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星

人生如夢易逝，流年似水匆匆。驚回首，梁羽生先生駕鶴西游已整八載。河山未改，然潮流已變，“成人童話”式微，玄幻靈異小說大行其道，那個劍膽琴心快意恩仇的江湖離我們漸漸遠去，但梁先生等新派武俠小說宗師筆參造化，讓俠義世界家國情懷永遠留在了世間人心。

在我的少年時代，網(wǎng)絡沒有出現(xiàn)，電子游戲還沒普及，讀武俠小說和混錄像廳大致成了我上學之外的最大喜好。但這些活動在父母眼中屬于“奇技淫巧”，是被嚴加限制的，只能在地下偷偷摸摸地進行。所幸，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武俠小說對我的寫作居然有幫助，遂漸漸放寬約束。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大量閱讀了包括梁羽生在內的諸多新派武俠作家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白發(fā)魔女傳》。之所以印象深刻，一則這是梁先生的代表作，名滿天下，二則這部小說我基本上是在課堂上偷偷讀完的。

當時，我的課桌中間有一根拼接的木條掉落了，恰好形成一條食指寬的縫隙，于是我把《白發(fā)魔女傳》放在課桌下來回移動，通過這條“天公作美”的縫隙“艱難”地讀完了整部小說。《白發(fā)魔女傳》那“情深不壽，強極則辱”的悲愴結局令年少的我惆悵良久，至今依然記得當時記誦下來的書中的一首七律：

“別后音書兩不聞，預知謠琢必紛紜。只緣海內存知己，始信天涯若比鄰。歷劫了無生死念，經(jīng)霜方顯傲寒心。冬風盡折花千樹，尚有幽香放上林?！?/p>

后來學習毛筆字的時候，我還特意將其中的頸聯(lián)寫下來掛在臥室里以自勉?？梢哉f，武俠小說對我的三觀確立有著重要的影響，這也是那個時代許多我輩中人身上的獨特烙印。

梁羽生是廣西梧州人。外祖父是晚清舉人，詩書傳家的他，深受傳統(tǒng)文化影響，有著極為深厚的舊學功底。他的舊體詩造詣，在當代作家中首屈一指，這一點連金庸也自愧弗如。所以，在他的小說中，隨處可見對仗工整，韻律優(yōu)美，意境深遠，佳句頻出的詩詞。這也是梁羽生作品的一個突出特色。在他的《冰河洗劍錄》中有一句：

“中年心事濃如酒，少女情懷總是詩?！?/p>

他以高度洗練的概括和婉約優(yōu)美的韻律，叩響無數(shù)讀者的心扉。今天，我們依然能夠從諸多好為文者的網(wǎng)絡博客空間中看到他留下的這一佳句。有著作傳世，有詩文留后，作為一個文人，梁羽生真不枉此生。而我本人喜好古文古詩亦與梁羽生的小說不無關系。

梁羽生家學淵源，喜好文史?？箲?zhàn)時期，因機緣遇到歷史學家簡又文，更是受益良多。這為他日后創(chuàng)作武俠小說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綜觀梁氏武俠小說，無一不以真實的歷史為背景，皆因他深厚的史學根基。梁氏武俠小說的這種歷史性、寫實性，讓我一度以為他筆下的諸多人物都是確有其人，可見這“成人童話”的魔力。他的第一部小說，即新派武俠小說的開山之作《龍虎斗京華》誕生之時，便奠定了這樣的創(chuàng)作高度。這部小說，將故事背景設置在晚清列強入侵、義和團進京的歷史大背景下，書中人物的命運和時代波瀾緊緊相連，于大時代格局下表現(xiàn)人物浮沉。此后，梁羽生的絕大部分作品都延續(xù)了這種特點，體現(xiàn)出一個傳統(tǒng)文人熾烈的家國情懷，而這也是他筆下的武俠人物常常閃現(xiàn)的特征。

抗戰(zhàn)勝利后，梁羽生在嶺南大學讀書時又結識了講師金應熙。金應熙是陳寅恪的弟子，此人好讀武俠小說，尤為推崇現(xiàn)代武俠小說開山鼻祖還珠樓主等人，梁羽生自然深受熏陶，兩人遂亦師亦友神游于“武俠江湖”。而金應熙還有一個身份是中共地下黨員。由是，梁羽生早年便接受了處于上升時期的左派思想。他后來在《大公報》任職，更是進一步增強了家國民族的責任感和使命感，這些經(jīng)歷也為他的武俠小說確立了創(chuàng)作風向。所以，我們看到在他的作品中，主人公往往是重集體輕個人，為了家國集體利益而不計個人得失，那種“但愿人間留俠氣，不叫狐鼠敢相侵”的忘我精神噴薄欲出，與左派革命思想殊途同歸?！镀价檪b影錄》中的張丹楓就是這樣突出的代表。盡管在崇尚個體自由的時代，有不少讀者認為梁氏作品中過多地涉及了階級斗爭的內容，削弱了作品的可讀性和接受度，但當我們結合梁羽生的個人經(jīng)歷、家庭背景以及時代潮流，亦不難理解他的這種創(chuàng)作思想。

與思想更加西化的金庸、古龍相比較，梁羽生受儒家文化影響更深，詩詞、小說、歷史無一不精，他有著傳統(tǒng)文人的風骨，“中庸”“不逾矩”等儒家文化特征體現(xiàn)在他的身上，也直接體現(xiàn)到他的創(chuàng)作中。例如在他的作品里，描寫男女情愛往往都是點到為止，十分含蓄，這一點金庸要開放得多，而古龍更是達到“放肆”的地步。了解了這一點，我們再來揣度梁氏武俠小說中的家國大義就十分自然了。儒家思想中有一個重要的傳統(tǒng)就是“達則兼濟天下”。梁羽生小說中的卓一航、金世遺、凌未風等武林高手無一不是武俠世界中個人技藝的“達者”，他把儒家思想嫁接到這些俠士身上，讓他們去完成“能量越大責任越大”的使命是非常自然的。這種情懷實際上從一開始就拔高了梁氏武俠小說的境界，這也正是梁羽生能夠成為新派武俠開山宗師的一個重要原因?！耙詡b勝武”是梁羽生創(chuàng)作的一個基本觀點，他提出“寧可無武，不能無俠”，重塑和豐滿了“俠”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特有的精神境界，也為華人文化打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世界。

2016年夏天，我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在整理舊物時，發(fā)現(xiàn)一套上世紀80年代版的《七劍下天山》，甚至還有連環(huán)畫版的《云海玉弓緣》?？吹竭@些，一種濃烈的時光倒流感瞬間將我擊中，前塵舊事，紛至沓來，感時光之易逝，顧人生之艱難，竟不能自已。對我來說，武俠小說已經(jīng)不僅僅是讀物，也是成長的伴侶和見證，更是人生情懷的寄托之處。梁羽生作品所表達的家國思想、俠義情懷乃至兒女衷腸，與我的少年時代結緣，在我人生歷程中投下了重要的影子，乃至多年以后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依然深受影響。

人間太平，物質生活更日漸豐富，梁羽生先生筆下的“短鋤栽花，長詩佐酒”對于世人而言，亦不算奢望。但人性之復雜，世道之澆漓，也永遠是糾纏這個世界的反面，從來不曾離去。故此梁先生等武俠小說宗師所倡導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依然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這正是，“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zhèn)b影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