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高明

他一口回絕說，不行，我是一個窮光蛋，我家沒錢。村長笑了，說，你沒錢，可你的四個兒子有錢，你是他們的親爹，你就代他們參加吧。

這世上和錢有仇的人不多，可李興和就算一個。

李興和年輕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他年輕時不僅僅是見錢眼開，錢簡直就是他的親爹親爺。他一歲抓周時，筆墨紙硯他不抓，刀槍劍戟他也不抓，雙手摟著一個金元寶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誰要也不給。高興得他老爹贊不絕口說，這孩子，中！將來一定是一個有錢的主。

可別說，李興和掙錢還真中。四三年河南鬧饑荒，家里積攢了百來擔谷子，眼看物價像坐了飛機似的，一個勁地往上翻跟頭，李老爹賣也不是，不賣也不是。賣吧，糧食一天一個價，不知道漲到啥時候才是個頭，唯恐賣虧了。再說錢也不作錢，錢也不是錢，日本人發(fā)行的關(guān)東票，國民黨發(fā)行的金圓券，還有解放區(qū)發(fā)行的中州票，不知道哪一個作準。不賣吧，世道太亂，兵匪盜賊太多，走馬燈一般四處亂搶，家有余糧等于脖子上架把刀，不僅有丟糧的危險，全家人隨時都有丟命的危險。李老爹惶惶不可終日，好像家里存放的不是糧食，而是催命太歲。

當時李興和才十五歲，他書也不讀了，準備在縣城開一家紙煙鋪。他小手一揮說，換地。那個年月，糧食比人命金貴，一個燒餅可以換回一個黃花大閨女，他李興和的童養(yǎng)媳就是李老爹用一個燒餅換回來的；一擔米谷可以換一畝地，一百擔米谷就是一百畝地，李家原來只有一百畝地，這一下家產(chǎn)擴大了一倍。

依李老爹的意思，家里再添置一些大騾子大馬就行了，可李興和不！他不僅不添，反而想把家里原有的一匹大青騾賣掉，賣來的錢再買制煙的機器?？衫罾系煌?，爺倆好吵了一次，雖說兒子認了輸，可一轉(zhuǎn)眼，兒子偷偷地將騾子牽到集市上賣掉了，他在縣城開了一家制煙局，家也不回了。氣得李老爹大病了一場。過了不到五年，兒子搞大發(fā)了，不僅在縣城開著制煙局，而且還開了綢緞莊、雜貨鋪、米行等三十多家商號，幾乎占去縣城半條街，成了方圓百里的大戶，這一下李老爹又眉開眼笑了。

誰知好景不長，解放后先是土改，后是公私合營。李家父子一下子傻了眼，眼睜睜地看著偌大的家業(yè)成了大家的，李老爹一時想不開，一條小繩往脖子上一套就去了。李興和繼承了老爹的一頂?shù)刂鞣肿用弊?，又自個賺了一頂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帽。此時的他看到錢就好像手里握了一塊火炭，這是他第一次嫌錢燙手，想白白送人心里不舍，不送人便成了老大的罪證，不僅全部充公，而且他本人還經(jīng)常被捆到臺子上去批斗。每次批斗的時候都是有人將繩子往頭上一套，然后五花大綁起來。斗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真后悔當初為什么鬼迷心竅掙了這么多錢，有錢真是個罪！

初始他還不服氣，面對父老鄉(xiāng)親他還振振有詞地辯解說，我家的那兩頃地一半是我父親給我的，一半是我用米谷換來的，一不偷二沒搶，何罪之有？村鄰聽了也覺得有理，可就是覺得他的話不對勁兒。坐隊的王干事卻問，你的地真是合法得來的？

