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先 成
(四川文理學院 四川革命老區(qū)發(fā)展研究中心,四川 達州 635000)
再論神策中尉制度
何 先 成
(四川文理學院 四川革命老區(qū)發(fā)展研究中心,四川 達州 635000)
貞元十二年(796),德宗創(chuàng)立了神策中尉統(tǒng)領神策軍制度。此后,神策中尉在名分上和職權上均成為神策軍的最高統(tǒng)帥。神策中尉乃一個特殊稱號,屬于使職,又具有職事官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說,宦官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的過程是唐代官僚系統(tǒng)遷轉(zhuǎn)序列中的有機組成部分。
神策軍;神策中尉;使職;職事官
天寶十三載(754)哥舒翰在磨環(huán)川建立神策軍,神策軍遂以邊軍的形式登上了歷史舞臺。代宗廣德元年(763),魚朝恩率領在陜神策軍入朝,神策軍的性質(zhì)由邊軍轉(zhuǎn)變?yōu)樘熳咏?。永泰元?765),仆固懷恩引吐蕃、回紇和黨項入寇京畿,魚朝恩以神策軍駐屯苑中,從此,神策禁軍“勢居北軍右”。貞元十二年(796),德宗創(chuàng)立神策中尉制度,神策軍與宦官集團形成了密切的聯(lián)系,宦官典軍成為一種制度。直到天復三年(903),崔胤、朱全忠盡誅宦官,停廢神策軍為止,神策軍在唐代一共經(jīng)歷了149年的歷史,神策中尉制度則相沿存在了107年,這種制度在中國歷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神策中尉掌握了神策軍,上可廢立君主,下可脅制群臣,并在一定程度上威懾藩鎮(zhèn)。正如劉蕡在分析神策中尉掌軍的影響時說:“張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盵1]5303對此,《劍橋中國隋唐史》也有相關論述:“在八世紀后期和九世紀,宦官的權力大大加強,當他們?nèi)〉脤ι癫哕姟獮榛实厶峁┲饕α恳耘c地方軍抗衡的精兵——的控制時,其權力取得了一種新的表現(xiàn)形式。”[2]20可見,神策中尉制度事關唐王朝中后期的國運。關于神策中尉制度的研究,目前學界多集中于該制度與中晚唐政局的關系方面的研究,而疏于對其具體內(nèi)容進行探討。鑒于此,筆者擬在前賢的基礎上,綴輯傳世文獻與出土材料,主要圍繞神策中尉制度創(chuàng)立過程中的一些具體問題、神策中尉的性質(zhì)、宦官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的途徑與特點等問題,展開討論,以進一步加深對該制度的理解與認識。
在代宗朝的后魚朝恩時代,神策軍主要由武將王駕鶴典領。德宗為太子時,曾任兵馬元帥,深見武臣專權和宦官任元帥府司馬的危害,故即位之初,就抱有武臣危國、文臣易制的信念,于是欲用自己的文臣親信擔任神策軍首領,從而間接將神策軍控制在己手。最終,性格忠謹、善候人主之意的南衙文臣白志貞成了德宗心目中的理想人選。然而,德宗想完全控制這支訓練有素的禁軍,擔任神策軍使已有十余年且擁有龐大勢力的王駕鶴是一大阻礙,而宰臣崔祐甫略施小計將其調(diào)離神策軍使的崗位[3]3441??梢姡@一時期,神策軍與統(tǒng)帥之間尚未形成根深蒂固的紐帶關系。
德宗任用文臣擔任禁軍最高統(tǒng)帥,更是彰顯出他欲完全操控這支私屬衛(wèi)隊的決心。但是,事情的結(jié)果并沒有朝著其預期目標發(fā)展。建中大動亂,神策禁軍被征調(diào)至兩河戰(zhàn)場;文臣腐敗,唯利是嗜,禁軍空籍現(xiàn)象嚴重。涇原兵變發(fā)生的時候,神策軍無一人至,德宗被迫倉皇出逃,其時扈從隊伍僅有竇文場、霍仙鳴所率宦官百人,司農(nóng)卿郭曙的部曲數(shù)十人,右龍武軍使令狐建所將龍武兵四百人而已。至奉天后,德宗貶黜了白志貞,這宣告了他通過文臣操控神策禁軍做法的失敗。
