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曉軍

面對一個禮崩樂壞的世界，他的理想是從天子、諸侯、大夫到普通百姓，都能團結和睦，社會秩序井然，安寧祥和。

面對一個“爭城以戰(zhàn)，殺人盈城；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的亂世，他的理想能既成全君意——“民歸之，猶水之就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合乎民心——“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p>

為什么孔子周游列國長達十四年之久，雖百折不回卻勞而無功。失望之余哀嘆說：“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為什么孟子面對亂世，奔走呼號，游說諸候，風塵仆仆，席不暇暖，以推行“王道”理想和“仁政”主張。但最終在六十四歲時退而著述。

而在孟子的前后或同時，商鞅、龐涓、孫臏、吳起、范雎、李斯等人游說諸侯，脫穎而出，出將入相，躊躇滿志。如商鞅奔秦、吳起入楚、李悝相魏，都能富國強兵，睥睨天下。

孟子說這個時代民不聊生，生靈涂炭——“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于是挺身而出，力圖救世卻遭遇失敗。西漢學者劉向說這個時代崇尚暴力和權謀——“力攻爭強，勝者為君，兵革不休，詐偽并起”，商鞅等人兜售自己，卻獲得成功。

這是為什么？

在學習高中選修《先秦諸子選讀》時，一系列問題始終困擾著學生。

首先在我們學生所受的教育中，包括我們文化傳統(tǒng)影響，都有一個樸素的認識：得民心者得天下。亦如孟子所說“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們認為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但是他們的命運差別和時代的最終走向，顛覆了我們的認知。孟子的政治理想是民心所向，卻處處碰壁，最終失敗。而陰謀詭計，權謀欺詐，暴力奪取屢屢得手。

其次我們堅定地認為歷史的道路是人民選擇的，但是歷史的發(fā)展卻恰恰違背了民心。當年梁襄王問孟子，“孰能一之？”孟子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回答：“惟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毕Ｍ匀收硐胱屘煜職w于一統(tǒng)。但是歷史最終以孟子最不愿看到的方式——秦人憑借暴力完成統(tǒng)一。

最后我們知道秦的統(tǒng)一是偉大的歷史進步。但是統(tǒng)一過程所付出的慘重的生命代價讓人對歷史的進步不能不產(chǎn)生某種困惑。

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在其主編的《中外歷史年表》中對秦統(tǒng)一過程中的秦軍的斬首數(shù)量做過統(tǒng)計：“公元前331年，敗魏，斬首八萬；前312年，破楚師于丹陽，斬首八萬；前307年，破宜陽，斬首六萬；前301年，敗楚于重丘，斬首二萬；前300年，攻楚取襄城，斬首三萬；前293年，大敗韓魏聯(lián)軍于伊闕，斬首二十四萬；前280年，攻趙，斬首二萬；前275年，破韓軍，斬首四萬；前274年，擊魏于華陽破之，斬首十五萬；前260年，大破趙軍于長平，坑卒四十五萬；前256年，攻韓，斬首四萬；又攻趙，斬首九萬；前234年，攻趙平陽，斬首十萬……”這還是不完全統(tǒng)計。而皇甫謐在《帝王世紀》中說：“計秦及山東六國，戎卒尚有五百余萬，推民口數(shù)，當尚千余萬。及秦兼諸侯，置三十六郡，其所殺傷三分居二?！笨梢赃@樣說，秦國兼并六國的戰(zhàn)爭，軍民死傷超過三分之二。

秦的統(tǒng)一真是血流漂杵，白骨累累?？蛇@是歷史的進步，這就必然要我們承認這樣一個結論：只要能推動歷史進步，任何暴力都是合法的、必然的，無論它多么殘酷血腥。由此推論，必然要承認人性之惡的合理性。

對這一切有違于我們認知的矛盾和悖論——歷史意志踐踏人心民意、歷史走向和民心所趨相反、人性之惡推動歷史進步，該如何理解認識。

面對這個巨大的困惑，西方哲學家對這個問題思考也許對我們會有啟發(fā)。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說：“人們以為，說出了人性本善就是說出了一種偉大的思想。但他們卻不知道，說出人性本惡時說出了一種更偉大的思想?！保ā稓v史哲學》）他在《法哲學原理》一書中更是直截了當：“惡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借以表現(xiàn)出來的形式。”馬克思和恩格斯繼承了關于惡是歷史前進的動力這一思想。馬克思在評價英國殖民印度時已經(jīng)肯定了惡的某種合理性。恩格斯則明確地說：“在黑格爾那里，惡是歷史發(fā)展的動力借以表現(xiàn)出來的形式……自從階級對立產(chǎn)生以來，正是人們的惡劣的情欲、貪欲和權勢欲成了歷史發(fā)展的杠桿。”（《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而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恩格斯又說：“最卑下的利益——庸俗的貪欲、粗暴的情欲、卑下的物欲、對公共財產(chǎn)的自私自利的掠奪；最卑下的手段——偷竊、暴力、欺詐、背信——揭開了新文明的序幕?！?/p>

