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香
(安徽工程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241000)
維多利亞歷險小說的帝國母題研究
程 香
(安徽工程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241000)
英國歷險小說源遠流長。本研究將英國文學傳統(tǒng)中一條貫穿始終的帝國母題脈絡剖析展露,并將這一脈絡置于英國歷史和文學史的背景下進行宏觀整體觀照,解讀維多利亞歷險小說中的帝國母題,以洞悉幾百年來英國人根深蒂固的帝國情結,透視這種情結及其意識形態(tài)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xiàn),從而使讀者看透那些吸引眼球的情節(jié)、人物和意象背后的帝國本質。
維多利亞歷險小說;帝國母題;人物母題;情節(jié)母題;意象母題
英國歷險小說源遠流長。它發(fā)端于盎格魯-撒克遜文學,歷經(jīng)中世紀騎士傳奇、喬叟使徒傳奇、伊麗莎白璀璨文學、笛福殖民冒險小說的流布與傳承,在維多利亞后期隨著“日不落帝國”的崛起和整個社會帝國情緒的膨脹達到高峰。這一時期的英國閱讀群體不再停留于對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關注,部分保守派男性讀者開始青睞海外歷險英雄的“豐功偉績”。深受大眾尤其是青少年讀者歡迎的歷險小說家,如史蒂文森、哈格德、金斯頓、吉卜林和康拉德,不約而同地通過歷險文學推動大不列顛帝國的建構。之后,后殖民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新歷史主義,尤其是東方主義更是將歷險小說當作殖民主義和文化帝國主義的批評范本。近些年來,學者Andrew White[1]、Joseph A. Kestner[2]和 Bradley Deane[3]則從男性建構角度探討了歷險敘事,共同著力于尋找小說文本中歷險英雄擔負“白人使命”的結構共性,分析了歷險英雄由“男孩”向“男人”的蛻變過程。這些批評,個案研究大于整體研究,缺乏將歷險小說置于維多利亞帝國背景的整體范式探討。
母題作為主題學研究范式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指“一個主題、人物、故事情節(jié)或字句樣式,其一再出現(xiàn)于某文學作品類,成為利于統(tǒng)一整個作品的有意義線索,也可能是一個意象或原型”[4]。學界雖對此定義莫衷一是,但基本認可文學“母題”具有“深厚的社會、歷史、文化內蘊的積存,頑強的生命力”[5]和傳承性。根據(jù)這些特性可以發(fā)現(xiàn),人類文學史上,古羅馬文學、阿拉伯文學,甚至中國金元文學中均有帝國母題的表征。帝國母題植根于英國歷史事件和英國文學史實,主要指英國文學作品中一再出現(xiàn)的對政治、宗教、種族和文化“他者”進行帝國擴張和殖民征服的主題、情節(jié)、人物,或者是一些意象和原型,并逐漸形成一種既相對穩(wěn)定又不斷更新的定式;而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在形成過程中一路沿襲的歷險與征服文化屬性,為歷險小說的發(fā)展和流布提供了思想文化基礎。
根據(jù)帝國母題的時代性、復雜性和歷史性特征,回源溯流,可發(fā)現(xiàn)其大體經(jīng)歷以下幾個階段。
(一)雛形期——中古時期
史詩《貝奧武甫》邁出了古英國文學海外征服的第一步,成為帝國母題的濫觴。中世紀盛行的騎士傳奇,尤其是十字軍東征騎士們的英雄故事,以及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帶有傳奇色彩的使徒行傳,都是英國文學參與帝國母題構建的早期實踐。
(二)形成期——亨利八世和伊麗莎白時代
