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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鄉(xiāng)村胎記

        2017-03-29 18:30:43陳紹龍
        延河·綠色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胎記榆樹牛糞

        陳紹龍

        胎記

        “胎記在腰,騎馬挎刀?!?/p>

        我媽在給洗過澡之后,她常常會拍一下我的屁股說這話。我媽喜悅滿格。我自然跟著屁顛屁顛,努力把頭扭向腰部??v是我把自己都擰麻花狀,在原地轉了圈,也沒看到自己腰上的胎記。后來,我自己照鏡子發(fā)現,我媽講的胎記只是一顆并不清晰的痣,甚至連痣都不算,只是一個小黑點,而且,這個黑點“在腰”也很牽強,是長在屁股上方。這個發(fā)現幾乎對我是一個打擊,好像“騎馬挎刀”的前景一下子暗淡了許多。“胎記在腰,騎馬挎刀?!蔽夷棠桃彩窍矏倽M格。她們不斷地說“胎記在腰”我也便跟著自信起來,“屁股上方”也是腰,而且,她還能隔著我的衣服,準確地摸到那個黑點的位置。我近乎驚訝。更讓我驚訝的是,我媽也能準確地找到那個點。我父親也能。

        奇了—怪了!這個困惑糾纏了我整個的童年。

        我常常獨自去摸自己的腰,去找屁股上的那個黑點。“硬硬的,還在”。就這感覺。我不是華老栓,黑痣卻像硬幣。這個不經意的動作,一直糾纏著我不放。想著逝去的奶奶和父親,想著年已古稀的我媽;在我近些日寫“鄉(xiāng)愁繪本”的時候,我去摸這顆痣,卻無厘頭地想著去尋找秋李郢的胎記,去摸故鄉(xiāng)的腰。反復地摩挲,我真的一下子就摸到那棵痣了,是一顆一點也不模糊的“毛痣”。

        一片竹林。

        蘇東坡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俗難醫(yī)。那年月無肉可食,瘦就瘦吧。本是無奈之事,穿越之后,擱今天,瘦也不俗。這一方竹林讓秋李郢雅致起來。

        以竹當簡,我哪里是穿越那么遠呢。不過,我們會在竹上寫字,把竹都當成寫字版。在竹上寫字一般都用套被針,就是縫被子的針。大,我媽說叫“一號針”,在我媽的針線盒里,“一號針”是最粗的了。套被針便宜,三分錢一根,一個雞蛋也能換兩根。我媽是猜不出雞窩里怎么老是少雞蛋的了。時間一長,我倒替我媽著急了。她不會想到我會拿雞蛋去換“筆”的。套被針的短處是刻字的時候不得力,常常是在竹上刻了幾個字之后,由于用力,拇指和食指上會凹下去很深,甚至留下血印,刻字力道把控不好,也易斷。

        針錐最好,它有把,刻字要省力的多。這會讓我放縱起來,不斷地在竹上寫字,直至把針錐上的針寫折為止。針錐上的針,也是套被針,這針是鑲在把里的,中間有錐型的三瓣咬合金屬。這個金屬體又是叫嵌在一個金屬箍內的。換針很麻煩,要用鉗子把三瓣咬合金屬帽子卸下來,裝上針,再鑲進箍里。我們自然是不會換套被針的。針斷之后,悄悄地把針錐把放回我媽的針錢盒里,裝著無事人。果然,我媽在農閑時找針錐納鞋底的時候,發(fā)現針斷,也沒猜出這事是我干的。這又讓我替我媽著急了一回。

        一般我們只是在竹上刻自己的名字,也會寫“秋老根是大壞蛋”之類的長文。秋老根發(fā)現了,他哪里饒人,緊接著就在我的“長文”旁以牙還牙,寫上我的名字后,加上一個“大壞蛋”。估計我們也想不出更多的詞,想到了也未必會寫。那會小,斗大的字也沒識一籮筐。有人寫,有人和,唱和之間,不也儒雅了許多?!按髩牡啊睙o惡意,有點像現在人玩手機給個“點贊”。人長,竹長,字也長,節(jié)節(jié)高,那些字寫的原本就很丑,長大的字就更滑稽。有好些年,我們會到竹林里去,對著“大壞蛋”們笑。站在這些長大的字面前,就像站在哈哈鏡前面一樣。這些字們個個奇形怪樣。隔字望人,糗的哪里是字,似乎是我們整個的童年。

