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樹元
馬咆離開不足45分鐘也就是還不到一節(jié)課的工夫,小玉的電話就興師問罪來了。汪旺接電話時沒有使用免提功能,但小玉尖銳高亢的嗓門就像鐵鏟蹭在水泥地上一般極具穿透力,以致全桌所有人的耳膜都被劇烈撼動著。
小玉說,瞧你們做的好事,現(xiàn)在馬咆被公安局弄走了,你們得負責把人弄出來。
小玉說完這三句話就掛斷了電話,汪旺回撥過去想弄清具體情況,小玉的手機已處于占線狀態(tài)。汪旺又轉(zhuǎn)而撥打馬咆的電話,但馬咆的電話也處于占線狀態(tài)。
桌上的人呼啦一下站起身,七嘴八舌道,趕緊散了,有課的回校上課,沒課的上公安局找人去。包房里隨即響起桌椅摩擦地面發(fā)出的聒噪聲,接著就是穿衣取包的窸窣聲和蹬蹬的下樓聲。數(shù)十秒鐘后,屋里就只剩肖君、汪旺和盛利三人。
三人對事態(tài)進行了簡單分析,覺得馬咆很可能被弄進了管轄這一片區(qū)域的城南派出所,于是立即動身趕過去,大呼小叫敲開派出所傳達室的門,問值班的輔警是不是有個志遠的老師被關(guān)在這里。輔警一臉茫然,連連搖手說沒有沒有。三人站在派出所門口,一時間云山霧罩茫然不知所措。當時雖是早春,但陣陣晚風依然挾裹著寒冬殘留的涼意,穿透衣服,滲進肌膚,讓他們的心嗖嗖發(fā)冷。
肖君打了個寒戰(zhàn),驚駭?shù)貑?,馬咆是怎么來的,怎么走的,你們知道嗎?
汪旺說,我打電話約他的時候叫他不要開機動車,他也說他會向別人借輛電動自行車騎過來的。
盛利驚呼道,不得了,他極可能沒有借電動自行車,極可能是開著摩托來的,他走的時候我活像聽到過摩托的轟鳴聲。
汪旺直跺腳,哎呀,我怎么就沒多問他幾句,這可怎么辦?
肖君示意汪旺保持冷靜,先不要自亂陣腳,先到城區(qū)二中隊去看看。
他們馬不停蹄趕到城區(qū)二中隊,見志遠的副校長黃旗站在院里打電話,馬咆姐夫也蹲在不遠處打電話,便知道他們的不祥預感得到應驗了。三人急得繞著辦案大樓直轉(zhuǎn)悠,無意中瞥見馬咆被滯留在大樓一層最東側(cè)的一間屋子里。當時,馬咆正低著頭將雙手插在褲兜里來回踱著步。一個保安坐在門邊,低頭劃拉著手機。
馬咆面朝窗口踱步并抬頭時,終于看見了在窗外站著的三個人,就隔著不銹鋼柵欄用力擠出一個笑,招呼道,這么晚了,你們來干什么,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
汪旺壓低嗓門,到底怎么回事?
馬咆作出輕松的樣子,我的摩托撞了人家汽車,但沒有人受傷,車輛損壞也不嚴重。
保安聽到聲響,扭頭朝窗外望望,起身從墻角拿起暖瓶,客客氣氣地說,馬老師,你的茶杯呢,我給你添點兒水,你坐下喝口茶歇一歇。
肖君估摸著保安這是在委婉地提醒馬咆不要和外頭的人交流,就識趣地拉著汪旺和盛利退到院子中心地帶。
過了會兒,黃旗將電話從耳邊挪開,走過來用閃著兇光的三角眼將三人掃視一遍,吐沫星子濺得老遠,我已和姜局聯(lián)系,他正在趕來的路上,你們這幫酒肉朋友趕緊給我回去睡覺,別在這兒添亂。
黃旗的話令三人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汪旺和盛利是志遠的老師,任中層干部,但一出校門說話就基本不頂事。肖君曾在志遠工作過八九年,四五年前進入政府機關(guān),但混來混去還是個科員。三人此刻覺得黃旗的話糙理不糙,因為他們只能在酒桌上信誓旦旦稱兄道弟,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也干不了,而且還因為喝酒惹過不少麻煩。
馬咆姐夫打完電話,起身過來安慰三人,這事兒不能全怪你們,主要還是怨他自己缺少自控能力,江湖義氣重,做事不考慮后果,還不聽人勸,我覺得,他在喝酒這個問題上栽跟頭是遲早的事兒,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對他而言,今天這個事兒不見得全是壞事兒,有可能是好事兒,否則總有一天會鬧出人命。
盛利關(guān)切地詢問,交警會怎么處理馬咆?