回長安后,德宗改變了“疏斥宦官,親任朝士”的用人原則,更加堅定了武將權臣典禁兵有亂國篡位之虞的觀點,“頗忌宿將,凡握兵多者,悉罷之”[3]4766。他通過崇虛號的方式相繼罷免李晟、馬燧等人的兵權,并將其置之散地。
涇師之變時,竇文場、王希遷等宦官忠心不二,扈從有功。而且,竇文場、王希遷、霍仙鳴等人具有一定的軍事才能,并非是庸懦之輩。在魚朝恩掌控神策軍時期,竇文場、王希遷作為監(jiān)軍參與討伐仆固懷恩之叛有功。《新唐書》卷二○七《宦者上·魚朝恩傳》云:“仆固玚攻絳州,使姚良據(jù)溫,誘回紇陷河陽。朝恩遣李忠誠討玚,以霍文場監(jiān)之;王景岑討良,王希遷監(jiān)之。敗玚于萬泉,生擒良?!盵1]5863(按:此處霍文場當為竇文場之訛)河北藩鎮(zhèn)叛亂時,宦官竇文場擔任神策河北行營的監(jiān)軍,與節(jié)度使李晟并肩作戰(zhàn)。
因此,德宗認為宦官存在生理缺陷,不會有覬覦社稷之心,任用懂軍事的宦官更容易將兵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且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改變神策軍在白志貞時期存在的諸如空吃優(yōu)賞、冒領餉糧等弊端。在德宗寵幸中官,疑忌武臣,疏斥朝士,統(tǒng)馭禁軍的策略轉(zhuǎn)變背景之下,興元返正之后,宦官逐漸控制神策軍大權也就成為了必然。
興元元年(784)十月,德宗以扈從有功的竇文場監(jiān)神策軍左廂兵馬使,王希遷監(jiān)右?guī)R使,同時任用馬有麟為左神策軍大將軍,史載“軍額自此始也”[1]5867。貞元二年(786)九月,德宗根據(jù)北門六軍的建置對神策軍的組織體系進行重建,改神策左右?guī)麨樽笥疑癫哕?,增加神策軍的編制額,其中,左右神策軍各有大將軍二人、將軍二人,并設置大將軍、將軍以下職事官。殿前左右射左右?guī)喔臑樽笥疑渖?,同樣有大將軍以下職事官。貞元三?787)五月,左右神策軍各加將軍二人,以待諸道有將才謀略、立功之將領。同時,改左右射生軍為左右神威軍,委任宦官擔任神威軍監(jiān)軍使。為了增加神策軍戰(zhàn)斗力,德宗又任用威名素重、忠義謀略武功俱佳的將領擔任神策軍將軍或大將軍。“貞元初,德宗之幸梁還也。懲神策軍兵□將輕,緩急非有益,乃蒐卒謀帥?!盵4]7340這種選拔標準類似于唐高祖選拔十二衛(wèi)將軍的標準[5]1291。
竇文場、王希遷、霍仙鳴等人雖監(jiān)勾當神策軍,實際上是代表了德宗的意志。因此,他們能以片言移人主意,其權勢已在神策大將軍、將軍之上。如貞元三年(787),神策大將軍莫仁擢轉(zhuǎn)為左驍衛(wèi)上將軍,朝廷任命河東兵馬使兼御史大夫張元芝擔任神策大將軍,這其中跟監(jiān)勾當竇文場有很大關系。按照唐朝的遷轉(zhuǎn)慣例,大將軍離任,例由將軍繼任。左神策將軍孟日華有功于國,且在將軍之任多年,本應遷轉(zhuǎn)為大將軍。因此,他對于朝廷任命張元芝為大將軍一事不服。竇文場大怒,指使大將軍張元芝誣奏孟日華謀反,然后將其奏貶[6]1485。不過,此時神策大將軍仍然是神策軍名義上的統(tǒng)帥且握有一定的實權。貞元八年(792),神策大將軍柏良器沙汰神策軍中市販者,募驍勇之人入神策軍。監(jiān)軍竇文場惡之,良器后以友人闌入之罪,被奏貶為右領軍衛(wèi)。其后,竇文場等人代表德宗逐漸掌握了對神策軍的真正控制權,“自是軍中之政不復在于將軍矣”[4]6447。
