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1日，上海出版的《文匯讀書周報》于其5版“特稿”欄中，刊登了一篇題為《聽黃宗英老人談往事》的文章。文內有這么一段話：

“文革”結束后，按說，趙丹應該很開心，但是他的心情越來越壞，由于接連遇到許多不如意事，漸漸變?yōu)橐钟?、苦悶以致憤懣。他曾經被邀請在一部以黃河滄桑為題材的新片中（秋石注：系指影片《大河奔流》）飾演周恩來總理，為此他作了許多準備，拍了許多化裝演周恩來的照片，不知為何有高層人士無意中說了：“趙丹演總理合適嗎？”結果就因這一句話被黃了，使他一片真情成了虛愿。

黃宗英在述說這段歷史時，從上述文字來看，語調還算是比較平緩的：“不知為何有高層人士無意中說了：……”但演繹到最后，似乎又在替死去28年的趙丹發(fā)泄“憤懣”了。

誰不讓趙丹出演周總理？

行文至此，被蒙在鼓里的人們也許會問：黃宗英在《談往事》一文中，所指的“高層人士”是誰？

雖然有人說指的是“一位將軍”——系指經歷了二萬五千里長征的紅軍老戰(zhàn)士、時任文化部部長的黃鎮(zhèn)同志（秋石注：1955年，中國人民解放軍授銜時，黃鎮(zhèn)同志正擔任著中華人民共和國駐東歐社會主義兄弟國家匈牙利人民民主共和國的特命全權大使，因此，沒有被授銜。然而，由于他的長征經歷，和1946年國共和談期間所擔任的軍調部執(zhí)行小組共產黨方面的少將首席代表，故而，長期以來，在外交界、民間，流傳著“將軍大使”的譽稱）。其實大家心中都很清楚：在黃鎮(zhèn)“將軍”這話的背后，是周恩來夫人鄧穎超的真實表述。她自然擁有這個發(fā)言權和決定權，畢竟她當時還健在，也確實是黨和國家的“高層人士”?！八娜藥汀狈鬯楹?，鄧穎超同志擔任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三中全會后又進入了中央政治局。據(jù)了解，鄧穎超同志當時對此事所抱的態(tài)度十分明朗，表態(tài)時也并非“無意”，而是相當?shù)挠幸猓沂菓B(tài)度一點也不含糊的一錘定音：

趙丹飾演恩來不合適！

試想，周恩來是一種什么性格，趙丹又是一種什么性格。即使鄧穎超同志不說，任何外人特別是熟悉趙丹本人性格及演藝風格的人，都可以得出這么一個結論來。如果趙丹的性格遠不是那樣的易怒易暴，處處外露，鋒芒畢露，其演藝風格，特別是后期的演藝風格清高肅冷臉譜化，而是與周恩來那種忍辱負重且又榮辱不驚，有理有節(jié)且又包容萬千，顧全大局且又柔中有剛，以及待人接物平易近人極具親和力的氣質風貌相近，則又當別論了。試想當年，連獨夫民賊蔣介石也不由得為之感慨萬分：偌大一個國民黨，怎么就留不住一個周恩來（秋石注：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周恩來為蔣介石任校長的廣州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國民黨文武百官，怎么就產生不了一個周恩來？還有那場令萬民涂炭的“文化大革命”，如若沒有周恩來中流砥柱般地抵御在第一線，不但偉大領袖會被其一手選定唯一接班人林彪早早地予以加害，而且，以江青為首的“四人幫”的興風作浪還會更加狂妄、兇殘與肆無忌憚，整個中華民族遭受的磨難與損失遠要深重得多！

由此可見，周恩來在中國高層政壇，在億萬人民心目中的魅力所在。

眾所周知，幾十年來，趙丹與周總理的關系比較密切，總理也比較欣賞趙丹的演藝。如果單憑“一位將軍”——黃鎮(zhèn)“將軍”的否定意見，性格倔強非要演周恩來的趙丹，是斷斷不會善罷甘休的，他肯定會向熟悉他而且會過面的鄧穎超鄧大姐求助的——當然，前提是鄧穎超與“一位將軍”的意見相左。

而在實際上，時任文化部部長的黃鎮(zhèn)同志，就將“已經請示過鄧大姐”的話，向趙丹本人原原本本傳達了的。雖然只有“已經請示過鄧大姐”的寥寥八個字的答復，因為并沒有“同意”二字的下文，其中的含義是再也明白不過了的。