馬咆姐夫說,馬咆現(xiàn)場吹氣被定為醉駕,接著被帶到人民醫(yī)院抽血,初檢結(jié)果也為醉駕,現(xiàn)在醉駕已經(jīng)入刑,馬咆弄不好會被判刑,然后被開除公職。
平日里溫文爾雅的盛利這下子急眼了,揪住汪旺的衣領(lǐng)吼道,我記得馬咆說過他有晚自習不能喝酒,你狗日的硬讓他喝,喝一杯還不依,還讓喝兩杯,喝的還是56度的二鍋頭,現(xiàn)在弄成這樣,我們以后還有何臉面見馬咆和他的家人!
肖君跟著自責檢討,哎,當時我也沒有阻止汪旺,也沒有勸馬咆不喝,我也有責任。
馬咆姐夫掰開盛利的手,寬慰道,你們思想負擔不要太重,如果黃旗校長這邊搞不定,我也會想辦法的,咱們江城縣委的柴常委和我是老鄉(xiāng),我去找他,他肯定不會駁我面子,我覺得這事兒也不是完全沒有回旋的余地。
馬咆姐夫是搞企業(yè)的,而且搞得不錯,馬咆不止一次說過,柴常委曾經(jīng)號召村里的致富能手捐資修路,馬咆姐夫二話不說給拿了30萬,可見馬咆姐夫和柴常委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三人千恩萬謝,逐個和馬咆姐夫握手,再三表示歉意,然后轉(zhuǎn)身往外走去。
他們剛到大院門口便見一輛警車駛了進來,一個身穿便服腋下夾包的似曾相識的瘦小男子下車和迎上來的黃旗握手寒暄。當三人聽到黃旗喊他姜局而他稱呼黃旗為孩子老師時才忽的記起,這人就是縣公安局副局長姜局,他的孩子在志遠讀了三年書,他以前常到學校接送孩子。三人這才稍稍松了口氣,把心放寬了些。既然公安系統(tǒng)內(nèi)部的領(lǐng)導肯出面周旋,再加上有馬咆姐夫和縣委領(lǐng)導做后盾,那馬咆也許就是有驚無險了。
肖君是個心事較重的人,回家上床后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踏實,直到凌晨才迷糊了過去。早上醒來,肖君第一件事就是翻看手機,希望獲得和馬咆有關(guān)的消息,然而手機上沒有任何未接電話,也沒有任何短信。肖君打電話給汪旺和盛利,他們也都說沒有任何消息,而且課務繁忙,一時半會兒也抽不開身,就拜托肖君再跑一趟二中隊看個究竟。
肖君先到單位露了個臉,然后和同事招呼一聲,于上午十點鐘前后趕到二中隊。肖君通過前一天晚上滯留馬咆那間屋子的窗口向里張望,正好和馬咆的目光撞了個正著。馬咆扭頭走出房門,不一會兒便來到院子里,站在肖君跟前。僅過一夜,馬咆的胡須便濃密了許多,兩腮、下巴和上唇都染上了淡墨,仿佛被調(diào)皮的孩子用黑水筆給涂了一遍。
肖君急切地問,情況怎么樣???
馬咆苦笑著,情況不妙。
肖君說,你都可以走出來了,都沒人看著了,怎么還情況不妙?
馬咆顯得疲憊不堪,他們反復審我,夜里審了兩次,剛才又審了一次,我實在扛不住就撂了,他們也就沒必要死死盯著我了。
肖君說,那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
馬咆搖搖頭,還不行,辦完取保候?qū)彶拍茏摺?/p>
肖君問,取保候?qū)徥鞘裁匆馑迹?/p>
馬咆說,我也是剛剛搞清楚,這是一種刑事強制措施,需要有家人做保,需要交納保證金,然后我不能擅自離開本地,還要隨傳隨到,這個過程會一直持續(xù)到法院開庭判決。
肖君只覺頭皮直發(fā)麻,不得命,還要上法庭啊。
馬咆很是無奈,從目前的情況看,我這案子肯定會移送檢察院提起公訴,然后我肯定會被刑事處罰。
肖君蹙著眉一個勁兒撓頭皮,昨晚姜局過來難道就沒幫上一點忙?