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在教宗問題上與羅馬教皇分庭抗禮,也是英國將天主教歐洲視為“他者”的肇始。伊麗莎白時期,英國打敗西班牙無敵艦隊,鎮(zhèn)壓愛爾蘭起義,審判并處死瑪麗女王,插手荷蘭對西班牙的反抗,這些針對政治和宗教“他者”的歷史事件都表明這個具有尚武品質和冒險精神的民族已經(jīng)開始宣揚并踐行帝國的野心。斯賓塞的《仙后》即是對伊麗莎白女王政治野心“正義性”的詮釋和支持。文本中,暴君“大錯誤”(Grantorto)象征西班牙天主教國王,“謊言”(Duessa)象征羅馬天主教會和蘇格蘭天主教女王瑪麗,這些政治和宗教“他者”的象征都是帝國母題在這一時期文學中的體現(xiàn)。英國清教革命時期的共和治理及其實踐,尤其是對愛爾蘭的征服與統(tǒng)治,為帝國母題在文學中的應用提供了歷史依據(jù)。彌爾頓也為張揚帝國氣質的文學形象樹立了榜樣。
(三)發(fā)展期——第一帝國時期
從1688到1783年,英國贏取幾場戰(zhàn)爭、尤其是“七年戰(zhàn)爭”的勝利后,一個世界范圍的英帝國初具雛形,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優(yōu)越感和帝國情緒不斷增強,并進一步滲透到文學作品中。小說《魯濱遜漂流記》《格列佛游記》《蓋伊·邁納林》、敘事詩《溫莎林》以及戲劇《批評者》均體現(xiàn)了帝國母題的傳承。
(四)高潮期——維多利亞時代
19世紀初,“日不落帝國”開始崛起。在福音派和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潮推動下,帝國情緒膨脹到極致,社會各階層都懷有一種神圣的帝國使命,要將英國的語言、文化、政治傳統(tǒng)和制度傳播到全世界,思想家阿諾爾德、卡萊爾、羅斯金和唯美主義倡導者王爾德也在高唱白人的天賜神權。經(jīng)過中期大繁榮,帝國夢持續(xù)膨脹,“軍事帝國主義”發(fā)動和參與了鴉片戰(zhàn)爭、克里米亞戰(zhàn)爭和布爾戰(zhàn)爭。而維多利亞后期,英國面臨著內外危機:外部受到德、美、法三國的趕超威脅,內部經(jīng)歷1873—1879年的經(jīng)濟危機和不斷激化的社會矛盾。社會、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的劇變,都通過帝國的重要能指符號進入小說空間予以再現(xiàn)。為適應統(tǒng)治階級轉移國內矛盾、推行殖民崇拜和“狂熱的愛國主義”[6]的需求,歷險小說作為最合適的文學載體就此達到高峰。
英國步入第二帝國后,歷險小說與帝國擴張愈發(fā)依存共謀。經(jīng)歷社會、歷史和文化內蘊的深厚積存,可以發(fā)現(xiàn),維多利亞自由帝國主義時期的早期代表作家James Cook、McClintock、Rajah Brooke、John Speke 和David Livingstone普遍傾向于采用“主人公—尋求—斗爭—回家”[1]的宏大敘事模式。維多利亞中后期,軍事帝國主義甚囂塵上,部分作家開始超越宏大敘事模式,采用現(xiàn)代主義的“嵌套敘事”(如《那個想成為國王的人》中的“我”、《吉姆爺》和《黑暗之心》中的馬洛),并融合了帝國母題演變下的世界主義和普世價值,被視為大英帝國甚至歐洲殖民的寓言,打破了讀者習慣的心理習慣并成為經(jīng)典。20世紀,歷險小說隨著帝國的衰退而衰落。
可見,在特定的語境下,隨著歷史維度和文化維度的延展,帝國母題在歷險小說中的實現(xiàn)方式和表現(xiàn)形式也隨之改變。
縱觀英國文學傳統(tǒng)中貫穿始終的帝國母題脈絡,可以看出英國幾百年來一直沿襲著根深蒂固的帝國情結。這種情結與意識形態(tài)如何在文學作品中予以表征?又如何進行傳承和演變?毋庸置疑,與當時歷史社會思想文化有著深層的共謀關系。