誠如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前夜，在大后方的昆明，已經嫁與中共地下黨員、著名劇作家杜宣（本名桂蒼凌）的趙丹前妻葉露茜，面對從新疆監(jiān)獄死里逃生的趙丹苦苦哀求破鏡重圓肝腸寸斷的三岔路口，周恩來聞訊后，托人自重慶捎來的“你更適合杜宣！”的一句肺腑之言忠告，同30多年后鄧穎超同志關于趙丹不適合演周總理的表態(tài)，是有著同樣的寓意的。

應當說，在我們的趙丹同志飾演不飾演周總理銀幕形象的問題上，有關鄧穎超同志的明確表態(tài)，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并非黃宗英在其文中似是而非杜撰的“不知為何有高層人士無意中說了……”的那種虛無主義的說法。然而，由于有黃宗英女士信誓旦旦語出驚人，震驚四野的那個以“親聆者”身份推出的“毛羅對話”，有她以當事人妻子身份，翻來覆去一再炒作的“趙丹遺言”受非議受“批判”在先，故而，這個所謂“不知為何有高層人士無意中說了：……”的虛無主義說法，在似是而非的口口相傳中，也就賦予了它的新的含義、新的定義：黨不尊重、不信任老藝術家！如此而已！毋庸置疑，這，又是一個好萊塢式的蒙太奇演技手法。

黃宗英本人當年的說法

實際上，歷史上曾經發(fā)生過的，使得趙丹之所以演不成為他所崇敬、且更為億萬人民無限敬仰的周總理形象，是有兩個客觀原因與事實所造成的。一個是筆者前文交代過的有關鄧穎超同志的明確表態(tài)；另一個，則是四十年前影片《大河奔流》正式開拍時，“上級”與制片方“出爾反爾”地推翻了原先的承諾，現(xiàn)在“又不讓趙丹扮演周總理了”的說法。下面，請讀者們讀一段文字，這段文字系黃宗英本人向她昔日的同事，亦即為她寫傳的作者姜金城先生原汁原味的講述。

在2005年8月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黃宗英畫傳——屬云的人》一書第115頁，姜金城先生先是向他的讀者作了如下告白：

……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大河奔流》，特約趙丹扮演周恩來總理。于是，黃宗英陪著趙丹來到了北京。

《大河奔流》中，有關周總理的戲不多，可趙丹為了在銀幕上創(chuàng)造好周總理的形象，花了不少心血。樣片拍出來時，不但形似，而且神似。攝制組的演職員都說趙丹演絕了。

可是，影片正式開拍時，又不讓趙丹扮演周總理了。

趙丹簡直氣得要發(fā)瘋了。他滿腔怒火責問有關的負責人：“你們請我來演周總理，為什么又不讓演了？”

回答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讓人啼笑皆非。

后來，好心的同志把真實原因悄悄告訴了黃宗英，她氣得渾身發(fā)抖，淚水在眼眶里直滾……

緊接著上文，姜金城先生同樣原汁原味地轉述了他的傳主黃宗英女士的親口講述（請讀者們注意了，下文中的“我”，系指講述趙丹演不成周總理形象緣由的黃宗英本人）：

回到住處，我仍在生氣。

可在阿丹面前，我又不愿意表露出來。為了叫阿丹知道不讓他演周總理的真正原因，我反復考慮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告訴他。

“阿丹，我知道不讓你演周總理的原因啦?！蔽耶惓Ｆ届o地說。

“你怎么知道的？”阿丹有些驚愕，“快告訴我……”

“那你不要生氣?！?/p>

“好，不生氣?！?/p>

“阿丹，因為有人提出你和江青的關系，說趙丹演周總理合適嗎？……”我停了一下接著說，“真沒想到，現(xiàn)在還有人提出這樣荒唐的問題……”

阿丹氣憤地罵道：“簡直是混蛋！”

“這種無中生有的謠言，竟然有這樣大的威力。其實，在舊社會演員之間即使……”

“為什么‘即使，根本沒有這個‘即使！”阿丹怒不可遏地打斷了我的話，大聲地咆哮著，“這是污蔑！這是污蔑！”

我發(fā)現(xiàn)阿丹氣得臉色變青了，便安慰他說：“阿丹，冷靜點，你不是答應不生氣嗎？……”