貞元十二年(796)六月乙丑,德宗任命宦官為護軍中尉與中護軍來典領神策軍與神威軍。其中,監(jiān)勾當左神策軍竇文場為左神策軍護軍中尉,監(jiān)勾當右神策霍仙鳴為右神策軍護軍中尉,右神威軍使張尚進為右威軍中護軍,左神威軍使焦希望為左神威軍中護軍。他們四人所帶的職事官分別是:竇文場為左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霍仙鳴為右監(jiān)門衛(wèi)將軍,并且二人均知內(nèi)侍省事;焦、張二人均為內(nèi)侍兼內(nèi)謁者監(jiān)。我們從中可以提取到的主要信息有:第一,在德宗心目中,左軍的地位高于右軍,神策軍的地位高于神威軍,中尉的地位要高于中護軍。我們知道,德宗貞元初年頒發(fā)的眾多有關賞賜諸軍的詔赦中,神威軍總是排在神策軍之前,但這并不能說明當時神威軍的實際地位及實力要高于神策軍,只是因為德宗幸奉天、山南之時,射生軍(神威軍)始終扈從左右,德宗返京后,對射生軍大力扶持,并將其作為最為親信的禁軍之一。但是中尉制度確立后,歷來赦書中,神策軍的位置都在神威及其他禁軍之前。第二,官員領取俸祿的多少是根據(jù)他們所帶職事官品級的高低來確定,中尉與中護軍所帶職事官品級不同。換言之,中尉之間、中護軍之間以及中尉與中護軍之間的俸祿是存在差別的。在四人當中,竇文場的俸祿要高于其他三人,可見,他是德宗最為寵幸的宦官。第三,竇、霍二人曾侍奉德宗于東宮,而且在德宗播遷時一直扈從左右。因此,德宗回京后對二人信任有加,在創(chuàng)立中尉制時,任命二人為首任中尉。第四,德宗任命竇文場、霍仙鳴等為中尉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即欲通過他二人來“自操”神策軍,強化皇權。因為這一時期,德宗尚能對竇、霍進行實質(zhì)性的控制。有一個事例可以反映這一點。竇文場欲仿六軍統(tǒng)軍例,希望以白麻的形式將除護軍中尉的制書宣付于外。白麻除制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韋執(zhí)誼《翰林故事》曰:“白麻皆在翰林院,自非國之重事,拜授將相、德音赦宥,則不得由于斯。”[7]8347德宗興元返京后,置六軍統(tǒng)軍來崇重功臣,除制特用白麻。因此,司勛員外郎知制誥鄭絪固爭之。德宗謂文場曰:“武德、貞觀時,中人止內(nèi)侍、諸衛(wèi)將軍同正,賜緋者無幾。自魚朝恩以來,無復舊制。朕今用爾不謂無私,若麻制宣告,天下謂爾脅我為之。”[1]5075遂令中書作詔書任命中尉。為了安撫竇文場等人,此后,六軍統(tǒng)軍的任命亦罷麻制。這與唐末朝廷任命宦官為中尉、樞密、監(jiān)軍時降麻制成為常態(tài)完全不同。第五,更為重要的是,在確立中尉制度的時候,德宗實際上已經(jīng)考慮到宦官以兵權挾制君主的可能性,因此,他在神策軍與神威軍內(nèi)部各自設置兩軍,使左右神策之間、左右神威之間以及神策與神威之間形成制衡關系。
神策中尉制度確立后,宦官典軍有了制度上的依據(jù),中尉在名分上和職權上均成為神策軍的最高統(tǒng)帥。直至神策軍被廢之前,中尉雖屢易其人,宦官擔任中尉卻始終不變??梢哉f,中尉制度是唐后期兵制發(fā)展史上一個非常重大的制度變化。其后,中尉可以繞開兵部直接行使軍事命令和軍事政策,換言之,兵部的權力實際上被架空了。隨著宦官以中尉的身份完全成為神策軍頭把交椅的時候,神策軍將與之結(jié)成相對牢固的利益集團,這樣就產(chǎn)生了一個很大的問題:如果皇帝威烈英武,中尉忠謹,帝王尚能通過中尉控制神策軍;若皇帝年幼無威儀,中尉跋扈,帝王欲直接指揮這支軍隊的想法便成了空中樓閣,神策軍反而成了中尉廢置天子的私兵。