是。李興和點點頭。他覺得王干事是城里人，見過大世面，總得認這個理。不料王干事好像早已吃透了他的情況，他問，你們村羅玉福一家七口是怎么餓死的？他家的地怎么成了你家的了？李興和聽了，嚇得臉都白了，可他仍然是煮熟的鴨子嘴硬說，我是用米谷換的。要不是我用米谷換他們的地，他們一家人早在四三年就會餓死，也撐不到四五年。

可他們畢竟都死了，也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王干事擦著眼淚說，你雖然用谷子救得他們一時的性命，可你卻奪走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土地，所以你是有罪的。

我，我？李興和一時啞口無言，他仔細品一品王干事的話，也覺得在理。所以，從那之后，他視金錢為身外之物，甚至為洪水猛獸。他唯恐自己有了錢，有了錢就趕快變著法兒花掉，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換成口中之食吃進肚子里，然后再化成大糞拉出來，只有這樣他才覺得心里安寧些?？蓜e說，沒有了錢他反而活得更快活，他再也不需要像過去那樣，白日里想的是掙錢，夜里睡覺的時候想的是賊人千萬別來偷我的錢，一天到晚都是錢錢錢?，F(xiàn)在不同了，雖說三天兩頭挨批斗，可他的媳婦也不嫌棄他，這都是一個燒餅換的。小兩口還是挺有緣分的，不上十年，媳婦嘟嘟啦給他生了四個兒子，這比他掙得滿屋子金人銀人都主貴。雖說日子苦一些，但一個村子里的人家都一樣，親叔不說二大爺，癩頭不嫌和尚禿，他和村鄰的關(guān)系反而更親近些，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就這樣，他一直平平淡淡地過了三十年，苦而且快樂著。

改革了，農(nóng)村實行土地承包，富裕的人家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李興和仿佛要大難臨頭一般惶惶不可終日，果然他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他的大兒子耐不住寂寞，要開辦一家化工廠。他一聽自然堅決反對，可兒大不由爺，無論他怎樣反對，兒子還是在縣城開辦了一家化工廠，就像當年他和父親的翻版。二兒子一看大哥混大發(fā)了，有錢了，他承包了村子里的磚瓦廠，三兒子也成了村子里的養(yǎng)殖大戶。李興和的心一下子又吊到嗓子眼里去了。

但讓李興和感到最放心的是小兒子，他在省城撿破爛為生。他認為只有小兒子懂得他的心思，可沒想到小兒子也有錢了，他成了省城的破爛大王，幾乎壟斷了省城破爛的收購和銷售，三個哥哥加在一起也沒他有錢。李興和再一次惶惶不可終日，白天吃不下飯，夜里睡不著覺。

村子里要選一個萬元戶代表去縣城開會，他的四個兒子恰巧都不在家，村長急得一時沒有著落，可可就選中了他。他一口回絕說，不行，我是一個窮光蛋，我家沒錢。村長笑了，說，你沒錢，可你的四個兒子有錢，你是他們的親爹，你就代他們參加吧。李興和本想不去，可到底父子連心，想想土改時自己受的罪，淚水不知不覺流下來。他只得答應(yīng)下來，可心里卻不住大罵著兒子，娘勒個頭，老子可被你們害慘了，說不得又要“二進宮”了。

當他站在主席臺上時，望著黑壓壓的人群，他心里恐懼到極點，兩條腿不停地哆嗦著，眼睛是早已花了，耳朵也聾了。他看不清群眾的表情，再說他也不敢抬頭看，像個罪人一樣呆呆地站著，腦袋幾乎塞進褲襠里，只聽聲音很嘈雜，到底說的啥他也聽不清，好像批斗會又開始了。

這時，他看到縣長拿著一條紅綢幅往他頭上套，嚇得他撲通一下跪在臺子上，叩頭如搗蒜，口里不停地求饒說，別捆我，別捆我，我沒錢，我是窮光蛋?？h長聽了先是一愣，然后伸手將他從地上扯起來，哈哈一笑說，這是表彰你帶頭致富的紅綬帶，不是捆人的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