馬咆攤開雙手,他也就是囑咐辦案民警注意審訊方法,爭取盡快查清案情,在吃喝睡等問題上不要為難我什么的,他也不能直接把我放了不是。
肖君搓著手,神經(jīng)質(zhì)一般叨叨著,這可怎么整,這可怎么整……
馬咆拍拍肖君的肩膀,你上班去吧,在這兒也沒什么用,順便跟你說一聲,也請你轉(zhuǎn)告汪旺和盛利,這事兒怨我自己,跟你們沒關(guān)系,還有就是你們以后喝酒要悠著點兒。
馬咆進去后,肖君像木樁一樣杵在原地直愣神。肖君、汪旺、盛利和馬咆四個人同年分配到志遠參加工作,剛開始的兩三年都單身,都蝸居在同一間宿舍里,彼此關(guān)系融洽,堪稱死黨。他們有個共同愛好,就是喜歡喝酒,而且容易喝高。他們醉酒的方式又不一樣,用別人的話說,肖君和盛利是文醉,汪旺和馬咆是武醉。肖君和盛利喝高后要么是趴著嘔吐,要么就躺下酣睡;汪旺和馬咆喝高則滿世界瘋跑,動輒惹是生非。馬咆有一次喝高酒,在校門口遇著一輛接孩子放學的寶馬車,嫌人家擋他的道,爬上人家的車又蹦又跳又踢又跺,把人家車前蓋折騰得變了形,好在學生家長大人大量,看在他是學校老師的份兒上沒和他計較。還有一次喝酒,不知怎的馬咆就激動起來,端酒杯時用力過猛,酒杯撞在眼角上,玻璃破裂劃破眼角,差點兒傷到眼球,還到醫(yī)院縫了三針。汪旺更是過分,在喝完酒回家的路上發(fā)酒瘋,踢壞人家店面的玻璃門,店家報警叫來警察后,汪旺居然辱罵警察,還打警察耳光;人家警察素質(zhì)絕對過硬,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只是叫來120急救車把他拖到人民醫(yī)院掛水解酒去了。汪旺的老婆楊勤當晚恰巧在人民醫(yī)院急救中心值班,汪旺便成了她施救的對象。稍晚一些時候,肖君、盛利和馬咆陸續(xù)接到楊勤的電話,楊勤在電話里嚴厲批評他們,說他們是害人精,還發(fā)狠不允許汪旺和他們交往。第二天酒醒之后汪旺非常后悔,照價賠賞損壞的玻璃,并請黃旗出面陪同去派出所向警察賠禮道歉……他們四人因為喝酒鬧出的笑話還有很多,簡直是無奇不有,不勝枚舉。曾經(jīng)有人預言,他們這伙人不見棺材是不會掉淚的,不鬧出大事兒來是不會收斂的。
然而,不管怎樣,讓馬咆一個人承擔罪過都是毫無理由的,因為活動是汪旺發(fā)起的,肖君、盛利還有其他幾個人都參與了?,F(xiàn)在馬咆落難,處于鐵飯碗可能被砸的危險境地,任何一個有責任心的人都不應該置身事外袖手旁觀。汪旺和盛利忙于教學事務,肖君不奢望他們?yōu)轳R咆奔走,他只能自個兒想法子盡一點微薄之力。
肖君想到了孫敏。肖君聽人說過孫敏的老公許國是交警,而且就在二中隊。肖君和孫敏是老鄉(xiāng),在同一辦公室呆過三五年,作為同事關(guān)系還是挺不錯的。肖君打電話給孫敏說明情況,孫敏說許國已經(jīng)知道馬咆的事,也想過辦法,但是好像沒有管用,讓肖君到四樓秩序股直接找許國問個明白。
掛斷電話,肖君扭身直奔四樓,推開秩序股的門說,我找許國。
坐在門邊的一個身穿制服長相帥氣的青年人起身說,我就是。
肖君自我介紹道,我是孫敏的同事肖君。
許國連忙起身和肖君握手,你好你好,孫敏經(jīng)常說起你呢,說你教學教得好,后來又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考進機關(guān),夸你是才子呢。
肖君自我解嘲道,什么才子啊,關(guān)鍵時刻毛用沒有,這不就找你來了。
許國引著肖君來到走廊上,輕聲說,你是說馬咆的事兒吧,昨天深夜我就知道了,也到隊里來過,我故意問馬咆當時是開著摩托還是推著摩托,馬咆一下子反應過來,說自己沒有駕駛摩托,而是推著摩托步行的,你想,如果事故現(xiàn)場沒有監(jiān)控,如果被撞方再模棱兩可,那馬咆就是醉酒推行機動車,就不太好定性為醉駕。
肖君忍不住撫掌說,這個主意太好了,可為什么沒有奏效呢?