要探討中唐以后之政局,神策中尉制度是不能避開的話題?!顿Y治通鑒》卷二三五,德宗貞元十二年(796)六月乙丑條云:“以監(jiān)勾當左神策竇文場、監(jiān)勾當右神策霍仙鳴皆為護軍中尉,監(jiān)左神威軍使張尚進、監(jiān)右神威軍使焦希望皆為中護軍?!痹摋l胡注云:“此職事官之掌禁兵者也。”[7]7693筆者查閱相關文獻后,發(fā)現(xiàn)學界有沿襲胡三省觀點的學者,并運用了相應的史料進行論證;也有反對胡三省說法的學者,他們認為神策中尉是使職。同一制度,不同學者的結(jié)論卻大相徑庭,且多有抵牾。可見,厘清神策中尉是職事官還是使職的問題十分必要。
總的來看,神策中尉是使職還是職事官之問題,目前學界有兩說。
其一,以唐長孺等先生為代表的“使職說”。唐先生認為:“北衙諸司使之首是左右神策護軍中尉、樞密使和宣徽使,相當于南衙的宰相?!盵8]252在這里,他將神策中尉看作是唐代宦官職務的三種類型之一。陳仲安先生對唐代宦官充任的使職系統(tǒng)進行了研究,其中之一是“以神策軍護軍中尉為中心的監(jiān)軍系統(tǒng)”[9]89-105。余華青先生認為:“唐代宦官干政,主要依靠使職差遣。至唐代后期,禁軍中尉、樞密使、宣徽使、觀軍容使、監(jiān)軍使等使職,實際上已成為宦官擔任的最重要的官職,其權勢地位已超過了內(nèi)侍省的最高官職內(nèi)侍監(jiān)?;鹿偻ㄟ^內(nèi)諸司使,廣泛地侵奪乃至取代了中央政務機構(gòu)中有關官署的職司事權?!盵10]280趙雨樂先生指出神策中尉是使職[11]。以上四位先生均未給出相應的論證。何永成先生在《唐代神策軍研究——兼論神策軍與中晚唐政局》中認為,神策中尉與文、武散官、階官、勛官等均無關涉,而為差遣使職[12]39。其原因有二:第一,元和十四年(819)三月,雖依屯田所奏令兩軍中尉待遇比照二品官辦理,但存在大量宦者以正三品或從三品之左右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將軍充神策軍護軍中尉的情況,亦有以從二品之諸衛(wèi)上將軍出任者; 第二,神策中尉有中尉副使為其佐貳。
其二,以杜文玉等先生為代表的“職事官”說。杜先生認為,左右神策中尉、中護軍都屬于職事官[13]。其依據(jù)是:元和十四年(819)三月,憲宗依屯田所奏,“左右神策中尉,準令式二品官,令受田一十頃,請取京兆府、折沖府、院戎場、垛埒、公廨等地七十七頃二十六畝八分,數(shù)內(nèi)取二十頃,充前件官職田?!盵6]5770此外,還有一些學者以該條史料來證明神策中尉是職事官。如賈憲保先生認為,神策中尉級別的提升,祿秩堪比二品官,有利于協(xié)調(diào)中尉和神策大將軍之間的隸屬關系[14]。黃修明先生則明確指出,“神策中尉官列二品,與朝廷三省最高長官中書令、侍中、尚書令品秩相當。這一高品軍職由宦官出任,使宦官不僅成為神策軍最高軍事統(tǒng)帥,而且也是整個北衙軍事系統(tǒng)的最高軍政首腦?!盵15]
護軍中尉與中護軍是古官,唐初并沒有這樣的官名稱謂,僅設置了作為勛級的上護軍、護軍。德宗為何要用當時朝廷尚無的古官名授予宦官,使之統(tǒng)領神策軍與神威軍呢?《新唐書》卷五○《兵志》云:“帝既以禁衛(wèi)假宦官,又以此寵之。”[1]1334又,《舊唐書》卷一八四《宦官傳》云:“特立護軍中尉兩員、中護軍兩員,以帥禁軍。”[3]4776又,《資治通鑒》卷二三五,德宗貞元十二年(796)六月條下胡注引宋白曰:“德宗以梁、洋扈從之功,舉西漢謁者隨何下淮南功拜為中尉事,故命神策監(jiān)軍為中尉。”[7]7693又,《冊府元龜》卷六六七《內(nèi)臣部·將兵》云:“帝以禁衛(wèi)嚴密,又崇寵中貴,故異其名而授文場等?!盵6]7687綜合這些傳統(tǒng)史書的記載,筆者認為,德宗特設中尉與中護軍兩種特殊稱號來統(tǒng)領神策與神威軍,有兩個目的:其一,為了表明神策、神威兩軍的特殊性,其地位非他軍可比;其二,德宗以這種獨立于唐代官制體系以外的稱謂來命名禁軍統(tǒng)帥,以此來表明他對宦官的信任與寵幸,正所謂“將申大用,先命崇階”[4]7743。自此以后,中尉、中護軍分別成為神策、神威的首領而被納入到唐代官制體系之中。
