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修身
(延邊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吉林 延吉133002)
權近應制詩創(chuàng)作及其詩賦外交意義
何修身
(延邊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吉林 延吉133002)
權近出使明朝所作的24首應制詩在國家層面、個人層面和現實層面?zhèn)鬟_了李氏朝鮮的政治立場和訴求,消解了明朝和李朝之間因“表箋事件”引發(fā)的誤會。這些應制詩與外交相結合,具有深刻的政治意義,但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詩歌的文學藝術價值。以權近應制詩為開端的中國明朝和朝鮮李朝之間的“詩賦外交”,對兩國關系的恢復和發(fā)展具有重要的作用,成為日后兩國文化交流的重要形式。
權近;應制詩;文化交流;詩賦外交
《文學詞典》中“應制詩”的詞條定義是:“封建王朝的宮廷侍臣和御用文人應皇帝詔奉而作或唱和的詩。多為五言排律,以歌功頌德、點綴生平為主要內容,形式華麗,詞句浮艷,絕少文學價值?!盵1]應制詩受特定條件的限制,內容單一,思想性不足。應制詩與外交相結合,發(fā)揮了“詩賦外交”的作用,其價值和意義會大大凸顯?!霸娰x外交”是指在外交場合(包括會晤、會談、講演、宴會等涉外場合)“賦詩言志”,或就外交外事通過吟詩作賦的方式表達立場、傳遞信息[2]。以詩歌的形式傳達外交信息的“詩賦外交”,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在各諸侯國之間廣泛展開。在古代對外交流中,中國和朝鮮半島之間的詩賦外交開展得最為廣泛,其中又以中國明清王朝和朝鮮李氏王朝之間的詩賦外交最為典型。
權近(1352-1409),李朝初期著名性理學者,原名權晉,字可遠、思叔,號陽村,謚文忠公。高麗朝著名儒學家權溥曾孫,程朱理學大家李穡高徒。權進于1368年通過成均館試,次年文科及第,歷任春秋館檢閱、成均館直講和藝文館應教等職。權進侍奉李朝時,力倡改革,崇儒排佛。他一生著作頗豐,皆收錄在《陽村集》中。李朝初期,為了消除中朝兩國之間的誤會,權近出使明朝,在交涉過程中應朱元璋3次命題要求作出應制詩24首,得到了朱元璋高度賞識。在詩歌唱和的潤滑作用下兩國的誤會得以消除,明朝與李朝之間“詩賦外交”傳統(tǒng)自此展開。
朱元璋初創(chuàng)明朝之時,曾大興“文字獄”,以樹立對讀書人的統(tǒng)治權威,導致許多知識分子因言獲罪。非但如此,文字獄的影響還波及到外交領域。李成桂于1392年7月在開京稱王即位,隨即遣使上表,向明朝禮部匯報朝鮮半島政局,希望獲得承認。朱元璋剛開始對李成桂并不信任,沒有立即承認新政權,只是敕令他“慎守封疆,毋生譎詐”。李成桂隨即派鄭道傳去南京謝恩。同年11月,李成桂再次遣使明朝,以“朝鮮”和“和寧”中的一個作為新政權國號,請朱元璋裁定。朱元璋選擇了前者。1393年3月,李成桂特遣門下侍郎贊成事崔永沚赴南京謝賜國號之恩。但朱元璋認為朝鮮上呈的表箋言辭失敬,大為震怒。1395年10月,李成桂遣使柳珣赴南京賀正旦,再次因表箋問題引發(fā)誤會。朱元璋甚至要求李成桂將表箋的實際捉刀者鄭道傳送至明朝受罰。為了有所交待,1396年李成桂派遣鄭擢等三人至明朝請罪。在赴明請罪的名單中并沒有權近,但他主動請纓,希望能夠消除因表箋引起的外交誤會。
綜合清朝學者朱彝尊所著的《明詩綜》、朝鮮王朝的《李朝太祖實錄》、權近自著文集《陽村集》等相關史料,可以清楚地還原權近應制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以及通過詩賦手段解決這場誤會所達到的效果。
朝鮮李朝太祖6年(1397年)3月8日的實錄完整地記錄了這一過程,甚至還記下了朱元璋應和的三首御制詩。權近創(chuàng)制的應制詩共24首,收錄在《陽村集》第一卷當中。應朱元璋的命題要求,權近于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九月十五日作了《王京作古》《李氏異居》《渡鴨綠江》等8首紀行詩,于九月二十二日作了《辰韓》《馬韓》《弁韓》等10首詠史詩,于十月二十七日作了《聽高歌于來賓》《聞伶人于重譯》《引觴南市酩酊而歸》等6首詩游觀詩,詩歌內容與朱彝尊《明詩綜》所載一致。