許國說,在我印象中,馬咆出事那條路上并沒有我們的監(jiān)控設(shè)施,當時我就覺得問題的關(guān)鍵是找到被撞方,請被撞方出面,我把想法告訴黃旗,黃旗到學校一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被撞方是盧平班上的學生家長,黃旗就聯(lián)系盧平,由盧平做家長的思想工作,家長很快就來到隊里,說他自己有責任,晚上接孩子時沒有把車停好,車屁股橫在路上,而且從撞擊的力度判斷,摩托應該是推行的,因為兩輛車幾乎都沒有發(fā)生損壞。
肖君驚嘆道,這事兒辦得漂亮,但后來怎么就沒成呢?
許國顯得異常惋惜,馬咆的事兒驚動了縣委常委,常委出面和我們局一把手打招呼,一把手又向分管我們的姜局了解情況,結(jié)果弄得從上到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人甚至陰陽怪氣地說馬咆有后臺有背景,即便是法律拿他也沒轍,這么一來事情反而麻煩了,想馬虎處理都不可能,結(jié)果我們一把手又調(diào)派警力到現(xiàn)場進行勘查,想徹底把案情搞清楚以正視聽,今早派去的兩個民警還真有了意外收獲,他們發(fā)現(xiàn)附近有個店面房的門口裝有民用監(jiān)控,然后就把昨晚的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馬咆是慢慢駕駛著摩托車撞上汽車的,監(jiān)控視頻拷回來也給馬咆本人看過,馬咆這才認罪服輸。
肖君沉默了好一會兒,仰頭長嘆道,哎,這難道是天意嗎!
許國把嘴巴湊近肖君的耳朵,現(xiàn)在回頭反思,我覺得我們處理這件事的思路從根子上就有錯誤,這事兒不能驚動太多人,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越是在底層越是好解決。
肖君木木地點著頭,用力握著許國的手,準備告別。
許國拉著肖君又補充道,我沒有縱容包庇馬咆醉駕的意思,只是從情感上覺得如果不幫他出點主意說不過去,我也不知道我這么做是對還是錯。
許國說這話時矛盾糾結(jié)的樣子令肖君熱淚盈眶。肖君擁抱了許國,然后轉(zhuǎn)身下樓。
剛出二中隊大門,肖君便見小玉迎面氣勢洶洶走了過來,肖君不好意思見小玉,就低頭假裝沒看到她。
小玉怒氣沖天,瞪眼上前用力推搡肖君,尖著嗓門嚷道,你們這幫酒肉朋友,害人精,喝酒的時候比親兄弟還親,馬咆出事了一個個跑得無影無蹤。
肖君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汪旺和盛利要上課,他們這不是委托我過來了嗎?
小玉翻了個白眼,你過來有個鳥用,你算老幾啊。
肖君一時語塞,無話可說。
小玉自顧自憤懣道,你們志遠總務處那個艾民主任,馬咆平日里喝酒總忘不了他,他和馬咆也是稱兄道弟,現(xiàn)在馬咆出事他卻不聞不問不理不管。
肖君一拍腦袋,對呀,艾民昨晚正好是跟我們一塊兒喝酒的,而且他曾若干無數(shù)次說過他有個親戚在市公安局當政委,這條路子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小玉嗤笑道,你拉倒吧,按照馬咆的意思,我已經(jīng)找了他,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他和他那個親戚關(guān)系也不是很近,他那個親戚職位高,看不起他這個平頭百姓,他們關(guān)系并不好,他如果為馬咆這事兒向他親戚開口,肯定會被罵得狗血噴頭。
肖君異常驚訝,不對,我經(jīng)常聽艾民說他和他那個政委親戚關(guān)系如何如何好,他那個政委親戚如何如何肯幫人忙,包括他兒子在北京落戶的事兒也是他那個政委親戚出面幫忙搞定的,這會兒怎么全變了?
