而美麗，是美好生活的象征。但在20世紀30年代的社會背景下，戴望舒的這種夢是多么遼遠而空茫。在那動蕩不寧的30年代，階級對壘、陣營分化的政治環(huán)境中，戴望舒看不到中國社會的希望何在，但出于知識分子的憂國憂民情懷，詩人又執(zhí)著地相信中國會有美好的前景，所以詩人對于“遼遠”的憧憬與懷想，基于現(xiàn)實中美好社會的匱缺，是詩人對現(xiàn)實社會不滿的一種體現(xiàn)?！斑|遠”是米蘭·昆德拉筆下的彼岸，是永遠的遠方，是想象中最美好的無法企及的風景。而正是遼遠的這種想象中的美好，令戴望舒長久地眷戀、執(zhí)著地追尋。這些“遼遠”的事物成為戴望舒所神往的烏托邦圖景，以此訴諸詩人對理想之社會的向往。正如《深閉的園子》所展示的“五月的園子”，即是現(xiàn)實社會的象征，這個園子雖然在五月這個萬物繁盛到極致的季節(jié)也按照自然的時令“花繁葉茂”“濃蔭”密布，一派繁榮景象，然而“繁榮”的表象下卻布滿荒涼：“靜無鳥喧”“鋪滿苔蘚”“籬門的鎖也銹了”，這樣的意境，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人性的荒涼，或者時代的荒涼呢？園子的主人，走向遠方，走向迢遙的太陽下，尋找更為“璀燦的園林”——即是烏托邦一樣更為和諧美好的世界，即是作者所渴望的那個“遼遠的國土”：

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戴望舒《我的素描》

“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成了戴望舒對自我的素描，展現(xiàn)了詩人深切的愛國激情。由此，正如有論者所說的，“遼遠的國土”成為一個象征物，它使詩人筆下“龐雜的遠景形象獲得了一個總體指向而具有了歸屬感”，而作為一個象征物,“遼遠的國土”“使詩人編織的想象文本很輕易地轉(zhuǎn)化為象征文本”，即是“一個虛擬的烏托邦，一個與現(xiàn)實構(gòu)成參照的樂園，一個夢中的理想世界?！盵6]詩人為了這一理想世界，“雖九死其猶未悔”，甘愿“攀九年的冰山”“航九年的旱海”，最終實現(xiàn)自己美好的民族強盛之夢。由此，詩人詩歌中出現(xiàn)了眾多的“尋夢者”形象。

但是，夢畢竟是超越于現(xiàn)實的東西，要付出終生的代價才能實現(xiàn)。當夢“開出嬌艷的花來”的時候，也即是“在你已衰老了的時候”（《尋夢者》）。正如卡之琳的追問：“你不會迷失嗎／在夢中的水煙？”（《入夢》）戴望舒對夢是否能實現(xiàn)也持某種猶移心態(tài)。他在《深閉的園子》追問：“在迢遙的太陽下，也有璀燦的園林嗎？”在某種程度上表達了對是否有期望中的烏托邦世界的質(zhì)疑。而“陌生人在籬邊探首，空想著天外的主人”，這里的“空想”，即暗含著對主人所追求的理想世界及追求行為本身的諸種探究心理。這種探問心理在某種程度上透露了20世紀30年代動蕩時期詩人們的迷茫情緒。

四、“空想”中的情緒節(jié)奏

陌生人在籬邊探首，

空想著天外的主人

詩句中的這種緩慢的“空想”或者是“沉想”的姿態(tài)，決定了詩歌中緩慢而猶移的情緒流動方式，而這樣的沉想姿態(tài)，在戴望舒的詩作中也是處處可見，如《獨自的時候》：

人在滿積著夢的灰塵中抽煙，/沉想著凋殘了的音樂。

在心頭飄來飄去的是什么啊，/像白云一樣的無定，/象白云一樣的沉郁？

“飄來飄去”揮之難棄的情緒，是戴望舒詩歌旋律整體上給人的節(jié)奏感覺。這種反來復去的空想、沉想，構(gòu)成了他詩歌中的情緒流動方式。在他著名的《雨巷》中，主人公“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而這種沉想，或者緬想的情緒周而復始，一遍遍地出現(xiàn)在詩人的幻想世界中，展現(xiàn)出戴望舒詩歌在總體詩學風格上的“緬想”特征。