在神策軍體系中,統(tǒng)軍雖然是從二品,但一般不具有統(tǒng)兵權,是榮譽職銜,而有統(tǒng)兵權的是正三品的大將軍。中尉要在名義上和職權上領導、調(diào)遣大將軍,他們的官品就需要等同于或高于三品。最初,中尉所帶的職事官一般都是諸衛(wèi)大將軍(從三品),并且隨著資歷與功勞的積累,往往轉(zhuǎn)遷為諸衛(wèi)上將軍(從二品)。到了憲宗元和十四年(819)三月,屯田奏請給予神策中尉職分田二十頃?!白笥疑癫咧形?,準令式二品官 ,令受田一十頃 ,請取京兆府、折沖府、院戎場、垛埒、公廨等地七十七頃二十六畝八分,數(shù)內(nèi)取二十頃,充前件官職田?!盵6]5770即是說,朝廷授予左右中尉職分田各十頃。唐制規(guī)定,二品官有職分田十頃,且以京畿百里內(nèi)之地與之[1]1393。此后,神策中尉即使帶三品的職事官,也享受二品官待遇。這樣,就以制度的形式明確規(guī)定了中尉具有二品職事官的地位。有了這一規(guī)定,中尉就能夠在形式上擁有絕對的統(tǒng)軍權,從而成為神策統(tǒng)軍和大將軍的絕對上級。為了與其二品地位相匹配,此后的中尉所帶職事官一般都是從二品的諸衛(wèi)上將軍,這與中尉制度剛剛創(chuàng)立時,中尉所帶職事官常為諸衛(wèi)大將軍或?qū)④姴煌?/p>
胡三省注《資治通鑒》時,認為神策中尉的性質(zhì)是職事官。其主要原因是,他受到了唐人墓志等材料將神策副使與中尉副使等同起來的影響,并誤解了《通鑒》中神策副使的真實含義。在唐人墓志、《舊唐書》、《冊府元龜》的書寫中,神策副使即是指中尉副使,由宦官擔任,屬于神策軍的使職系統(tǒng)。如貞元十七年(801),楊志廉、孫榮義任神策副使。元和三年(808),彭獻忠任左神策軍副使?;鹿賱€潤為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副使[16]2119。左神策軍副使李公為宦官,“入侍帷扆,出握兵要”[17]926。大和初年,仇士良為右神策軍副使[4]8272。咸通末年,劉中禮由威遠軍使轉(zhuǎn)為右神策軍副使[18]15。又如《舊唐書·牛僧孺?zhèn)鳌份d:“開成三年九月,征拜(僧孺)左仆射,仍令左軍副使王元直赍告身宣賜。舊例,留守入朝,無中使賜詔例,恐僧孺退讓,促令赴闕。僧孺不獲已入朝?!盵3]4471此處,左軍副使實則是左軍中尉副使的省稱。《冊府元龜》卷六六七《內(nèi)臣部·將兵》云:“楊承和,穆宗長慶初,為右神策軍副使?!盵6]7689但《資治通鑒》與《新唐書》的作者在書寫史實的時候,是將神策副使與中尉副使分別視之的,兩書中所載的神策副使只要沒有明確說明是中尉副使,均應該理解為職事官系統(tǒng)的神策大將軍、將軍或神策都指揮使、都頭。如《資治通鑒》卷二四五,文宗大和九年(835)十一月條:“士良等命左、右神策副使劉泰倫、魏仲卿等各帥禁兵五百人露刃出閣門討賊?!盵7]8035《新唐書》亦將劉泰倫、陳君奕的職銜記為神策副使。“會士良遣神策副使劉泰倫、陳君奕等率衛(wèi)士五百挺兵出,所值輒殺?!盵1]5312而據(jù)《舊唐書》卷一七下《文宗紀下》載:“大和九年十一月丁卯,以左神策大將軍陳君弈為鳳翔節(jié)度使?!盵3]563“開成元年閏五月己丑,以神策大將軍魏仲卿為朔方靈鹽節(jié)度?!盵3]565可知,劉泰倫、魏仲卿二人均非宦官,而是神策大將軍。又如《資治通鑒》卷二四九,宣宗大中十三年(859)六月條:“左軍副使亓元實翼導宗實直至寢殿?!盵7]8198《新唐書》卷九《懿宗紀》:“左神策護軍中尉王宗實、副使丌元實矯詔立鄆王為皇太子?!盵1]255這里,左軍副使亓元實當為左軍大將軍或?qū)④姟S秩纭顿Y治通鑒》卷二六二,昭宗天復元年(901)正月條:“賜兩軍副使李師虔、徐彥孫自盡,皆劉季述之黨也?!盵7]8665此處兩軍副使實則是神策軍都頭或者指揮使。胡三省認為《通鑒》中的神策副使即神策大將軍或?qū)④?,屬于職事官系統(tǒng),而神策副使就是中尉副使。換言之,中尉副使是職事官。神策副使是中尉的左膀右臂,那么作為神策軍最高指揮官中尉理應為職事官。于是,他把這種模式強加給《通鑒》的作者,認為神策中尉乃“職事官掌禁軍者”[7]7693。殊不知,這種想法有違司馬光的本意。