        一地“個”。揚州人真聰明,把長滿竹的園子起名“個園”。遍地的竹葉堆在竹林里,“沙沙沙”,像沙發(fā),也像地毯,我們坐在上面,也躺在上面。陽光努力地向竹林里張望,竹逗它,風逗它,還有密布在竹葉上面的斑鳩們的翅膀,也有麻雀、白頭翁們的翅膀。遮天蔽日。陽光像是怎么努力,也是鉆不進來進來似的,只在我們臉上灑幾個光點,一晃,便又倏地逃開。我們就這樣愜意地躺在竹林里的竹葉上。陽光遠遁,原本是不用閉目的,我們還是裝著陶醉的樣子,仔細地聽一園的鳥。斑鳩是低音部的,麻雀的叫聲像是竹笛,黑烏鴉的叫聲有點野,粗粗的,野雉是冷不丁“嘎”地嚇你一跳,接著便是撲翅的聲響,它的出場和入場都有動靜。鳥歸林。我也多半會叫野雉嚇醒,從竹林音樂會里走出來,從竹林里走出來?;丶页燥?。

        葦不過墻,竹不過溝。秋李人十分了解竹子的脾性,在竹林周圍挖了條溝,竹子都很乖,待在用溝圍成的園子里,一天天地綠。

        這塊綠色的斑塊總是很蔥郁。它是故鄉(xiāng)的一顆痣,一顆毛痣。思緒如風,如陽光,一任摩挲,囈語呢喃。

        “胎記在腰,騎馬挎刀”。馬老,刀鈍,鋒芒不再。那天我忽然想起這句老話來,試著去解問那個糾纏我整個童年的謎題。我媽坐在院內,陽光好象也跟著依偎在她的眼鏡框邊打盹,受了驚擾,在我媽坐起的時候,一晃一晃地來了精神。

        “呵呵,怕你丟了唄……”

        我媽說這句話的時候,她像是釋然了,再也不用擔心我會丟了。我卻是眼睛發(fā)澀。媽媽是孩子的故鄉(xiāng)。竹林深處,我們永遠都是故鄉(xiāng)的孩子。努力記住一顆痣,我們才不會從故鄉(xiāng)走失。

        雀斑

        秋天的陽光很忙,曬谷、曬場、曬砍下的高梗白。初冬的陽光也很忙,只是,似已怠倦,一點點地蓄積自己的熱和光,再慢慢地釋放出來,縱是力道不濟,它至少得把南墻曬暖和,讓村民們在這里捻線、嗑瓜子、納鞋底。還是冷。我們就貼著南墻“擠油”。人分兩對,勢均力敵,自由組合,如有異議,那就“手心手背”;兩對人雙用插進袖口,躬腰,側身,一齊貼著墻擠過去,向相同的方向用肩著力,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擠油炒干飯嘍!”

        “擠油炒干飯嘍!”

        陽光是窮人的衣裳。果然暖和了許多。“油”來了,出汗了。哪里有干飯,不一會的功夫,便覺得饑腸轆轆。這會兒,一縷縷干草香飄過來,著實會讓你的味覺跟著興奮的,齒頰津生。

        笑死了。是牛糞餅的味!

        一抬眼,墻上方貼著一塊塊的牛糞餅。

        你要是仔細分辨一下,墻上還有一團團“餅”印,經年的積累,往日的痕跡,年輪的交集處,寫有一彎彎的“月”字。陽光擦不掉墻上的字。陽光把它們拓印下來,這一團團貼在墻上的餅,連同貼在鄉(xiāng)場一角地上的餅,鑲嵌在秋李郢的鼻梁上端,讓我嗅出的這褐色圓形的斑點,成了鄉(xiāng)村的雀斑。

