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其章
桃花,給人的意象,總是春風拂面般地美好。桃花入詩,我隨口能背出幾首,如李白《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李詩深情,表達的是人性美的一面。世間萬物無一不存在多面性,美艷如桃花者,也不例外。諸位也許聽過了太多“桃花運”的故事,好吧,我來講一個“桃花劫”的故事。
話說1935年的北平城,六年前因為政府定都南京,一筆寫不出兩個京,北京只好改回叫“北平”,名字改了,內(nèi)容沒改。這一年的春天,桃花尚未盛開,古城已從寒冬里復蘇,表面上一切平靜祥和。突然間,3月16日上午十時許,志成女子中學里響起了槍聲,啪啪啪,一連七響,志成女中的女教師滕爽倒在血泊里喪命。開槍者劉景桂,也是個女的,殺了人之后倒沒有“逃逸”,從從容容拿著槍走到大街上“尋警自首”。
書聲朗朗的校園,突發(fā)槍案,頓時震驚了北平城,這到底是怎么一檔子事呢?且聽我慢慢往下說,先透個劇,兩個女子中間還夾著個男的呢,桃花運演變成桃花劫!
劉景桂,宣化人,24歲,北平北華美術(shù)學校畢業(yè),家住北平東四十一條。滕爽,1934年到志成女子中學任體育教員,月薪100元。逯明,男,宣化人,34歲,平綏路下花園工務(wù)員,家住北平宗帽四條。這三個人是怎么攪合到一起的呢?
案發(fā)時,逯明未在現(xiàn)場,可是警方為何以“妨害風化罪”起訴他呢?逯明是交了桃花運,還是“腳踩兩只船”?真夠亂的,扯不清,理還亂,只好先排個逯滕劉之間的婚戀時間表,看看亂子出在哪兒了。
一,逯明經(jīng)友人滕樹轂函介與其妹滕爽1931年在張家口相識,訂有口頭婚約。1933年11月1日逯明滕爽在北平結(jié)婚。
二,逯明經(jīng)友人張選閣介紹,1933年4月2日在宣化張選閣家與劉景桂相識。4月11日劉景桂逯明訂婚。1934年1月13日劉景桂逯明解除婚約。
三,逯明曾有妻室,1930年離婚,生有一女(1935年時已11歲,住北平宗帽四條)。
這個逯明,還真是交了“桃花運”,說得再俗一些,就是“女人緣”。逯明并非碌碌無能之輩,相貌堂堂,還是個體育健將,參加過全國運動會。這上面有兩個事實:一,逯明認識滕爽在先,認識劉景桂在后。二,逯滕口頭婚約在先,逯劉訂婚在后。后面的劇情是如何反轉(zhuǎn)的呢?
請諸位看仔細,1933年4月11日逯劉訂婚,訂婚似乎比“口頭婚約”來得牢靠吧,先走一步的滕爽倒拉了后,用鳩占鵲巣比喻劉景桂顯然理由不足,滕爽是否失算,當嫁不嫁,讓劉景桂有了可乘之機?聽聽逯明怎么說的:“我曾三次向滕爽請求早日實現(xiàn)夫妻關(guān)系,可滕爽一直不給我明確答復,所以我改變主意另謀對象,正巧遇到舊友張選閣,他知道我的處境后便介紹劉景桂認識,見了兩面之后就訂婚了?!?/p>
這下輪到滕爽著急了,聽說逯明和劉景桂訂了婚,滕爽馬上給逯明寫信說明不愿早日成婚的苦衷:“經(jīng)濟尚未獨立,不忍增加家庭的負擔?!币宦牬搜裕置饔钟X得是誤會了滕爽,再加上逯明的父親堅決反對兒子跟劉景桂結(jié)婚,致使逯明的立場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立馬與劉景桂解除婚約。
文戲收鑼,武戲開打。
出局的劉景桂豈肯善罷甘休,她要攪局,聞知逯明與自己悔婚,心生一計,搶在逯明與滕爽正式結(jié)婚之前,多次勾引逯明得手,雖得一時魚水之歡,卻暗伏兇機。逯明與滕爽結(jié)婚之后,時間來到了1934年3月,劉景桂發(fā)出給已婚的逯明第一封情書,第一封逯明沒回,也許是不敢吧。幾天后劉景桂又射出第二封情書,言辭更火辣,逯明回了信,等于舊情復燃。幾天后,劉景桂射出第三封,直接約了“敝校不便何處可也?”緊跟著第四封信,口氣簡直是以死相逼:“我這次的別也許是永遠的別!”說來,逯明的情書更像情書,火辣之程度不下劉景桂,全然忘了自己是有婦之夫。逯明的情書水準之高,竟然得到魯迅二弟周作人的表揚,知堂老人雖然也說了:“這種名稱(‘桃色慘案)我最不喜歡,只表示低級趣味與無感情而已?!?/p>
如果說逯明是用情不專的浪子,那么劉景桂則是用情專一的癡女子,天下樹何其多,我劉景桂非吊死在逯明這一棵樹不可。劉逯之間幾十回合的情書大戰(zhàn),最終凝聚的反作用力——由愛生妒,由愛生恨。劉景桂選擇了最極端最愚蠢也是最可怕的報復手段:殺死滕爽,讓逯明也嘗嘗失掉愛情的痛苦。劉景桂后來供述,她原本是想用刀刺死逯明的,但是忌憚逯明身強力壯,所以轉(zhuǎn)而購槍殺害滕爽,以泄怨恨。
“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路人論短長”。何況這么個驚天大案,奇談怪論在所難免,居然還有一種混賬論調(diào)稱:“滕爽柔弱忠厚的性情,正是她致死的原因。”漫畫家余所亞的這幅漫畫,以輕佻的語氣代表了眾看客的卑下:“景桂(體育家的情人):噢!我懂得了,體育家是要被許多女人所愛著,不,大家愛了,這又有什么希罕呢?!”
歷史學家傅斯年傅胖子的夫人俞大彩,看不下去這些胡說八道了,她在胡適主編的《獨立評論》上發(fā)表文章《論劉景桂殺人案》,有理有力有據(jù)地進行駁斥,眼瞅著這樁越走越歪的桃色案件,這才回歸到理性的法治的正道上來。洋人也摻合進來了,英文《北平時事日報》、英文《青島太唔士報》均有社論評述這樁案子。
走筆至此,恰好找到一份1935年的雜志,用里面這張《桃花與少女》為小文作個注腳吧——痛惜滕爽,譴責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