阿丹沉默了，在痛苦的沉默中，他流淚了……

而在同《趙丹傳》的作者倪振亮先生的講述中，黃宗英女士更是口無遮攔地細述了發(fā)生在“1962年秋天”的某一日，“豈敢犯上作亂”的趙丹，拒絕了第一夫人江青的非禮舉止和非分之想的凜然之舉，倪振亮先生在2008年1月團結出版社出版的《趙丹傳》一書第302～303頁，將黃宗英1980年代初向他親口講述的歷史上曾經發(fā)生過的那一幕，呈放在了讀者們的面前：

那是1962年秋天，江青在杭州別墅養(yǎng)病。剛從日本訪問回國的趙丹忙著準備飾演魯迅，特去魯迅故鄉(xiāng)紹興體驗生活，逗留杭州。一天趙丹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江青打給他的，說她也在杭州，想見見他。

隨后，一輛伏爾加轎車將趙丹接進了一座僻靜幽雅的別墅。一下車，江青伸開雙臂迎了過來，突然緊緊地抱住他，親他，趙丹下意識推開了她，怯生生地進了客廳。

窗簾低垂著，周圍彌漫著香氣。趙丹抬眼見江青那一身半透明的衣衫，不禁打了個冷顫，垂下了眼簾，隱隱感到地毯上的杭州風景圖案在晃動，耳鼓仿佛響起了“六和塔下影成雙”的歌聲。那時，面前的這個女人就是趙丹的結拜兄長唐納的妻子，趙丹曾像對待親嫂子一樣敬重過她。一晃26年過去了，故地重游，風景依舊，人事全非，趙丹已經像不了解陌生人一樣，不明白這個女人了。寒暄酬酢一番之后，便急匆匆告辭。江青約他夜里再來，趙丹豈敢犯上作亂，當然沒有去，天一亮就坐火車離開了杭州。

綜上所述，黃宗英女士是完全清楚趙丹為什么不能出演為萬眾敬仰的周總理這一光輝形象個中緣由的。那為什么在過去了二三十年后，黃宗英乘著她一手杜撰的“毛羅對話”的機會，會重拾起這個早已被事實證明是不成問題的問題呢？這個中緣由，想必讀者們略經一番思索后，自然會清楚一二的。

他們演活了周總理

須知，飾演周總理，不是飾演一個什么主角的簡單問題，斷非兒戲。周恩來這個形象是特定的，在大眾心目中早已定了位的，也可以說是永存的。即或是“高層人士”認可“合適”了，還有全國億萬觀眾的眼睛和心呢！因此，趙丹先生適合不適合飾演周恩來總理，并非由于什么“高層人士”“無意”而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就可以決定了的。如后來飾演周總理的王鐵成，他不止一次進出中南海西花廳，而進出中南海西花廳，也不僅僅是為了演戲，但他把周恩來演活了，不僅得到了多少雙“高層人士”眼睛的認可，而且更是贏得了億萬觀眾的青睞和發(fā)自內心的認同。為此，鄧穎超同志還親切地會見了他，并與他一起來到總理生前百忙疲憊之余常駐足的西花廳門前的海棠花樹下合影。又如，以多年來主演周恩來的天職演員劉勁為例，從1995年的32歲那一年在電影《遵義會議》中主演周總理開始，到前些日子首都舞臺上唯一一部紀念長征勝利80周年的大型話劇《從湘江到遵義》，21年來，他相繼在《長征》《周恩來在上海》《周恩來在重慶》《建國大業(yè)》等影視劇中，塑造了將近70次不同時期的周恩來形象。他扮演的周恩來刻畫之真似，數(shù)量之多，堪稱同類演員中的佼佼者。而觀眾們在觀摩到劉勁在銀幕熒屏上扮演周總理的形象后，對他的那個一絲不茍的認真勁兒，那個一舉一動的氣質風度，以及事后回味無窮的“真像！”發(fā)出的由衷贊嘆，無不為之動容與從心底里認可。他之所以被廣大觀眾喜愛與認可，源自于他出生于當年紅軍長征經過的地方——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原動力所在。誠如劉勁對媒體記者所說：“我出生的地方，就在紅軍長征的路上。”劉勁還說，自己從小就聽說，當年紅軍途經家鄉(xiāng)，從不占用老百姓的民房，從領袖到士兵，都在樹下把馬一拴便休息。據(jù)了解，拍攝電視劇《長征》的時候，劉勁便帶領劇組來到領袖拴馬的“三棵樹”下，祭拜英烈，以此作為開機的儀式?！斑^草地時，周恩來深受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照顧，允諾新中國成立后建立‘紅原縣以為報答。”劉勁一邊解說，還一邊不無自豪地說：“現(xiàn)在，我就是紅原縣的形象大使。”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這么認為：并不因為你是一名功勛老演員，就一定能夠演好人民的好總理這個角色的。再有一個原因，十分重要，那就是作為一名人民的演員，在經歷過長達數(shù)十年漫長演藝生涯的浸淫之后，存在著一個為人為文為戲表里一致的問題，即為天下人也為鄧穎超同志都認可的問題。所謂“高層人士無意中說了‘趙丹演總理合適嗎？”這句話的寓意，就是這個道理，這么一回事?！拔母铩鼻跋?，橫遭戲霸江青之流批判的電影《舞臺姐妹》中，有一句主角的臺詞說得十分的貼切、形象，叫做：清清白白做人，認認真真演戲。