對權近所作應制詩的反饋效果,從《明詩綜》和《陽村集》中相關記載中可以管窺一二:
“陽村至京師,高皇帝優(yōu)禮待之,賜衣賜食,爰命賦詩。陽村先以本國慶典與之由,道途經過之所,次之以本國離合之勢,山河之勝與夫臨近之情形兼敘東人感化之意。既成精華炳蔚,音響鏗鏘。帝覽之稱歡,因命與劉公三吾、許公觀、景公清、戴公德彝、張公信輩偕游南北市鶴鳴、醉仙諸樓,帝又賜以御制詩三詩,此洪武丙子歲事?!盵3]
“洪武丙子夏,帝遣使臣征本國撰表者。臣近以與于潤色,白王赴朝。帝赦不問,欽蒙恩命。隨班文淵閣中,光祿賜食,內府賜衣,游街三日以賜宴,命題賦詩若干首。御制長句四韻詩三篇以賜。昭回天光,下飾微物,誠罕世難逢之異寵也……一朝奉勑旨東還,追思前事,怳然若夢登天上,而覺在塵土。尚幸天章留光篋笥,所當十襲珍藏。以為子孫永世寶也。”[4]
以上兩段話記載的時間和事件經過高度吻合。應朱元璋的命題要求,權近從國情、地理和人情三個角度切入,應付自如,得到了朱元璋的格外欣賞。朱元璋還命令群臣陪同他在南京鬧市觀光,甚至親自制詩回賜唱和。若干年后,權近思及朱元璋對他的優(yōu)待,依然受寵若驚、念念不忘。在所有出使的朝鮮使臣中,朱元璋獨獨對權近大有好感?!独畛瘜嶄洝酚涊d了朱元璋對使臣們的態(tài)度:“我這里說歸他,先來的四箇(個)秀才里頭權近看的老實,放回去,這話朝鮮國王說與他。那三箇新來的一箇饒不得。爾這幾箇都回去,留下的四箇行力,一發(fā)都將去?!盵5]在這一外交活動中,權近創(chuàng)作應制詩的出色表現對緩和氣氛、增強兩國文人之間的交流起到了相當的積極作用。
明清時期的“詩賦外交”對緩和中原王朝與周邊國家的矛盾糾紛、加強文化聚合力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朝鮮非常重視詩歌的社會功能,中國和朝鮮之間的外交尤重詩歌的作用。[6]權近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出使中國時創(chuàng)作的應制詩只是他諸多文學創(chuàng)作的很小一部分。但是,這24首應制詩不僅考驗著他的文學素養(yǎng),也考驗著他對政治訴求的表達。
(一)從國家層面表達李氏朝鮮的政治立場
李氏朝鮮政權新建之時,在與明朝的磨合中因表箋事件引發(fā)誤會。權近為了消除誤會、彌補裂痕,以謙卑的態(tài)度表明了李氏朝鮮的誠意:“撫民修惠政,事大盡忠誠。愿言修職貢,萬世奉皇明”(《李氏異居》)。“萬里梯航常入貢,三韓疆域永為藩”(《道經西京》)?!昂暧鍪ッ鳎彝鯕w附貢丹誠”(《新京地理》)。“霈然入海朝宗意,正似吾王事大誠”(《大同江》)。這些詩歌直抒胸臆,絲毫沒有委婉含蓄的語氣。一方面,誠心表達與明王朝長久交好的決心,如“萬世奉皇明”“三韓疆域永為藩”;另一方面,透露了李氏朝鮮掌權者的歸服態(tài)度,如“事大盡忠誠”“我王歸附貢丹誠”“正似吾王事大誠”。從詩歌中“我王”“吾王”的字眼可以看出,權近得到了李成桂最大程度的授意,直接代表著國王本人的意愿?!案卸髅鞒?、仰慕中華文化是朝鮮君臣的‘倫理選擇’,朝鮮使臣嚴格地以中華禮義標準來衡量明朝的人和事”。[7]37朝鮮為了自身的生存,并出于對儒家文化的認同,對兩國長久積累下來的友誼十分珍視。
(二)從個人層面表達感謝之情以及展示民族主體意識
親臨儒家文化的發(fā)端之地、領略天朝上國的風土人情,對每個朝鮮學者來說都是無比可貴的機會。有明一代,出使中國的朝鮮使臣在他們記述游歷的“朝天錄”中,“總免不了強調一下華夷觀念,其基調是頌揚中華文化,羨慕大明的文物制度”。[7]35權近也將出使明朝視為自身的榮譽,在他的應制詩中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明朝給予他機會的感激之情。但是,權近亦表現出民族主體意識。