對于中尉副使的書寫,筆者在這里傾向于唐人的書寫模式,認為神策副使與中尉副使可以互換。但必須明確一點,無論是神策副使還是中尉副使,均指由宦官擔任的使職。只是為了便于敘述,才將其統(tǒng)稱為神策副使。
通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神策中尉是一個特殊稱號,屬于使職,但又具有職事官的特點。
宦官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具有一定的特點。大致說來,有如下方面。
其一,宦官升任中尉之前,都有外任監(jiān)軍的經(jīng)歷??梢哉f,擔任監(jiān)軍是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的必經(jīng)之路。貞元年間,薛盈珍為義成節(jié)度使監(jiān)軍。元和十三年(818),王守澄為徐州監(jiān)軍。楊玄價在宣宗朝為鹽州監(jiān)軍,在懿宗咸通中又為河南監(jiān)軍。楊復恭“知書,有學術”,屢為監(jiān)軍,龐勛之亂時,為監(jiān)陣有功[3]4774。昭宗時的中尉韓全誨、張彥弘均曾擔任過鳳翔監(jiān)軍。監(jiān)軍若欲入朝升轉(zhuǎn)為宦官之長官——中尉,有時需要向朝中中貴人賄賂大量錢帛以求美言。如元和十一年(816),太原府司錄參軍李德裕勸太原監(jiān)軍李國澄入京謀取高位,并借錢十萬貫給他。后來,國澄赴京得中尉[6]7711。
其二,擔任弓箭庫使、飛龍使、神策副使、樞密使等有實權的使職更易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在升任中尉之前,楊志廉、孫榮義、薛盈珍擔任過神策副使。彭獻忠擔任過飛龍使、神策副使、弓箭庫使。劉弘規(guī)擔任過神策副使、飛龍使、樞密使。梁守謙擔任過樞密使。仇士良擔任過神策副使、飛龍使。魏弘簡,穆宗時為樞密使,后因裴度上疏言其與元稹朋比為奸,長慶元年(821),被貶為弓箭庫使,該使職掌握著兵器出納之地,地位極為重要,到寶歷二年(826),他由弓箭庫使超升為左神策軍護軍中尉。寶歷二年(826)十二月,飛龍使韋元素參與定策誅劉克明之黨,文宗即位之后,被任命為弓箭庫使,大和元年(827)代魏弘簡為左軍中尉。元和十五年(820)正月,王守澄擁立穆宗有功,長慶中為樞密使,大和元年(827)三月,代梁守謙為右軍中尉。王元宥深得宣宗的信任,大中年間由內(nèi)樞密使遷為右軍中尉[19]301-302。樞密使楊玄翼之養(yǎng)子楊復恭,乾符二年(875)為樞密使,中和三年(883)六月,被田令孜擯斥,降為飛龍使。光啟二年(886)正月,田令孜討伐河中王重榮失敗,朝廷復以楊復恭為樞密使,其年三月,楊復恭代令孜為左軍中尉觀軍容使,集十軍大權于一身?!皶r行在制置,內(nèi)外經(jīng)略,皆出于復恭。”[3]4774值得注意的是,在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下,也有不擔任上述所提到的使職而直接升任左右中尉的特例。如天復三年(903)正月,昭宗殺韓全誨、張彥弘,以御食使第五可范為左軍中尉,宣徽南院使仇承坦為右軍中尉[7]8712。但我們不能因極少數(shù)特例而否定宦官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的一般規(guī)律。