這樣的思考對我們而言可謂振聾發(fā)聵。它在顛覆我們原有的認知的同時，迫使我們理解人性和歷史的復雜之處——秦的血腥暴力與歷史進步的悖論、歷史意志和人心民意的背反、惡成了推動歷史進步的動力。由此才能更深刻、更富于理性地對待那段風云激蕩的歷史。我們的一系列困惑由此豁然。但未必釋然。

當我們看到那些巨大的冰冷的數(shù)字時，內(nèi)心仍然隱隱作痛。每一個數(shù)字背后，都曾經(jīng)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而這些數(shù)量如此龐大的普通生命，因為一場戰(zhàn)爭，同類相殘，突然夭折。從此無數(shù)個家庭永無幸?？裳?。孟子在激烈地批判這個罪惡累累的世界。黑格爾卻這樣說，我們應當允許他們（偉大人物）為完成歷史的最終目的而不得已地蹂躪一些無辜的生命，踐踏前進路途中的一些花草。決不能用個別受害人的觀點去審判偉大人物的行為。純潔的道德規(guī)范有時是不適用于歷史進程的。人類歷史的發(fā)展決不是善良和幸運相得益彰的坦途大道。（黑格爾《歷史哲學》）

說的多么干脆直接。但面對歷史的殘酷，我們?nèi)匀粺o言以對。歷史進步代價有時過于沉重，讓人深長嘆息。

對此李澤厚先生這樣說，人類歷史總是在悲劇中前行，這是歷史主義與倫理主義的二律背反。歷史主義指向“發(fā)展”，倫理主義指向“善”，二者是矛盾的，歷史在發(fā)展中總是要付出巨大的“善”的代價。（李澤厚《告別革命》）雖然我們依舊不能釋然于懷，但至少在理性上能夠理解和接受。

問題還沒有結束，既然秦的暴力統(tǒng)一是歷史進步，那么孔孟的最終失敗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

面對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餓殍遍地，一片哀鴻，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即使知其不可，明知失敗，總要有人挺身而出，來拯救這個世界。因此他們的人道主義、他們?nèi)蕫壑?；他們的歷史擔當、他們的悲憫之情；他們的犧牲精神、他們的執(zhí)著追求；他們的“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們的“雖千萬人吾往矣”，在那個血雨腥風的時代，才是那么可貴。如果沒有他們的力挽狂瀾，那段歷史就是一片沉重、黑暗，毫無人性之光。

而他們明知失敗而努力掙扎的精神，已經(jīng)熔鑄在我們民族文化心理之中，穿越時空，成為我們最可珍視的價值。在人類的四大古代文明中，我們的文明是碩果僅存。不能想象，如果沒有人類軸心時代的這些思想家鑄就的精神價值，我們的文明會延續(xù)至今。秦皇漢武固然武功赫赫，可是維系一個民族的文明的還是孔孟等思想家創(chuàng)造的精神價值。也許德國著名哲學家雅斯貝爾斯的話，更能讓我們理解他們對一個民族的意義。他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說“世界歷史的軸心似乎是在公元前800年至200年之間發(fā)生的精神歷程之中。那時出現(xiàn)了時至今日我們與之共同生活的人?！欠驳氖露技性谶@一時代發(fā)生了。在中國生活著孔子和老子，中國哲學的所有派別都產(chǎn)生了，墨翟、莊子、孟子以及不可勝數(shù)的其他哲學家都在思考著。他提出一些極端的問題，在無底深淵前尋求著解脫和救贖。在清楚意識到自己的極限時，為自己確立了最崇高的目標。在這個時代產(chǎn)生了我們今天依然要借助于此來思考問題的基本范疇，創(chuàng)立了人們至今仍然生活在其中的世界宗教?！笔堑模瑳]有他們，就沒有我們民族的文明。

他們失敗于一個短暫的時代，卻影響了一個偉大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