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友誼,不時聞聽經(jīng)歷過一點世事的人絮叨:人生最真切的友誼,大都存在于少時。每每聽到這句極盡悲涼的話語,我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好朋友佟偵。
佟偵是我中學時期的同學,也是我少年時代最要好的朋友。年少時的佟偵,有一對調(diào)皮機靈的大眼睛,而且有著一張壞壞的笑臉。他非?;顫?,很喜歡笑,每當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下的那兩個小酒窩,顯得格外惹眼。
中學時期,我和佟偵有一項共同的愛好:喜歡文學。心底里暗藏著似乎有些不切實際的未來當作家的夢,雖然很朦朧,對偏遠山區(qū)農(nóng)村孩子來說甚至有些異想天開。記得初中二年級的時候,我干了一件自己覺得特別宏偉的大事,把父親給我買暖鞋的七元錢,全部訂閱了雜志:《人民文學》《少年文藝》《青春之歌》《中學生》《語文報》……于是,每當雜志到手的時候,我和佟偵便常常湊在一起,開始幸福地閱讀,間或被某篇文章感動,甚至一起流淚。
路遙的小說《在困難的日子里》,我和佟偵是同抱著一本書讀完的,文中的主人公馬建強,為了求學,同饑餓抗爭的故事,使得我倆特別受感動。馬建強好像就在我們身邊,甚至是我們自己。我在日記本上寫了篇讀后感,語文老師用紅色的筆,很飄逸地寫了一句非常使得我受鼓勵的話:“在通往文學的道路上,陽光寫成兩個大字——成功!”加上那段日子,剛好有佟偵的一篇作文上了校黑板報,好些日子,我倆都沉浸在很幸福的感受中。
我和佟偵時常黏在一起玩,即使是課間休息的間歇。記得學校門前有一塊石沙地,就是我倆戲玩的樂園。那里蹦跳著的蟋蟀、疾走的蟑螂、翩翩起舞的蝴蝶、嗡嗡的蜜蜂、忙碌的螞蟻還有細密的水草,甚至是好看的石子,都成了我倆心愛的玩物。我想,所謂形影不離,大抵就是我和佟偵的這種狀態(tài)吧!放暑假或者寒假的日子里,還未過半,我便會盼望開學那天快快地到來,其中最主要的緣由,便是又能夠見到佟偵,和他能夠在一起玩。
佟偵的家在大山深處,平素只有周末才能夠回家,他從家里返校的時候,還常常為我捎帶一點他們家的“特產(chǎn)”,比如炒熟的豌豆,煮熟的豆莢之類。
我和佟偵再次相見的日子,已經(jīng)是相隔了30年后,我們彼此都早已邁入了人生的不惑之年。是在一輛從老家的鄉(xiāng)鎮(zhèn)通往省城的班車上碰到的。他戴著個黑框眼鏡,看上去已經(jīng)有微微白發(fā),頭頂上的頭發(fā)甚至有些稀稀拉拉。他顯得那樣干瘦,皮膚黯黑,臉頰上那兩個小酒窩,也已顯得極盡枯澀。他正在忙著往行李架上擱置行李。我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一邊給我讓位置,不經(jīng)意間側(cè)臉看了看我,又細細地上下打量著。這時候,他旁邊的工友叫了他一聲“老佟”,我便確信肯定是佟偵了。我上前拉起他那雙干枯且滿是老繭的手,我說:“你是佟偵吧?”他盯著我:“你是蕭遠?”我倆便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真所謂:“初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p>
車已經(jīng)開動,顛簸之中,我和佟偵湊在一起,相聊彼此的境況。他從一些同學那里也大致了解到,這些年我在上海,我告訴他,也是為了生活不得已而奔波。我問佟偵,我說你還好吧?佟偵微笑著說:“挺好的!”他依然喜歡笑,并且笑容很是燦爛。聊起家庭狀況,佟偵告訴我,他現(xiàn)在有兩個孩子,大一點的是姑娘,都還在上學。他父親也上了年紀,不幸患上了風濕性關節(jié)炎,但是,還不得不操持家里的農(nóng)活。佟偵多的時候在外面打工,他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如他,能夠有機會上大學。
我倆還回憶起中學時期的點滴時光,佟偵說那些時段,是他人生中最感幸??鞓返娜兆?,那片沙地便是他記憶中的“百草園”,并且說,我倆分別的這些年,他時常想起我,有好多次是在夢中,他視我為他生命中最好的知己。感動之余,我亦告訴佟偵:“你也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朋友?!甭牭轿疫@樣說,佟偵有些激動,眼眶也有些濕潤。
行駛了大約不到一半的路程,佟偵便和他同行的工友一起下了車,他要到此處的一個煤礦去干活。匆忙之中,我們彼此留下了地址和電話。我對佟偵說:“多保重!”他說:“你也是!”佟偵依然喜歡笑,但是,握著他那雙瘦削而滿是老繭的手,我卻怎么也笑不出口,甚至有些難過。
回到上海后,我知道佟偵喜歡看書,于是便寄了一套我所喜歡的《余秋雨文集》給他。佟偵還專門給我寫了一封信,以示感謝,并且說,他舍不得看,擔心弄臟弄破,送給了他正在讀高中的姑娘。信中約略談及他自己所從事的礦井工作及生活瑣事,我所感受到的反而是樂觀、堅強。但是,時隔一年半后的又一次來信,卻寫得很是凄苦。因為煤礦發(fā)生了瓦斯爆炸而引發(fā)了透水事故,且出了人命,所幸的是那天他在礦頂,無大礙。并且說,礦主已經(jīng)跑了,工錢自然沒有了著落。最后的言外之意,看我能否為他在上海謀點事做。我知道,佟偵是萬不得已才相求于我的。我在想:佟偵一不會電腦,又沒有文憑做招牌,也沒有什么技能,再則上海距老家?guī)浊Ч镏b,加上他那單薄的身體,我的能耐亦十分有限,他能夠干什么呢?便以種種借口推辭了。
再后來,聽說他去了一家建筑工地打雜。我最后知道他在工地上出事,已經(jīng)是他死后好幾個月的事情了。聽說一半是屬于佟偵的責任。賠償金已經(jīng)付了一部分,所幸他的孩子還可以有錢繼續(xù)讀書,讀書所用的錢自然是他的償命錢。
知悉佟偵出事的那天晚上,是在我所生活著的上海的公寓里?;叵胫赡晟贂r相識、相交到他離開這個世界所連成的一片,我的內(nèi)心也是感到無盡的凄涼。上次車上偶遇,佟偵說過,他視我為最要好的知己!我們之間的友誼不也是我心中那片永恒的青草地嗎?想到這里,我再也不能自已,淚水悄無聲息地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