表達權近對明朝款待之情的詩句有:“小臣獲被恩榮涯,入侍丹墀近耿光”(《奉朝鮮命至京》)?!斑h人游賞知多少,爭似微臣此日榮”(《聽高歌于來賓》)?!吧蚝ǖ聺稍鵁o比,感激唯思粉骨酬”(《開懷北市,落魄而還》)?!耙宦暻宄b愁盡,深感皇恩祝萬年”(《醉仙暢飲,游目于江皋》)?!暗帽粌瘸夹?,游街三日醉扶回”(《鶴鳴再作,聞環(huán)佩而姍姍》)。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權近出使中國的欣喜之情,他用“小”和“微”自謙,將出使中國的機會和經歷視為“榮”,將明太祖朱元璋的賞賜視為“恩”。在表示感激的同時,他并沒有忘記自己作為李氏朝鮮使節(jié)的身份和使命所在,許多詩句展示了他國事為重的外交理念和文化認同之外的民族主體意識。權近在名為《出使》的御制詩中,表達了感激之情和民族主體意識的雙重含意:“出使承嚴命,辭親作遠游。載馳焉告瘁,靡監(jiān)每懷憂。蕩蕩天門辟,行行驛路悠。愿陳忠款志,萬一達宸旒”。在這首詩中,他闡明了自己奉朝鮮國王之命出使中國的由來以及一路奔波的艱辛,將朝鮮國王的意志傳達給明朝皇帝,借以消除兩國的誤會,重塑朝鮮世為明國藩邦的形象。
作者的民族主體意識在《渡鴨綠江》一詩中表現得更為明顯:“……皇風不限華夷界,地理何分彼此疆……誰知此去匆匆意?愿奉恩論報我王。”作者極力親和明朝與李朝的關系,表示兩國有著共同的文化基礎,不應該有華夷之分。在朱元璋的御制詩中,也有一首與鴨綠江相關的詩歌:“鴨綠江淸界古封,強無詐息樂時雍。逋逃不納千年祚,禮義咸修百世功。漢伐可稽明載冊,遼征須考照遺蹤。情懷造到天心處,水勢無波戍不攻?!?《題鴨綠江》)這首詩歌“言不華靡,古樸穩(wěn)重,與朱元璋提倡的簡樸平和風氣相吻合,盡顯帝王氣象”[8],集中展現了一個威嚴高大、極富謀略的君主形象。詩歌以恩威并施的語氣,表達了朱元璋希望雙方息兵休戰(zhàn)、咸修禮儀的愿景。從這首詩可以看出,朱元璋對李朝政權并不是完全信任,這就增加了權近應召賦詩的難度。從權近的表現來看,他拿捏得十分恰當,避免了明朝的反感,同時沒有將尊崇明朝上國與維護朝鮮國格的意愿對立。
(三)從現實層面表達李氏朝鮮的政治訴求
權近的出使一方面是為了消除“表箋”事件的誤會,另一方面是為了取得明朝對李氏朝鮮政權的承認,這在《始古開辟東夷王》一詩有所流露:“聞說鴻荒日,檀君降樹邊。位臨東國土,時在帝堯天。傳世不知幾,歷年曾過千。后來箕子代,同是號朝鮮?!睓嘟贸r半島早已存在的箕子崇拜,抒發(fā)民族自豪感,來為李朝建立的正統(tǒng)地位做鋪墊。朱元璋的御制詩《高麗古京》似乎正是對這首詩的回應:“遷遺井邑市荒涼,莽蒼盈眸過客傷。園苑有花蜂釀蜜,殿臺無主兔爲鄕。行商枉道從新郭,坐賈移居慕舊坊。此是時王氏業(yè),檀君逝久幾更張?!边@首詩前三聯(lián)描寫蕭條的景象,最后一聯(lián)點明旨意,意寓朱元璋希望看到一個和平統(tǒng)一的局面出現。
此外,《辰韓》《馬韓》《弁韓》《新羅》等詩也道出了權近代表李氏朝鮮新興政權的政治訴求。三韓是公元前2世紀末至公元后4世紀左右存在于朝鮮半島南部的三個部落聯(lián)盟,《辰韓》《馬韓》《弁韓》這三首詩基本都是一個基調,即三韓部落各自為政、征戰(zhàn)不休,自被王建建立的高麗王朝統(tǒng)一之后,才出現了“吾民得遂生”“遠俗被同仁”“彼此永交歡”的祥和局面。他表面上表達的是高麗統(tǒng)一三韓造福蒼生百姓,實際上想說的是如今李氏朝鮮取代腐朽不堪的高麗朝鮮是順應時勢之舉,暗示希望明朝順應時勢,承認其政權的合法性。這種意圖在《新羅》一詩中也有所暗示:“伊昔赫居世,開邦五風年。相傳千世久,粗保一隅偏。欲獻雞林土,來朝鵲嶺天。綿綿三姓祀,永絕正堪臨?!睓嘟幸鈴娬{新羅結束三國鼎立、統(tǒng)一半島是順應歷史潮流的正當之舉,李成桂取高麗而代之的合法性理應得到宗主國的認可。
應制詩是一種專門應答皇帝命題的特殊詩歌文體。權近所屬的朝鮮在政治上與中原王朝是兩個不同的政權,但在文化上同屬儒家文化圈。權近為了消弭誤會,應對朱元璋作出的應制詩被賦予了詩賦外交的特殊意義。權近以化解“表箋”問題的誤會為契機,在與朱元璋以詩歌作為媒介交流的過程中,從國家、個人和現實三個層面?zhèn)鬟_了李氏朝鮮的政治立場、作者的個人情感、民族主體意識以及李氏朝鮮的政治訴求等多方面的內容。從朱彝尊《明詩綜》、權近《陽村集》和《李朝實錄》的三方史料記載來看,權近所作的應制詩成功地闡明了李朝的政治立場和訴求,使得“表箋”問題小而化無。詩賦外交逐漸成為解決兩國政治問題的潤滑劑,其后詩賦外交的結晶——《皇華集》成為了兩國之間文化交流的重要見證。