其三,宦官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的過程中,其職事官、散階、使職的變化與其他朝官的遷轉(zhuǎn)具有很高的相似性。在宦官墓志書寫中,宦官的入仕等同于朝官的釋褐,通常采用“初入仕”“筮仕”等書寫模式,如《閭知誠墓志銘》載:“自從筮仕,頗著能名。”[17]1015五品和三品是宦官遷轉(zhuǎn)過程中的兩個標志性的等級。要注意的是,宦官在散階晉升的過程中,相應的職事官品級低于或等于散階的品級。在散階晉升序列中,九品至五品晉升較慢,到五品之后,升遷速度明顯加快,當文散階達到四品之后,宦官的階官無一例外的轉(zhuǎn)為三品的武散階云麾將軍。雖然,內(nèi)侍省中最高品級的職事官內(nèi)侍監(jiān)是從三品,與云麾將軍相匹配,但是它的名額只有兩人,而且內(nèi)侍監(jiān)自德宗貞元年間以來不再輕易授人。因此,為了使階官與職官的級別相匹配,朝廷就以朝官序列中相應等級的職事官授予宦官。換言之,當宦官的散階達到云麾將軍后,如果此時宦官職事官達到了內(nèi)侍監(jiān)的副手內(nèi)侍的級別時,其職事官的遷轉(zhuǎn)方式則由宦官系統(tǒng)中的四品轉(zhuǎn)為朝官系統(tǒng)中的三品將軍,例如監(jiān)門衛(wèi)將軍、領軍衛(wèi)將軍等,從而與三品的武散階相匹配。如元和十三年(818),左神策軍副使馬存亮的武散階是從三品的云麾將軍,職事官是從三品的左監(jiān)門衛(wèi)將軍[20]219。這里就有一個問題了,既然內(nèi)侍省沒有更高級別的職事官,那宦官的職事官遷轉(zhuǎn)為何不轉(zhuǎn)向朝官序列中的文官系統(tǒng)呢?筆者以為,其主要原因是宦官任武職已成為一種常態(tài)。從玄宗開始,位高權重的大權閹諸如楊思勖、高力士、李輔國、魚朝恩等人已經(jīng)被授予監(jiān)門衛(wèi)大將軍等武職事官了。值得一提的是,宦官升任中尉時的職事官一般是大將軍且?guī)в兄獌?nèi)侍省的銜。即是說,左右中尉不僅管轄著神策禁軍,而且還能管轄內(nèi)侍省中所有的宦官。因此,即使辟仗使在元和十三年(818)獲得六軍軍權后,仍然唯中尉馬首是瞻,神策中尉亦能調(diào)動辟仗使控制的六軍。如黃巢陷東都,僖宗出奔長安,至咸陽,有軍士十余騎對田令孜不滿,“令孜叱之,以羽林騎馳斬”[1]5885。其后,中尉隨著資歷的提升和功勞的累積而進階加官,其散階相繼轉(zhuǎn)為武散階驃騎大將軍(從一品)、文散階開府儀同三司(從一品),其職事官則相應轉(zhuǎn)遷為南衙十六衛(wèi)上將軍(從二品),從而最終達到散階與武職的最高品級。值得注意的是,中尉的仕途履歷中,使職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職事官,這符合唐代政治生態(tài)的一般特點,恰好反映了唐后期整個官僚系統(tǒng)中職事官散階化的特點。即隨著使職在唐晚期及唐末的大量涌現(xiàn),原來的職事官的執(zhí)掌和作用都有所降低,逐漸散階化,使職反而成為擁有實權的官位,在相當程度上成為真正意義上的“職事官”。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宦官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的過程是唐代官僚系統(tǒng)遷轉(zhuǎn)序列中的有機組成部分。