        往年,糧食金貴,燒草也缺。牛糞餅是鄉(xiāng)間極好的燃料。冬天的牛糞才餅才能當柴禾。冬天的時候,牛吃的是干草。

        拾糞成了正事。

        晨,野地上一片白。地上有個晃動的身影,陽光漸亮,野地里有好多晃動的身影。低頭,“三塊瓦”的帽子或許是沒了帽帶,或許是系上帽帶喘氣不暢,“兩塊瓦”在兩頰一搧一搧的,另一塊“瓦”耷拉在腦門上也不安穩(wěn),隨著步子一上一下的晃悠。秋老根說拾糞人個個者像“鬼子”。地上,原本黑不溜秋齜牙咧嘴的土圪垯,丑的很,下了霜之后,都像是睡著了一樣,漂亮了許多。霜給土圪垯們鑲了道花邊,做了裝飾。想起趙樹理在《小二黑結婚》里,寫小芹她娘仙姑抹了粉,趙大師說那張臉好似驢屎蛋上下了霜。這會,我沒有對牛糞半點不敬之意。著了霜裝飾過的一坨牛糞呢,豈止是漂亮。牛糞表層光滑圓潤,太陽初升,泛著金光,這會的牛糞看上去,像是一塊大面包,霜成了面包糠,也像是敷的果仁、花生米屑,質感宣軟,看到它都想咬兩口。撿到地上一大坨牛糞,喜悅之情無以言表。

        “你吹牛?!?/p>

        這事我跟我上小學的女兒說過。她不信。牛糞像面包,這么大跨度的比喻我女兒不信?

        “你又……”我猜我不止一次跟女兒提及牛糞像面包的事的,她怕了?“爸,你讓我把飯吃了好不好”。那天早上我并沒有說話呀,女兒把右手手指豎在唇上,示意我別說話。她左手拿的正是一塊吃著的面包。

        秋老根信。秋老根家拾糞人多。他哥秋大根拾,他父親拾,有時,他媽也起得早。

        “我們家有一屋牛糞!”

        “我們家有滿滿一屋牛糞!”

        這幾乎讓我們秋李郢全村人驚羨。他家牛糞餅,差不多真的能把他家的鍋屋堆滿的。

        坐擁這層層疊疊的千層餅似的干牛糞餅,日子像是殷實了許多。秋老根的自豪感是擋也擋不住的。

        積聚的牛糞多了,要做成牛糞餅。陽光好,靜。和牛糞與和泥無異。把牛糞攤放開來,兌水,然而赤腳挨挨地踩,把牛糞踩出黏性便可?!百N餅”要手藝。在墻上貼餅得用手,墻上先灑上水,捧一坨牛糞貼在墻上,雙手迅即摁實。要是有梯子,這一塊塊的牛糞餅能貼到檐口下面。貼墻上沒有人或牲畜驚擾,踩不到它,短處是爬高下低貼它不易,還會失手,牛糞從墻上脫落。一般人家都會選一塊空地,把一塊塊的牛糞餅貼在地上。在地上貼餅也要彎腰鞠腚的,也累,有人想著用餅勺“貼餅”。餅勺就是拾糞的糞勺。勺下鋪一把稻草,把稻草向上挽起,在勺柄上用繩系牢,呈倒“T”字型。一坨牛糞放地上,用勺子搗,一點點地均勻地在地上把牛糞攤成餅狀便可。用糞勺做牛糞餅少力,厚薄均勻,餅上還會留下稻草的紋印。紋印像瓦當的波痕,過火以后,紋路清晰可辨。

        那天愛人用電餅鐺做餅。電餅鐺上層帶電,并鑲有紋印,餅出鍋紋印清晰的很。我莫名地聯想到牛糞餅的模樣??吹揭慌缘呐畠海遗Φ乜酥谱约?,沒有跟女兒提及我的胡思亂想,要不,她沒準會沖我大吼:讓我吃飯!

        真的。牛糞沒讓我覺得齷齪,秋李郢人沒覺得牛糞臟。牛糞讓我開心過。

        “牛糞火,

        火苗旺。

        蒸饅頭,

        煮臘腸。

        過大年,

        壓歲錢,

        紅紅火火又一年!”