人的一生，不可能事事遂你自己的心愿，也不可能處處攀高拔尖。真情是一回事，事實又是一回事。世界上，并不是你一個人對人民的好總理具有真情。試問，普天下，有幾個從那個年頭走過來的人，不從心底深處熱愛周總理？回想起1976年1月11日的薄暮時分，京城十里長街兩側上百萬群眾冒著三九嚴寒，自發(fā)地為人民的好總理送行；三個月后的丙辰清明，持續(xù)數(shù)天，數(shù)以百萬計的首都人民，還有來自全國各地的群眾，全然不顧“四人幫”的淫威和自身安全，不懼毆打，不怕丟飯碗，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一撥又一撥，一群又一群，潮水般地涌向天安門廣場，聚集在當年由人民總理親手奠基、題詞的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毋庸置疑，正是億萬人民群眾的真情，見證了這一空前悲壯，撼動中國，同時也為世界各大媒體及大大小小政治家為之聚焦的歷史時刻。今天，我們完全可以這么認為，正像中華民族只有一個魯迅，在人民的好總理逝世以來的四十年間，乃至在未來的中國，再也產生不了有著如此震懾力、如此偉大、至尊至美的一代領袖了。盡管也有后任試圖按照他的模式去實踐，但無論怎樣為之努力，也無法達到人民共和國首任總理的高度，同樣，無法在人民心目中占據(jù)類似周恩來這樣永恒的一席之地。有否“真情”，同飾演一名合格的總理，一名與人們心目中接近的周恩來形象，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更是不能混為一談。

試想，倘若有人現(xiàn)在提議拍一部反映趙丹生平、經歷的紀實類故事片，投資方制片方和編導千挑萬選，最后選出了一名“合適”的演員，比如深受人民歡迎、飾演過魯迅的中年演員濮存昕，來飾演趙丹這位主角。編導看了，認為不錯，演員自我感覺亦甚良好，并且進入了角色，而到了由你黃宗英女士“把關”的時候——作為曾經與趙丹朝夕相處30多年的妻子，一旦表示出些許不滿意：諸如氣質啦，風貌啦，道德人品啦，還有演藝風格的嗓音、手勢啦，口型啦，等等，直至最終予以“否決”。盡管大家為此感到遺憾，但亦無奈于你的“一票否決制”——尊重逝者原型，尊重逝者至愛親朋的感受，恐怕還是會得到理解和重視的——這跟自恃藝高膽大自我感覺良好想飾演偉人形象的經典主角，恐怕沒有多大關系。

在此，恕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從不畏名人，也從不“淘糨糊”的晚輩直言相告一二句：為人行路，著文說事，最重要最基本的一條，是要端正心態(tài)，實事求是，對讀者負責，對歷史負責。而不是我想發(fā)泄些什么，就可以無視歷史的真實存在，隨心所欲地杜撰些什么。

至于不甘寂寞處處作秀湊熱鬧旨在拔高自己的作派，更是不可取。

（本文作者為出席中國作協(xié)九大的特邀代表、文史學者，本文配發(fā)1957年7月7日歷史現(xiàn)場照片，為新四軍出身的曾任毛澤東攝影師的徐大剛前輩拍攝）

特約編輯 殷之俊/責任編輯 沈飛德 章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