小玉往地上吐一口吐沫,我呸,虛偽,小人,白眼狼,馬咆真是瞎了眼了。
肖君打岔說,現(xiàn)在不是生氣發(fā)牢騷的時候,得趕緊想辦法。
小玉說,我打聽到昨晚接警民警錢鵬的老婆是實驗幼兒園的老師,而我正好認識她們園長,我就連夜聯(lián)系園長,園長連夜聯(lián)系錢鵬老婆,錢鵬老婆連夜聯(lián)系錢鵬,讓錢鵬通融通融,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公安上的領(lǐng)導不知從哪兒聽到風聲,今兒大早就讓錢鵬回避這個案子,換由其他民警接手,你說我想辦法了沒有。
肖君把手指插在頭發(fā)中使勁兒攪動著,把頭發(fā)攪成了一團亂麻,困苦不堪地說,難道馬咆這一劫該派是命中注定逃不掉的嗎?
小玉不屑地揮揮手,你趕緊拉倒吧,該干啥干啥去。
肖君弓著腰縮著肩,飛快地逃離了這不尷不尬之地。
肖君心有不甘,來到馬咆出事的地方,想看看這里到底是不是如許國所言裝有民用攝像頭。事發(fā)地位于志遠校門西側(cè)約200米處,道路兩側(cè)商鋪林立。肖君搜尋一圈,果然在他熟識的一家超市門口發(fā)現(xiàn)了攝像頭。
肖君走進超市和老板寒暄一番,轉(zhuǎn)入正題,昨晚志遠一個老師的摩托與人家汽車相撞的事兒你知道嗎?
老板立即激動而氣憤起來,我不是背后說馬老師不好,哪怕他這會兒站在我面前,我也得罵他是個豬頭,他撞人家之后,人家沒有責怪他,反而關(guān)心地問他有沒有受傷,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他倒好,不依不饒,說人家違章停車,要公事公辦,要報警,人家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是喝了酒的,但人家沒有得理不饒人,而是勸他不要報警自找麻煩,而且還主動拿出幾百塊錢給他去檢查身體,你猜他怎么說,他說人家看不起他,說在江城就沒怕過誰,就沒擺不平的事,當時我和其他幾個志遠的老師都上前苦口婆心勸他離開,他不僅不聽勸,還讓我們滾一邊兒去,還主動打電話報警,警察來了之后聞到他身上有酒味,先讓他吹氣,然后摁進警車,說送人民醫(yī)院抽血化驗,你說他辦的這叫什么事兒。
肖君哭笑不得,哎,都是該死的酒精惹的禍啊。
老板接著說,今兒一大早,警察又來了,還從我這兒拷走了監(jiān)控視頻,說馬老師涉嫌醉駕觸犯刑法,你說他這不是自作自受是什么。
肖君不好跟著老板說馬咆的不是,也不好責怪他的監(jiān)控多事兒,只能打哈哈應付著。不過,超市老板的話讓肖君獲得了新啟發(fā),馬咆不是被送到人民醫(yī)院抽血了嗎,那么有沒有辦法在這抽取的血液上做點文章呢?肖君退出超市,蹲到一個不起眼的墻角旮旯里給楊勤打電話,讓楊勤幫幫忙。
楊勤卻在電話里毫不客氣地訓斥起肖君,血是在我們這里抽的,抽了兩管,一管當場檢測,酒精含量高達280mg/ml,另一管被交警封存帶走,要送到省市專門機構(gòu)去檢測,這時候你讓我想法子,你說我有什么法子可想,你們這些人想讓馬咆砸飯碗,是不是還想讓我也砸飯碗……
肖君把電話從耳邊挪開,感到萬念俱灰,緩了好一陣子,才扶著墻費力地站起身,聯(lián)絡(luò)汪旺和盛利到校門口碰頭,向他們通報情況。
汪旺咬著牙下定了決心,媽的,馬咆要是沒了工作,我出20萬贊助他做生意,他以前不是說過他想兼職搞個什么項目的嗎?
