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我們總喜歡那些有偏差的人和事,就像廣東人吃荔枝會蘸醬油一樣,因為口感的反差,反而凸顯出片段的甜。甜味如沙礫埋金,一閃而過,把它析出,可以彌補之前之后的澀味。所以我們喜歡浪子的真心、強盜的溫和、無賴的鄭重、大人物的脆弱。
隨便舉個例子,同樣是草根皇帝,同樣殺戮功臣,劉邦的人緣就比朱元璋的人緣好很多,他的性格層次更豐富,個人特質(zhì)更昭彰、更有趣。
很多次讀史,都覺得這哥們兒不太像皇帝,更不像開國皇帝。譬如鴻門宴,一場事先張揚的謀殺稀里糊涂地就收了場,劉邦大大咧咧地前去赴宴,還能全身而退,與其說是布置周到,不如說是他一貫舉重若輕的個性使然。劉邦說話過分實在,未央宮建成后跟他爹說:“你以前說我無賴,不治產(chǎn)業(yè),我現(xiàn)在的家業(yè)比老大牛吧?”這人還有點詼諧,聽兩個妃子笑話不得意的女友,就日行一善,把那個女友臨幸了一回,生了個沒什么存在感的皇子,便是后來的漢文帝。
翻看劉邦的言行錄,會笑個不停,直到我讀到關于雍齒的記載。
雍齒原是劉邦的老鄉(xiāng),劉邦還只是區(qū)區(qū)一個亭長時,雍齒便是當?shù)睾缽?,后來劉邦斬白蛇起義,雍齒也追隨他,屬于革命隊伍中的發(fā)小、起義商會里的老鄉(xiāng)。
我們常以為故人是天然的同盟,可以形成一張透明結實的關系網(wǎng),其實全然不是。就像兩個同學被分到了同一個部門,過幾年,一個原地踏步,另一個被提拔了,還是那一個的頂頭上司,失意者看著對方在臺上指手畫腳,心里卻想的是:當年你還抄過我的試卷呢!
而另一個呢,也未必能心平氣和。正意氣風發(fā)時,一眼瞥見下面那蹺起的二郎腿加上一張似笑非笑的臉,記起自己的“微時”,頓時興致減了大半。知根知底的人要憎恨起來終歸容易些,如同下人一抬頭,就先看到主人家的鼻孔。
雍齒似乎不懂這個道理,成日陰陽怪氣的不說,關鍵時刻還讓劉邦的后院起火。那一年劉邦出門打仗,讓雍齒駐守豐城,魏軍來犯,一勸降,雍齒就利落地倒戈了。
混戰(zhàn)年月,分分合合是常事,但雍齒這么做,讓劉邦難以理解。他投降的原因并不是利益使然,也不是不得已而為之,而是無法忍受在故人手下當兵。后來雍齒又投降回來,還立了大功,但劉邦一看到這個人就不舒服,恨不得殺之而后快。他不是一個擅長掩飾情緒的人,他手下的那幫人又都那么賊,如此一來,一傳十,十傳百,人人都知道,雍齒是劉邦最討厭的人了。
開國后,將軍元老們紛紛騷動,生怕劉邦不給封地、不給錢,更怕他翻舊賬,怕自己因為從前的過失而被猜疑乃至遭到誅殺,就聚集到一塊打算造反。為了安定人心,劉邦做出一個舉動——大擺筵席,把雍齒封為什邡侯,酒宴結束后,大臣們個個歡天喜地,說:“連雍齒都封侯了,我們還怕什么?”
這是劉邦一生中難得的鄭重時刻。單看劉邦語錄,便知他是性情中人,基本上想哪說哪、指哪打哪。但看他做事,卻是另外一套風格,他把大我和小我分得很清楚,大我是一國之君,小我則是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男人,他的小我看似張揚,內(nèi)里卻隨時準備為大我讓路。
對韓信、彭越他們,他應該是有感情的,聽到韓信的死訊,他且喜且憐之,但不會終結這場殺戮,因為他們觸犯的是他的大我,使他隱隱感到不安全,這是利益之爭;雍齒冒犯的則是劉邦的小我,一個普通人被人尊敬看重的需求,這是意氣之爭。一個成熟的政治家,自然會把利益放在意氣之上,他雖然說得夸張,卻并不真的拿口號當策略,所謂的刻骨仇恨他既能高高地舉起,又能輕輕地放下。
你看,即使如劉邦,在關乎大計的問題上,也不敢耍個性,明君良相,不過是忽略掉內(nèi)心的躁動和情緒,審慎地按照最佳劇本走。小事糊涂如顧維鈞,娶過不省事的黃蕙蘭,只是難逃八卦閑筆;大事不靠譜如張學良,就沉淪在“兩字任人呼不肖,一生誤我是聰明”的惶恐命運中。
所以,醬油荔枝的甜,就在于它浸泡的時間夠短,短到醬油還沒有滲透果肉,還來得及萃取甜意,就像許多代價并不高昂的叛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一次奮不顧身的戀愛,或者從一個沒什么前途的崗位辭職,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這些成本低廉、后勁不足的“任性”,都是提升你的人生質(zhì)感、讓你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生活”而非“活著”的有力佐證,是把自己包裝成一個有趣的人的過程中,一張花花綠綠的糖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