應制詩是一種命題詩歌文體,在內容和思想的表達上有相當大的限制。當應制詩與外交相結合時,囿于政治表達的禁忌,其文學性自然會受到影響。權近所作的應制詩也不例外,無論是表達形式還是內容訴求都有著濃厚的政治色彩,如他作的抒情詩以直抒胸臆的贊揚為主,句句離不開對朱元璋的稱頌,濃厚的政治色彩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其文學價值。所以從總體來看,權近應制詩的詩賦外交意義要高于其文學意義。
[注釋]
①實際上根據《李朝太祖實錄》五年的相關記載,朝鮮并沒有輕慢之意,只是不熟悉表箋格式而產生了誤會。
[1]孫家富.張廣明.文學詞典[Z].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36.
[2]樸鐘錦.中國“詩賦外交”的起源及近代發(fā)展[J].國際政治研究,2012(1):149.
[3]朱彝尊.摛澡堂四庫全書薈要·集部·總集類·明詩綜:卷94[M].臺灣:世界書局:10-11.
[4]權近.陽村集.[M].首爾:韓國景仁文化社,1990:17-18.
[5]春秋館.李朝實錄[M].首爾:奎章閣,1397.
[6]曹春茹.王國彪.朝鮮詩家論明清詩歌[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142.
[7]王國彪.朝鮮“燕行錄”中的“華夷之辨”[J].外國文學評論,2017(1).
[8]曹春茹.王國彪.朝鮮詩家論明清詩歌[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11.
TheCreationandItsPoemDiplomacySignificanceofUnder-orderedPoemsofKwonKun
HE Xiu-shen
(College of Humanities of Yanbian University,Yanji Jilin 133002,China)
The 24 under-ordered poems created by Kwon Kun when he was sent on a diplomatic mission to Ming Dynasty explained political stand and appeal of North Korea from country level, individual level and realistic level and eliminated misunderstanding of “Crises of Diplomatic Document” between Ming Dynasty and Korean Dynasty. These under-ordered poems combined with diplomacy and had profound political significance, but they diluted literary arts value of poems from a certain extent. But the “Poem Diplomacy” starting from under-ordered poem of Kwon Kun had an important role for recovery and development of bilateral relations, and became an important form of communications of two countries in the future.
Kwon Kun;under-ordered poem;culture communication;poem dipomacy
I207
A
2095-7602(2017)11-0116-04
2017-06-21
何修身(1992-),男,碩士研究生,從事中韓詩學關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