盛利跟著說,對,我也出20萬,就當是投資理財。
肖君說,我也出20萬,以馬咆的能力水平和社會資源,他要是專心致志做交易,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發(fā)家致富,到時候我們就是小股東,參與分紅。
事已至此,三人只能這樣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謀劃著善后事宜。
城區(qū)二中隊那邊的馬咆也沒閑著,趕在下午第一堂課之前就辦好了取保候?qū)徥掷m(xù),重新回校正常工作。猛一看,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原有的秩序。
此事之后,他們四人對酒精都變得敏感謹慎起來,以致在隨后的兩三個月當中四人都沒有聚過一次餐。他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熱衷于人情往來和應付各種應酬,要是有人宴請吃飯,還會有意無意找借口回避;再者,無論是公開場合還是私下場合,他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隨便和別人勾肩搭背推心置腹稱兄道弟。
五一假期過后,馬咆給肖君打電話,讓肖君找人問問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如果被判拘役到底會不會被開除公職,肖君便請一個在人社局工作的初中同學帶自己到該局的事業(yè)單位管理科進行咨詢。
管理科科長親自出面向肖君了解情況,你這個同事是干部嗎?
肖君說,是學校教研室主任。
科長說,那還好,他這種情況不會被開除公職,但是會被降低崗位等級,這種處分的影響期為24個月,這期間他的崗位等級降低,工資降檔,不能申報職稱,不能評優(yōu)評先,不能享受年底績效獎,總之影響還是挺大的。
肖君不由長長吁出一口氣,哎呀,太好了,你不知道我先前有多緊張有多擔心。
科長用手指戳戳肖君的胸脯,要是你醉駕,你就得玩完,因為具有公務員或參公管理人員身份的人一旦被判處刑罰就會被開除,另外,你這個同事如果是校級干部也得完蛋,因為經(jīng)行政機關(guān)任命的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一旦被判處刑罰也會被開除。
肖君謝過科長和他的老同學,扭頭就給馬咆打電話。馬咆聽完肖君的解釋,不禁揶揄道,看來干部也不是做得越大越好啊,幸虧我沒有做到校長。倆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轉(zhuǎn)眼間又到了六月上旬。
馬咆尋到肖君單位,讓肖君幫忙打聽檢察院的陸檢是不是出了差。
肖君問他,打聽這事兒干啥?
馬咆說,我的案子已經(jīng)移送到檢察院公訴科,我現(xiàn)在是這么想的,檢察院能不能晚一點起訴,然后法院能不能晚一點開庭判決,然后正好趕上暑假,我就利用假期在看守所服刑,這樣不耽誤工作,也不至于造成多么惡劣的影響,你想如果正常上班期間我突然消失一兩個月,肯定會有很多人打聽我的去向,要是有人說我被關(guān)在看守所,那聽上去要多難聽有多難聽,我剛才在柴常委那兒也把這個意思跟他說了,他也表示理解和支持,并且當場打電話給陸檢,但陸檢說他在外出差,這事兒等他回來再說,我尋思著陸檢是不是真出差,如果是假出差,那說明他在找借口推托,實際上是不想幫這個忙,如果是真出差,說明這事兒還是靠譜的,預定計劃說不定能實現(xiàn)。
肖君說,難道就不能爭取判緩刑嗎?