        我們就在鄉(xiāng)場邊上,手拉手,唱兒歌,做游戲。興至,總有人會去撿地上的牛糞餅,扔,牛糞餅像飛碟樣地在空中劃出弧線,還能發(fā)出哨響,有點像水中的水漂,這“水漂”甚或還能在空中打個圈飄回來。

        一團團芝麻粒樣的牛糞餅,像一粒粒落在小村臉上的雀斑。我不相信長有雀斑的秋李郢會丑,它讓我牢牢地記住了秋李郢的模樣,記住了家鄉(xiāng)的模樣,也記住了鄉(xiāng)愁的模樣。

        若臍—是井。

        搖頭不算點頭算。這話對秋李郢的秋大來說不管用。他不點頭。據說,秋李郢在選址挖這口井的時候有人還找他看過??催^之后,秋大眼盯腳下,并沒說話,他只是腳尖動了一下。秋大匆匆收起羅盤,貓腰快速離開;然而,那個極細小的動作沒有逃過在場人的眼睛。點頭就是劃了圈了的。圈定。

        點腳指頭也算點頭。在秋李郢,怕是只有秋大有這脾性。

        據說,秋大手上有個叫人看不懂羅盤,是個神器。秋大會揣著這只羅盤,給人“看風水”。秋大看風水的時候不吱聲,你在一旁給他遞煙便是。他會圍著要選的地方來回轉悠,最后把羅盤放在他選好的地方。

        “放線!”秋大在地上一個不經意用腳尖點地的動作被人發(fā)現發(fā)現,便有人放話的。

        秋大一錘定音。放線蓋房,放線挖井,或者放線挖墓給逝者安葬。秋大定下的方位沒有人會動一絲一毫。秋大的淡定籠罩著幾分神秘。信他便是。蓋房、挖井、生老病死,之于家庭和村莊都是大事,好些人做不了主,也怕說出來的話不妥帖,也就多不了言。往往會請秋大來定奪。

        秋大在秋李郢能掐會算是坊間的事,不向外人道。秋大整日也少說話,像個啞吧。大人不問他。有一回,我曾傻乎乎地問過秋大:

        “你會‘看風水?”

        “毛孩蛋子——呵呵呵!”秋大“呵呵呵”的樣子,似乎比我更傻。這事就這樣不了了之,我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那時,我已有七八歲了。

        早年,“看風水”是個諱莫如深的事,秋大再這么一“呵呵”,人們就更摸不著頭腦了,這口井真的有好風水么,便也成了壓在井底的一塊石頭。

        井是石砌的土井,敞口。四周鑲滿了碩圓的牛卵石。石上都長滿了青苔。青苔一絲絲縷縷地,附著在石頭上,遇有人用水瓢在井里舀水的時候,原本懶洋洋的青苔便來了精神,舒袖長舞。要是陽光好,跟青苔一塊舒袖長舞的還有井里的黑魚,探頭探腦地從石罅里竄上水面,打個挺,冒一串泡,又倏地潛入水底。厚厚的青苔像濃濃的油彩,碧綠,滑膩,站不住腳。貿然下井,踩在石頭上,會滑落下去的。落井下石,是落井下人,后果會更嚴重。因此,在秋李郢沒有人想黑魚的心事。

        秋老根是逮魚好手,人稱他“魚鷹”。洞里有沒有黃鱔,黃鱔有多大,秋老根只要瞄一下洞口便能猜出十之八九。那天我們在井邊摘茅花,看有鲹條浮在井面,秋老根“倏”地兩指朝井面的水里一插,一只鲹條便叫他用食指和中指夾住了。秋老根的手像翠鳥的鳥喙。鲹條在掙扎。一條白光,活蹦亂跳。鲹條多歡呀,沒有一點呆氣。不服不行呀。

        “你能逮到井里的黑魚么?”

        就在我們幾個小伙伴驚訝的目瞪口呆的時候,有人又向秋老根發(fā)難。這哪里是給秋老根出難題,對他甚或是個打擊。秋老根蔫了。一時間,叼著魚的手,僵在那兒,成了空中呆滯的樹枝。秋老根想不想去逮井里的那條黑魚,或者,有沒有人能逮到井里的那條黑魚,便成了壓在井里無人觸及的又一塊石頭。