維多利亞歷險小說在當時非常暢銷,同時又受到官方的大力推崇。歸根結底,源于它們?yōu)槟贻p讀者創(chuàng)造了未來帝國建造者的藍本。它們不僅具有娛樂消遣功能,更像教科書或勵志文學,提倡功利主義,宣揚愛國英雄主義和基督教義,最終將年輕的讀者塑造成一個個帝國的主體。歷險小說與讀者的關系,猶如父與子的教導關系,通過樹立帝國的英雄形象,支持和傳播責任、自律、誠實、服從和責任等意識。這種文學與帝國互生互促的共謀關系,隨著維多利亞時期不同帝國階段的重心轉移,在歷險小說中的人物母題、情節(jié)母題和意象母題中逐步發(fā)生演變。
(一)人物母題
1.騎士型歷險英雄
在傳統(tǒng)自由帝國主義的宏大敘事中,19世紀中期的歷險英雄,如查爾斯·金斯利的作品《向西進發(fā)》(Westward Ho)中的阿瑪依斯·萊利,骨子里透出的“英國性”折射了騎士精神、羅曼蒂克、福音派思想和大英國民性格的融合。而他又受到進化論的影響,認定一個人在歷險中變得更加優(yōu)秀。這種虛構的歷險英雄隨著社會歷史語境的變遷,通常表現(xiàn)為兩類群體:一類是魯濱遜式的歷險家,激情澎湃,是現(xiàn)代英倫騎士的超強代表;另一類是船長或水手,寓示著騎士不屈不撓的冒險精神和堅定不移的服從秉性。
第一類英雄的歷險行為背后,閃耀著光明的個人發(fā)展前景、巨大的經(jīng)濟利益和備受矚目的社會地位,當然還有深深隱藏的英倫性情。他們就算一無所有,也永存著“蠻夷”之地身為白人的種族優(yōu)勢。歷險作家Cook、McClintock、Brooke、Speke和Livingstone筆下的主人公即便不具有貴族身份,但也出身不俗,具有紳士風度、冒險精神,以及果斷、熱心且公正的英雄品格。按照福音派的教義,這些集仁愛、智慧、虔誠于一身的騎士般的歷險英雄理所應當?shù)乇灰暈檎鞣徒袒靶U土人的最佳人選,為英國殖民穿上了合理的外衣。
第二類群體中的船長或水手們,也受過良好的教育或行業(yè)訓練,充滿自律和男性氣概。從史蒂文森和康拉德的主人公身上,我們經(jīng)??梢钥吹竭@些擁有英勇無畏、堅忍不拔的英雄不僅擔負著傳遞文明的使命,將帝國的先進性傳送給“他者”,也象征著“完美”的帝國主義和帝國夢想。
當然,這兩類群體的特點也可能在同一個人物身上重合??傮w而言,他們都具有勇敢、智慧、忠誠和虔誠的中世紀騎士品質。作為傳統(tǒng)自由帝國主義宏大敘事下最具代表性的歷險英雄,騎士型無疑成為這一特定帝國歷史語境中最理想化的能指符號和人物母題。
2.進攻型歷險英雄
隨著軍事化的發(fā)展,英、德、法三個帝國主義國家不再將彼此視為促進文明、推動和平的國際兄弟,而是搶奪更多殖民地的競爭者。受他國白人和有色“他者”的威脅,英國人開始思考進攻型或野蠻型正是一種合適的男性氣質,甚至想象野蠻型可以成就最優(yōu)秀的帝國主義者。對野蠻意義的高估確實在大眾歷險小說中達到了淋漓盡致的宣泄。殖民者、士兵、海盜和大不列顛其他進攻型男性到達蠻夷之地,不再通過征服土著,而是通過參與甚至沉浸到男人間的爭斗來證實自己的男性氣概。進攻型英雄,如《黑暗之心》的庫茨和《退潮》的阿特沃特在歐洲一副紳士模樣,卻在殖民地進行各種血腥殘忍活動。沖動和非理性被當作激情男性氣概的內核,倒退至野蠻狀態(tài)更被認為可以賦予幻想的動力。
透過不同階段的歷險英雄模式,可以洞見維多利亞歷險小說和帝國母題互生互動的經(jīng)緯,但僅限于互動之“經(jīng)”。若深入其“緯”,則須探討歷險小說家們采用的敘事框架的共性,即情節(jié)母題。
(二)情節(jié)母題
如上文所述,19世紀中期自由帝國的歷險英雄常常遵循“尋求—斗爭—回家”的情節(jié)敘述三部曲:少年主人公為了名(honor)或利(象牙、寶藏或王位),甚至為了信仰,帶著一種神圣的使命感,遠離故土,開始冒險,繼而來到“他者”的世界,用他們的勤勞、智慧和“白人性”征服那些愚昧懶惰的土著;途中可能遭遇其他白人對手(如海盜)的沖突,最終不畏生死,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同時實現(xiàn)了由“男孩”向“男人”的蛻變。從個體的成長而言,這種情節(jié)模式正好遵守了成長小說可預見性的結構;而從歷險創(chuàng)作而言,恰好符合帝國主義的元敘事。