這種“沉想”“緬想”周而復始，形成一種回環(huán)美的結(jié)構(gòu)。戴望舒的不少詩篇在詩歌結(jié)構(gòu)上具有精心安排的回環(huán)的特色，這種出現(xiàn)在首尾或中間段落的反復、回環(huán)形式，與緬想的詩歌情緒相對應(yīng)，有助于情感的進一步深化表達。如他的《煩憂》第一節(jié)：“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如果有人問我的煩憂/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钡诙?jié)四句順序完全相反，卻構(gòu)成了更為強烈的感情回環(huán)：“我不敢說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問我的煩憂/說是遼遠的海的相思/說是寂寞的秋的清愁?！北憩F(xiàn)了情感時時纏繞，無法擺脫，翻來復去總是同一個念頭，“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相思情緒。

如果說這種“緬想”特質(zhì)在《雨巷》中，體現(xiàn)在作者用復沓、反復等手法，借用語言音節(jié)方面的韻律，表達一種飄來飄去無法擺脫的情緒，而在戴望舒厭倦了《雨巷》中太強的音樂性之后，這種“緬想”展現(xiàn)出情緒的詩化特征?！队晗铩繁蛔u為“替新詩底音節(jié)開了一個新的紀元”，而《雨巷》之后，戴望舒在詩歌藝術(shù)觀念上發(fā)生了轉(zhuǎn)變。他認為，“詩不能借助于音樂，它應(yīng)該去了音樂的成分”，因為音樂只是一種外在形式的韻律，而詩歌真正的韻律應(yīng)該是情緒上的?！锻嬖娬摗返谖?、六條這樣說：“詩的韻律不在字的抑揚頓挫上，而在詩的情緒的抑揚頓挫上，即在詩情的程度上。”“新詩最重要的是詩情上的nuance，而不是字句上的nuance（變異）?！盵7]后來他更強化這個理論，《詩論零札》第五條借用昂德萊·紀德的話表達自己對韻律的態(tài)度，認為“句子的韻律，絕對不是在于只由鏗鏘的字眼之連續(xù)的形成的外表和浮面，但它卻是依著那被一種微妙的交叉關(guān)系所合著調(diào)子的思想之曲線而起著波紋的?！盵8]即是對詩歌情緒內(nèi)在韻律的一種追求。

一般認為，從《我的記憶》開始，戴望舒不再采用音與色的外在語言形式來構(gòu)建詩歌的韻律美，而是注重把內(nèi)心的情感轉(zhuǎn)化為詩的感覺和情緒，由此構(gòu)建感覺的詩意。戴望舒從此擺脫了音樂的束縛，運用日常生活中的常見口語，依內(nèi)心情緒的需求，創(chuàng)造了具有散文美的現(xiàn)代自由體詩。這是戴望舒在20世紀新詩發(fā)展史上的重要貢獻?？ㄖ赵u價這種詩說：“在親切的日常說話調(diào)子里舒卷自如，銳敏、精確，而又不失它的風姿，有節(jié)制的瀟灑和有功力的淳樸。日常語言的自然流動，使一種遠較有韌性因而遠較適應(yīng)于表達復雜化、精微化的現(xiàn)代感應(yīng)性的藝術(shù)手段，得到充分的發(fā)揮?！盵9]

《深閉的園子》即是這種散文化詩歌的完美展現(xiàn)。詩中用簡單的日常生活中常見的意象，用自然進展的散文化的口語，服從于詩人情緒流露的內(nèi)在節(jié)奏，表現(xiàn)了一種并不簡單的詩歌情緒和感覺，比格律詩更有張力和彈性。

[1]張清華.文本還是人本：如何做詩歌的細讀批評[J].詩刊，2016（6）.

[2][5][美]勒內(nèi)·韋勒克，[美]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212、214-215.

[3]孫玉石.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244.

[4]杜衡.《望舒草》序[M]//.戴望舒，梁仁.戴望舒詩全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9：50.

[6] 吳曉東.遼遠的國土的懷念者[J].讀書，2009（5）：117-125.

[7] 戴望舒.望舒詩論[J].現(xiàn)代，1932（1）.

[8] 戴望舒.談林庚的詩見和“四行詩”[J].新詩，1936（2）.

[9]卞之琳.《戴望舒詩集》序[M]//戴望舒.戴望舒詩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5.

[責任編輯：志 洪]

I206.7

A

1674-3652（2017）03-0076-06

2017-02-01

劉永麗，女，山東煙臺人。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