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筱箐
自從川普當選了總統(tǒng),我心里一直掛記著一個人。有一次明明好好的,天空晴朗,陽光明媚,無端地想起她,竟然讓我眼里浮起了霧氣。其實我和她非親非故,甚至都算不上朋友,我們倆今生也只見過匆匆兩面而已。
她叫李婷。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今年夏天的一個記者會上,那時候她正意氣風發(fā),和紐約市的政府官員、維權(quán)律師們一起位列主講。她大學畢業(yè)不久,剛剛在一個大廣告公司找了份滿意的工作,生活順風順水,未來看上去有無限可能。英語中有個成語叫Sky is the limit,意思是對一個銳意進取的人來說只有天空才能限制他可以達到的高度。你要是見到那時候的李婷,肯定會覺得連天空對她都不是阻礙,她完全有信心,有勇氣,也有實力飛向天外之天。
要說那只是不到半年前的事,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像是另一個時代。那時候無論是李婷還是大部分其他紐約客,都還相信川普當選總統(tǒng)的機率和山無陵、天地合、駱駝穿針眼、財主上天堂的國差不多。
第二次再見到李婷是感恩節(jié)前的一個星期,在紐約市政府門前的一個示威集會上。她臉色蒼白,嘴唇干扁還有點起皮,眼睛很明顯腫著,下面掛著青黑色的眼袋。她告訴我自從大選之后她就陷入深深的恐懼之中,幾乎每天都大哭一場,現(xiàn)在別說去觸摸天空,有時候覺得走出自己家門都是件難事,為了安全她甚至在考慮搬家。但是講真,她能搬去哪兒呢?全美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一個對她來說絕對安全的角落。美國之外呢?那她更是無處可去。
她是一個沒有國家的人。
李婷兩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都和奧巴馬總統(tǒng)發(fā)出的一個叫作DACA的行政命令有關,這個2012年頒發(fā)的總統(tǒng)令允許那些小時候被父母帶來美國,一直沒拿到合法身份的人在這里合理合法地生活和工作。行政令2012年剛公布時,要不要遞申請對很多人來說并不是個容易的選擇。不遞吧,讀完大學就只能去餐館打黑工;遞吧,這畢竟只是個行政令,下任總統(tǒng)隨時有權(quán)推翻,到時候不僅會被打回原形,還會因為身份已經(jīng)在之前遞交的申請材料中曝光而處境更加危險。不過那時候民主黨看上去似乎還可以江山永固,這種危險只不過是遠在天邊的一小片云。至今全美170萬符合條件的人有80萬申請到了這種臨時身份,5萬在紐約,李婷就是其中之一。在本來就小心翼翼又沉默寡言的華裔申請者中,李婷幾乎也是唯一一個愿意站出來公開分享自己的申請經(jīng)歷的人。川普在競選期間就揚言要推翻這個行政令,但誰能想到他竟然當選,天邊那一小片云這么快就成了陰云密布山雨欲來呢?
美國文化基本上是建立在商業(yè)和市場的理念之上,包裝和粉飾滲透著從頭到腳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就像星巴克用“grande”(宏大)來命名最小杯,二手貨商店用“vintage”(古董)來稱呼舊貨,李婷和像她一樣的DACA申請者們也被套上了個好聽的名頭——“夢想青少年”,事實上他們卻是最常處于夢碎心寒之中的一群。
祖籍福建的李婷出生于澳門,七歲那年跟著父母來到紐約,對大人來說,那是一場為了生計不得已而為的鋌而走險,但李婷只被告知是全家一起去美國旅游。落地之后,父母在紐約的餐館和衣廠做苦工,李婷在這里讀書成長。她成績優(yōu)秀,報考大學時,輔導員特意抽出時間跟她長談,熱心幫她指路,希望她能考進一所好大學,她卻只能沉默不語。她沒有身份,不能拿助學金,好大學的學費她付不起。
但身份的事,她從小到大對誰都沒說過,她怕被人另眼相看,她怕一交男朋友就會被人以為是為了結(jié)婚辦綠卡。有同學問她關于家鄉(xiāng)澳門的風土人情,她就跟他們講豪華氣派的賭場和美味的葡撻,但這些都是她從報紙上看來的。因為身份的限制,自從來了美國她就沒出過境,澳門對她早就已經(jīng)成了模糊的影子,她在紐約長大,這里才是她的家。但直到大四那年申請到了DACA,她才開始覺得自己是美國的一部分了。
我第一次見她時,她講了DACA申請給她的生活帶來的變化,鼓勵和她處于同樣境地的人積極申請,第二次她卻在和一些民選官員和維權(quán)人士一起懇求奧巴馬動用總統(tǒng)赦免權(quán),特批這些身份暴露了的“夢想青少年”在他卸任后不會被遣返。
奧巴馬是歷任總統(tǒng)中動用赦免權(quán)最多的一位,至今一共有1300多名犯人被總統(tǒng)親批赦免或減刑,涉及罪行從吸毒到盜竊五花八門。感恩節(jié)前夜,總統(tǒng)依例豁免了一只火雞。但這些“夢想青少年”們這次看上去又要夢想破滅了,總統(tǒng)跳過國會,動用赦免權(quán)大赦無身份移民的事從無先例,奧巴馬看似也無意破例。
川普當選后,即使在紐約這樣藍到骨子里的城市,時不時也會有皮膚不夠白的人在街上被人呵斥“滾回你自己的國家去”。前《紐約時報》頭版副主編羅明瀚在被一個白人女子要求“滾回中國去”之后,還在時報的網(wǎng)絡版上撰寫了長文予以反擊。他是本地出生的華人,對他們來說中國是外國,但美國毫無疑問是自己的國家,所以他們可以回應得理直氣壯。我那些中國來的朋友里也有人遇到這樣的情況,他們雖然不爽,卻大多只是聳聳肩走開。他們在中國長大,那里有他們的親朋和記憶,就算真的有一天美國呆不下去,回到中國去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那時候他們會被叫作“海歸”,細想起來這是個多溫暖的詞啊,你可以勇往直前五湖四海去折騰,還不因為無論成敗總有處可“歸”嗎?
人不能選擇自己的祖國,但很多人成年后有機會選擇自己的國家。不管對于被上天安排的祖國還是主動選擇的國家,身處其中時我們都會牢騷滿腹,離開后又總是牽腸掛肚,但不管愛或者罵都是幸福,因為這至少說明你接受了她,她也接受了你,你是個有歸屬、有歸處的人。
可是李婷呢?她既沒法選擇自己的祖國,也沒法選擇自己的國家,她的出生地對她陌生得像外國,她熟悉的地方又把她當外人,而這樣的命運七歲時就已經(jīng)在她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事先設定了??贫餍值芮皫啄陮н^一部奧斯卡獲獎電影,中文名翻成《老無所依》,英文名則是《No Country for Old Men》,電影的內(nèi)容和這里所說的事毫無關聯(lián),只是行文至此突然想起這個名字,悲從中來。
(黃敏摘自《中國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