        井欄邊除了長茅花外,也有薺菜,馬蘭頭。井壁石頭上爬有好些田螺,井里還有泥鰍、鱉、小鯽魚什么的。那條黑魚自然是井里的“井大王”,潛伏得深,少能看見,卻更有魅力。

        井邊自然是好去處。我媽挑水,我喜歡跟著。我媽在用水瓢舀水的時候,我便幫他扶扁擔,雙手托住,讓水桶繩掛在扁擔兩端。其實,這也屬多余,我媽原可以將扁擔放在井欄邊的草地上的。我媽只是“廢物利用”,想讓我扶扁擔拴住我,不想讓我去打井里黑魚們的主意。我媽卻在跟邊上洗衣服的李嬸談閑,她就將水瓢擱在水面,原本受了驚嚇的小鲹條們,以為沒了動靜,復又紛紛又涌向井面,有時,就繞著我媽的水瓢轉悠,毫無懼意。這些小鲹條們,就像動物園里的猴子,不買帳,簡直是膽大無比。我心急。我媽也真是的,你只顧自己說話了,你要是用瓢一舀,沒準就能逮住鲹條的,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我才不想看到秋老根抓到鲹條時揚在空中那只得意至極的“雞爪子”。米丫也來井邊淘米,李嬸們也在井邊洗山芋,洗胡蘿卜什么的。其實,家家都在井邊洗東西,這口井,是秋李郢人的水缸、涮洗池。

        我喜歡早晨的時候到井邊。水面有輕霧。井四周踩出輻射開來的小道,一戶戶人家來這里挑水。一句句號子,把四散開來的小道都鑲成花邊,連同路邊的野花,把秋李郢打扮得漂漂亮亮。

        買鹽去。打醬油去。我媽吩咐我做這些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在成長。其實,那會我媽也會吩咐我“買礬去”的。礬我們也叫“白礬”,晶狀,跟冰糖差不多。小時候我上過當。一放嘴里,澀極了,好象滿口腔的唾液頓時都成了膠。舌頭像是被鎖住了一樣。連忙“呸、呸、呸”狂吐,連同舌頭吐出來才好。我至今吃糖的時候都有個習慣,先用舌尖輕輕舔一下。怕這是我小時候誤吃明礬落下的“病根”。這么澀的東西卻投井水胃口。井沒蓋,露天,四周連著稻田、溝渠,下雨的時候邊上的雨水便滲到井里,井水泛渾。明礬是個好東西,是井水伴侶,專治渾濁。抓一塊明礬在手,捋起衣袖,把膀子伸進水里,順時針攪動,缸里的水便開始打旋了,形成酒窩。“礬”力所致,一會的功夫,水里便有了絮狀的臟物,漸漸沉到缸底。原本還渾濁的水,便十分清澈。“礬”也煩人。沉淀物畢竟不是干凈的東西,要清除。過不了幾天,就要“刮缸”。

        “秋李郢的這口井……嘖嘖……”

        “秋李郢的這口井……沒干過?!?/p>

        干是沒干過,不過,進入旱季的時候,井里的水便不多了,要用木桶系長繩到井里打水。這給我媽挑水制造了麻煩,一木桶的水她拎不上來。不過,總有男人在井欄邊。秋大就在。他好像整天就在那里似的。要是一連半個月不下雨,井漸枯,秋大便幫著“淘井”。淘井要技術,也要膽量。井深五六米,井下水差不多半人深的時候就能下井淘井了。淘井就是清除井下的淤泥,以及我們打水漂扔下去的瓦片等雜物。秋大腰間系一根粗繩,另一根繩上系只筐。秋大用短柄锨把雜物鏟到筐,再抖繩叫上面提。如是反復。淘過的井干凈,水質好,覆在泉上的障礙清除了以后,泉水會冒的更快。

        井水涼。淘過井秋大上來的時候他的嘴唇烏紫。褂子貼著胸,肋骨清晰可見,他佝僂著身軀,嘴里凍得哆嗦,嘴里不停地“呵呵呵”的。我多少次想問他有沒有摸到井里的那條黑魚,看他瑟瑟發(fā)抖的樣子,估計真的只有“呵呵呵”了,徹底“傻”了。他讓我想起電影《巴黎圣母院》的守院敲鐘人加西莫多來。秋大是秋李郢的守井人,守護著這一方好風水。