貞元十二年(796)六月乙丑,德宗任命竇文場、霍仙鳴為第一任左、右神策軍中尉,顯示了他欲通過二人來實現(xiàn)“自操”神策軍的目的。從此,中尉在名分上和職權上均成為神策軍的最高統(tǒng)帥,直至神策軍被廢之前,中尉雖屢易其人,但中尉始終由宦官擔任。中尉統(tǒng)領神策軍制度是唐后期兵制發(fā)展史上一個非常重大的制度變化,它是皇帝試圖把禁軍置于皇權控制下的一種特殊的政治軍事舉措。然而,這一制度也存在極大隱患:若皇帝年幼無威儀,神策軍反而成了中尉廢置天子、脅制群臣之私兵。
神策中尉乃一個特殊稱號,屬于使職,但又具有職事官的特點?;鹿僭谏沃形局?,都有外任監(jiān)軍的經(jīng)歷,擔任弓箭庫使、飛龍使、神策副使、樞密使等實權使職的宦官更易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中尉的仕途履歷中,使職的重要性遠遠超過了職事官,這恰好反映了唐后期整個官僚系統(tǒng)中職事官散階化的特點。從某種意義上說,宦官遷轉(zhuǎn)為神策中尉的過程是唐代官僚系統(tǒng)遷轉(zhuǎn)序列中的有機組成部分,其職事官、散階、使職的變化與其他朝官的遷轉(zhuǎn)具有很高的相似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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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力]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Palace Commandant-protectors System
He Xiancheng
(Research Institute of Sichuan Old Revolution Area Development, Sichu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Dazhou Sichuan 635000, China)
In the Twelfth year of the Zhenyuan Period, the Emperor Dedong created the Palace Commandant-protectors System. Henceforth, the Palace Commandant-protectors served as supreme commander of the Shen-ce Forces in the status and authority. The Palace Commandant-protector was a special title and one kind of the eunuchs’ Commissioners, but in the meantime had identities of government officials. In a sense, the promotion process of the Palace Commandant-protector was a reasonable part of the bureaucracy of Tang Dynasty.
the Shen-ce Forces; the Palace Commandant-protector; eunuch; official of occupation
2016-10-18
何先成(1986-),男,四川達州人,四川文理學院四川革命老區(qū)發(fā)展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博士。
K23
A
1673—0429(2017)02—00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