馬咆說,據(jù)我了解,到目前為止,我們江城沒有醉駕判緩刑的案例,判的都是實刑,所以我也不指望判緩刑。
馬咆說完之后,肖君便開動腦筋想法子。按理說,諸如公檢法這些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應該異地人,而異地領(lǐng)導平日里通常住在江城。肖君單位所處的行政中心有個領(lǐng)導宿舍樓,那么陸檢就應該住在這個樓里。肖君因為工作關(guān)系正好和宿舍樓有聯(lián)系,于是就打電話到值班室找人詢問。接電話的服務員告訴肖君,陸檢確實住在這里,但他兩天前去了南方,得一周才能回來。
肖君謝過服務員,一鼓作氣,沒要馬咆發(fā)話,又打電話給他一個在法院當法官的高中同學,把馬咆的情況簡要說了一遍,然后問大概什么時候開庭。
法官說,這種案子一般走簡易程序,不會為某個人單獨開庭,而是要等到三四個類似的案件集中起來一并審理,估計得等到七八月份,另外,馬老師如果實在不放心,可以事先和我們院領(lǐng)導以及承辦法官對接一下,主動積極交納罰金,爭取判1個月的拘役,像這種沒有造成嚴重后果和惡劣影響的醉駕案是完全可以按照最低期限進行判決的。
肖君把打聽來的情況全盤轉(zhuǎn)告馬咆后,馬咆說,如此看來,找不找陸檢打招呼其實是無所謂的,找不找法院領(lǐng)導以及承辦法官打招呼其實也是無所謂的,因為打不打招呼實際上沒什么太大區(qū)別,而且還會欠人家人情債,是不是?
肖君覺得馬咆分析得挺在理,連連點頭稱是。
后來馬咆到底是怎么運作的,或者馬咆有沒有再進行運作,肖君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在學校暑假開始后不久肖君就獲得了馬咆將進看守所的消息。
肖君的消息是從汪旺那里獲得的,汪旺的消息是從楊勤嘴里得到的。楊勤在醫(yī)院遇見參加體檢的馬咆,馬咆告訴楊勤體檢是進看守所前的必備程序,體檢完了之后他就會被法院的警車送進看守所,在里面老老實實呆上1個月。
獲得消息后,肖君將汪旺和盛利召集到一塊兒,商量著是不是準備一些東西,到馬咆家給馬咆餞行。商量的結(jié)果是暫時不去馬咆家,因為小玉見著他們肯定會愈加生氣,而且人家兩口子說不定還有事情要做,根本不愿意待見他們,于是進而決定等上十天半個月再結(jié)伴兒到看守所看望慰問馬咆。
兩周后,肖君、汪旺和盛利約在一起,先是到超市買了香煙、零食和水果,然后合駕一輛車前往距離江城20公里處的大市看守所。
看守所位于一個大型農(nóng)場附近,周圍全是農(nóng)田,只有一條不很寬的兩側(cè)一溜兒全是樹木的柏油馬路與外界通聯(lián),他們的車子行駛在這條路上,就像在鉆一條逼仄的胡同。
他們來到看守所正門,探頭探腦往里看,但什么也看不到。正門純粹是由整塊兒的鐵板制成的,而且跟兩側(cè)的墻體及下方的地面接合得密不透風。他們轉(zhuǎn)到正門一側(cè)的傳達室,向看門的警察說明來意。
警察聽完后笑著說,你們怎么不給他捎兩瓶酒,再來一只烤鴨?然后正色道,我們這里不許從外面捎帶任何食物,要是犯人吃出毛病,這筆賬算在誰頭上?
汪旺說,那么我們空手進去看看他總可以吧?
警察說,你想看就看啊,得申請,得審批,再說他還有兩個星期就出去了,你們有進去的必要嗎?
三人互換眼色,覺得警察言之有理,就帶著東西原路返回。在路上,他們又商定待馬咆拘役期滿再前來迎接,并且要燃放鞭炮,還要在江城大酒店擺上一桌,給馬咆接風壓驚。
四五天之后的一個傍晚,盛利打電話給肖君,盧平走了,你知道嗎?
肖君說,我不知道啊,他上哪兒去了?