        井若臍。有水滋養(yǎng)的日子,秋李郢生生不息。

        老榆樹沒有春天。

        我仰望村口這棵老榆樹的時候已是淚眼婆娑。

        奶奶還常常到那棵老榆樹下,去看看它,去摸摸它。她粗礪的手掌貼在老榆樹的枝桿上,老榆樹所有的皮膚業(yè)已龜裂,長成手的模樣;抑或,我奶奶的手,長成了老榆樹樹皮的模樣。奶奶在仰望它的時候眼已睜不開了。裂紋間能伸進一個指頭,枝干光禿,身子彎曲,已近枯萎。紛披的陽光幻化出伸出襁褓的擘,伸出空洞洞米甕的擘,伸向枝頭的擘,伸向嫩綠的榆樹葉新芽的擘。

        然而,老榆樹老了。它沒有更多的葉,沒有更多的綠色的、鮮嫩的葉。它青澀、滑膩的葉剛吐,剛發(fā)一瓣的芽、兩瓣的芽,就有一只手伸向了它,就有一千只手伸向了它。村民的手不是纖手,老榆樹你是觀音?麥苗已也泛青,雙芽子在地里已抽出了粉紅的莖,迎春花一路吹吹打打要告訴人們春天來臨的消息。榆樹渾然不知。老榆樹光禿禿的。整個春天,老榆樹上不見一芽綠葉。

        榆樹葉能吃。

        榆樹葉是我吃過的最難吃的“野菜”。葉嫩,微黃,看上去不錯。吃它,口感一點也不好,盡是黏涎,好像是稀釋了的脫水。葉子里沒有一點汁。葉“柴”,四周面滿了鋸齒,拉嗓子,老的葉片像刀,就連每條莖脈都有鋒利的刀刃。我吃它時是閉著眼睛的,囫圇吞棗,不容你細嚼慢咽,要不,遭罪的不只是嗓子了。

        奶奶已老。她一生育有五個子女。她的子女又育有二十六個子女。她子女的子女已漸大,到了上幼兒園的年歲,到了上小學、中學的年歲,到了談戀愛的年歲,發(fā)芽,舒葉,開花。奶奶站在老榆樹下,佝僂著身子,站成樹的模樣,站成一棵樹。從奶奶身上枝椏開來的是五根枝條,又二十六根枝條,還會有更多根的枝條。奶奶變成了樹干,奶奶變成了樹根。奶奶還會變成樹根下的土。

        年輪是歲月的迷宮,沒有人能找到出口。奶奶常在那一圈年輪間彳亍,嘆息,流淚。

        我出生的時候正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父親下放。我沒法想像,一個村人圍著一口鍋吃“大食堂”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景象,一個村人都在喝能“照見人影”的粥又會是什么景象。隊里沒有更多的豆、麥麩、豆粕,地里沒有更多的青菜、山芋葉、苦味苔葉。饑春地里僅有的幾牙麥色,臉色泛青。

        秋老根曾有個弟弟,叫“老巴子”。老巴子五六歲,他一早挎只竹籃出去,挑豬菜。風靜,陽光暖。人們找到他的時候,他籃子空空的,仍舊躺在田埂上“曬太陽”。老巴子死了。老巴子死的時候手里攥著一把“茅針”。茅針就是茅草花,我們也叫它“茅花”。茅花嫩的時候有水份,甜,好吃。茅針老了成花了像棉絮,沒有水份,就不能吃了。它不消化。醫(yī)生說老巴子是吃了太多的茅草花,叫茅花撐死的。

        沒有孩子再敢吃茅花了。

        全村人把目光投向了村口。一樹眼睛。樹枝光禿禿的。所有的眼睛綴在枝頭,成了樹葉。一樹葉。全村人都去討那一丁點一丁點的綠,去捋榆樹葉吃。老榆樹成了一只被拔光羽毛的大鳥。風過,老榆樹瑟瑟發(fā)抖。

        麥苗賴在地里。麥苗還沒有返青。秋播,冬眠,春長,夏收,沒有一樣莊稼要歷經四個季節(jié)的等候。除了麥子。我奶奶說,那年,麥子要是收了就好了,有新麥面吃了,老巴子就不會滿野地地去找茅花吃了。說著說著,我奶奶就會掠起圍裙。

        村口是小村的眼睛。這團墨綠的樹,像痣。

        后來又聽我奶奶說,長在眼下的痣,叫“等淚痣”。之于人,淚流痣濕,痣等淚下,命途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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