19世紀70年代后期,歷險文學的敘事話語開始了一場變革:由過去支持大不列顛帝國事業(yè)原型人物的創(chuàng)造和力證,轉向對帝國事業(yè)的解構和顛覆。這種顛覆分為兩派:一派是由宏大敘事轉向“失落世界”的小說,代表作家有哈葛德和柯蘭·道爾;另一派解構冒險偉績,繼而走向嚴肅文學,如后期的康拉德和吉卜林。
19世紀晚期,士兵被當作帝國主義男性氣概的典范,對其他種族(如祖魯人)軍事尚武精神的欣賞,自然而然促成了歷險小說滑向了“失落世界”的故事敘事。就此,失落世界小說瓦解了宏大敘事,歷險英雄們聯(lián)合原始土著幫助他們重建失落已久的古文明世界。毋庸置疑,這種情節(jié)母題的演變,敘述框架和原型的轉變賦予了歷險小說既可以作為大眾文學又能傳承和建構帝國母題的重要特點。
另一顛覆派則意味著對歷險小說帝國母題真正意義上的解構。一些作家(如康拉德)血腥殘暴的殖民情節(jié)敘事彰顯了英國人對帝國主義的焦慮,引起了勞倫斯和葉芝等反帝國主義作家的響應。自此,康拉德也成為了歷險小說轉向嚴肅小說、建構帝國母題走向解構帝國母題的先鋒,而根植于帝國母題的歷險小說在維多利亞晚期和愛德華時候也逐步走向衰落。
(三)意象母題
除了人物母題和情節(jié)母題,“罪惡的”大陸和“純凈的”海洋、暗流涌動的海洋和硝煙彌漫的叢林、文明的歐洲大陸和奇異的東方叢林、貪婪的歐洲大陸和原始的非洲叢林等不同象征意象的對比,都揭示了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對大海的向往,以及小說人物在馬來西亞、印度、南太平洋和非洲不同叢林的冒險中表現(xiàn)出的對征服“他者”的強烈渴望。透過作品中整體藝術形象和敘事話語的能指語義,同樣可以看出帝國母題從文藝復興開始到維多利亞后期所共有的政治、社會、思想和文化蘊含。
在源遠流長的英國文學傳統(tǒng)中,帝國母題具有時代性、復雜性和歷史性的特征。在全球化背景下,歷險小說已成為中國青少年讀者有效的外語學習工具,在外語教學和文化傳播過程中可以幫助中國學生自覺抵制西方文學隱含的文化帝國主義。
[1]White, Andrew. Joseph Conrad and the Adventure Tradition: Constructing and Deconstructing the Imperial Subject[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3.
[2]Kestner, Joseph A.. Masculinities in British Adventure Fiction[M].Aldershot and Burlington: Ashgate, 2010.
[3]Deane, Bradley. Masculinity and the New Imperialism[M].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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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艾勒克·博埃默.殖民與后殖民文學[M].盛寧,韓敏中,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
2016-09-28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月派翻譯文化研究”(13BYY039);安徽省高等教育提升計劃人文社科一般項目“康拉德歷險小說的帝國母題研究”(KZ00215109)。
程香(1980- ),女,講師,碩士,從事英美文學、語言教學研究。
I561.074
A
2095-7602(2017)01-01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