盛利說,昨天夜里盧平走路了,今天我們?nèi)ニ业跹?,沒看到你,所以就問問你的。
肖君失聲叫道,這怎么可能,我前天還見過他,還跟他打過招呼呢。
盛利一點也不嫌煩,和肖君煲了一通電話粥,終于讓肖君接受了這一殘酷現(xiàn)實。
盧平是個朋友人,隔三差五就有酒喝,要么是他請別人,要么是別人請他。前一天晚上他正好得空,就應約參加哥們聚會,喝了七八兩酒,然后上桌打二十三張。不料他牌沒打上幾把,人卻冷不丁從座位上癱滑下去,躺倒在地不省人事,接著就被他的幾個哥們開車送到人民醫(yī)院急診室。醫(yī)生診斷他是飲酒過量誘發(fā)了突發(fā)性心肌梗塞,于是趕緊輸液,但是針頭戳進靜脈后藥水卻不往下滴,醫(yī)生改用針管推注,藥水也難以輸入,忙活了半個鐘頭,到底還是沒能救活他。醫(yī)生說他肯定患有高血脂癥,而且是重度的,以致血液太濃太粘太稠無法循環(huán),無法向心臟正常供氧,無法接納和輸送救命的藥物。盧平老婆聞訊趕到醫(yī)院時盧平已經(jīng)咽了氣,盧平老婆撲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邊哭邊說,你個死鬼明知自己有高血壓,卻愣是有3天沒吃藥,我勸你按時吃藥,你還大嗓門訓斥我,還要打我,還說自己死不了,你一天到晚在外面大吃大喝,吃喝出一身毛病,最近一次參加體檢連血都抽不出來,你是活該啊,你是自己作孽啊。盧平老婆哭訴完了之后又破口大罵盧平的幾個哥們,你們這些狗日的害人不淺,成天喊他喝酒,現(xiàn)在把他喝死了,讓我成了寡婦,讓我孩子沒了爸,我不要你們養(yǎng),但你們得把我孩子養(yǎng)大,一直養(yǎng)到大學畢業(yè)成家立業(yè),不然我就是死也不會放過你們。當時在場的人無不心酸落淚。
聽罷盛利的介紹,肖君唏噓不已。因為頻繁大吃大喝的緣故,肖君、馬咆、汪旺、盛利的體質(zhì)和盧平相差無幾,身高差不多都是170厘米,體重差不多都是170市斤,而且都不同程度患有高血壓和高血脂癥。肖君常聽人說這兩種病癥如何如何厲害,如何如何不能麻痹大意,否則長期以往人會患上難以根治的心腦血管疾病,嚴重的甚至會導致腦溢血、腦梗阻或心肌梗塞。這之前,肖君覺得這些言論有聳人聽聞之意,也沒太當回事,現(xiàn)在盧平的突然離世一下子給肖君敲響了警鐘,讓肖君不得不對自己的生活方式,對哥們、兄弟的定義以及這種關(guān)系的維系方式進行反復斟酌和重新定位。
就在江城百姓茶余飯后議論志遠老師喝酒致死事件的熱情還沒完全消退時,公安局的副局長姜局又鬧了一個大笑話。
姜局參加幾個兄弟發(fā)起的聚會,喝了不少酒,大家都叫他不要開車,他覺得自己是分管交警大隊的局領(lǐng)導,在江城這地界上喝酒開車應該不會出什么大問題,于是堅持開車走了。車子行駛到家門口附近時,與另一輛汽車發(fā)生輕微碰撞。另一輛汽車的司機并不認識姜局,在聞到姜局嘴里噴出的酒氣后,萌生出敲竹杠的想法,就指著行車記錄儀威脅姜局,讓姜局拿5000元私了;其時,姜局老婆已經(jīng)聽到風聲,很快趕到現(xiàn)場,把5000元交給對方,并且連拖帶拉把姜局弄回了家。姜局到家后越想越慪氣,越想越憋屈,趁老婆不注意又溜了出去,正巧碰上敲竹杠的主兒還待在原地跟人顯擺,氣憤不過就上去和那家伙扭打起來。后來,有圍觀者認出姜局,便起哄說警察打人,接著有人報警。交警到了之后,在眾人的密切關(guān)注下,讓姜局吹了酒精測試儀,結(jié)果顯示姜局為醉酒;接著,在一幫好事者的跟蹤和監(jiān)督下,姜局被帶到人民醫(yī)院抽血,血檢結(jié)果當然也為醉酒。當晚,有關(guān)公安局長知法犯法醉駕打人的微博微信就在若干個朋友圈中傳開,接著若干網(wǎng)絡(luò)論壇上也有了相關(guān)消息,就連江城這么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縣城也跟著火了一把。
在這種情勢下,肖君、汪旺和盛利準備大吹大擂大轟大嗡迎接馬咆歸來的計劃只好暫時擱淺。幾天后,馬咆刑滿釋放,被小玉一個人悄悄接回了家。肖君他們?nèi)艘苍塘恐诤线m的時候到馬咆家里去聚一聚聊一聊,然而在此后相當長的時間內(nèi)他們似乎都沒有找到這么個合適的機會。四兄弟甚至就此失去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