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微
許多年以前,我對介紹所的阿婆說:媽媽腿風濕,孩子要擇區(qū)近校,在這個住宅區(qū),我急需一間一樓或二樓的屋子。介紹所的阿婆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爽朗地說,好!
就這樣,簡單粉飾后,我搬進了17幢201。
據(jù)說,這是一幢干部樓,整個市區(qū)停電,這里也保證燈火通明。這是不是傳說中的權(quán)力?權(quán)力這個東西,離我很遙遠,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東西??墒?,當介紹所的阿婆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不敢保證,當時沒有一點點的心動。反正,我在這里住了許多年。與權(quán)力沾親帶故。
一
臥室窗外,是一個小道坦,相當于小型停車庫,一推窗,我便可以與我的小藍面對面。剛搬進來那幾年,我車技不太好,停車卻是很方便。這幾年,車輛猛增,車技也略見長,在這個小道坦里,我照樣伸縮自如。不管周末假日或是半夜三更,我總能找到停車的地方,比起周圍那幾幢樓房,只能把車停在大馬路上,車位停滿了,任你車技再好,也只能訕訕掉頭,這樓,就是別具一格的天堂了。當時建小區(qū)時,只有摩托車自行車停車庫,根本不會考慮到汽車停車庫。如此看來,這干部樓,的確比較深謀遠慮了。我選擇樓房的意義,也就顯得深遠。
道坦前面是一個微型公園,園子里花花草草,樹蔭濃密。蘑菇造型的亭臺,樹根造型的圓桌圓凳,中間有一個黃色的有線電視機頂盒,右角邊還有一臺銀灰色高壓變壓器。每天清晨推開窗的時候,我總會多看幾眼變壓器。我是電廠工人,看到這些帶有負荷的金屬,感覺特別親切。那些裸露的電線,纏繞成一根粗粗的麻花辮,從我的窗前,大模大樣,穿行搖擺而過。麻花辮上有時忽地飛來一群小麻雀,它們嘰嘰喳喳,交頭接耳,麻花辮就成了一條躍動的五線譜。隔一條幾步之距的小馬路,是一座粉紅色的幼兒園,那些天使般的聲音,稚聲稚氣,時不時結(jié)盟闖進我漸漸褪色的童年。
我的樓上樓下,住著好幾位離退休后的老人。話說“抬頭不見低頭見”,視線原因,我特別關(guān)注一樓的兩位老人家。春天,他們相互依偎著坐在蘑菇底下,聊聊話兒看看花兒下下棋兒;夏天,他們相互攙扶著坐在樹蔭底下,乘涼,閉目養(yǎng)神;秋天,她先搬出一張?zhí)僖?,拿出一個大紅色的靠背放在藤椅上,然后再進屋把他攙扶出來。那個火紅的靠背,如火紅的楓葉,懸掛在枝頭,含蓄飽滿,隱忍掙扎,不時地給我視覺與心靈的沖撞。又恍如天邊滾滾的晚霞,被云潮一點一點擱退向遠方;冬季,他們都不太出來,只有在午后的時候,太陽把小庭院預熱好了,風也躲在太陽背后,不再出聲,她才把他扶到輪椅上,慢慢推進庭院里。而這個時候,我正站在店堂里,為生計忙得焦頭爛額,很少站在窗前看風景。
我的窗戶從來不裝防盜網(wǎng),它裸露胸懷,坦坦蕩蕩。它們,他們,推窗可見,都在我視線十幾米的范圍內(nèi),既是我物質(zhì)生活的一部分,又是我思想馳騁的窗口,還是時不時地讓我滋生詩情畫意的土壤。
二
剛開始搬入這幢樓,樓上樓下,樓里樓外是相當?shù)臒狒[。特別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各種高中低檔車子一輛接一輛,擠滿樓下小道坦。樓道里響起一連串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稚聲稚氣的童聲,或是阿爸阿媽親親熱熱的呼喊,這種氣氛一直延續(xù)到某一個節(jié)日結(jié)束。
但是,接連這幾年,樓里安靜了許多。窗下的小道坦突然會不聲不響地掛起塑料雨棚或白幔。這一端纏繞在我陽臺的不銹鋼花架上,那一端延伸到公園,兩根繩子瞬間就能牽出一個靜默的小靈堂。一朵朵毫無血色毫無生氣的花,開始拉幫結(jié)派,圍成一個嚴嚴密密的花海重洋,排成一堵堵密不透風的墻。墻里頭那位老爺爺,或是老奶奶,被這死花重重包裹埋葬,從此,樓道里沒了她的招呼與聲響。
那幾天,我的心,也會溺得慌,走不出圍墻。那些沒有生命的白色的紙花,像一道道刀刃上冷冷的寒光,刺入我的心臟,干擾我呼吸的通暢。我把窗簾嚴嚴拉上,一天,兩天,好幾天……早出晚歸,我幽靈般在樓道上出沒。我不敢貼近樓道那骯臟模糊的墻壁,我不敢碰觸樓梯那被撫摸成油光烏亮的手扶,我三行兩步,凌空行走,“嘣”的一聲,閃入房內(nèi),虛脫蜷縮在墻角。長噓一口氣,我開始詛咒藏在心里面那些膽小鬼,包括那些陰暗里腐爛的氣息。
有時,卻又忍不住偷偷掀開窗簾的一角。我需要一個往外看的窗口——沒有窗戶,我是活不下去的。我看到靈堂莊嚴而靜默,我看到那棵樹站得筆直而清明,我看到陽光正伸長手臂,撫摸我的臉。
三
這個女人穿著一件橘紅色的外衣,綠色的褲子,像是秋天里一枚青黃不接的樹葉。樹葉有兩種選擇,要么活著,承載陽光雨露、春暖夏涼的重托,要么死去,紛紛揚揚墜塵土。墜落的樹葉叫落葉。落葉也有很多種,有的被框入鏡里,嵌入時光的隧道;有的被插入書中,成為精神的分水嶺;而有的,只能腐爛成泥土。我忘了我是怎么和這一枚樹葉在時空中邂逅的。清晨,我照樣推開窗,忽然,鼻子鉆入葉子腐爛的氣息,眼睛遇見那個臃腫粗暴的行為,耳朵聽到幾句私心竊竊的言語:討厭!擋我的路!給你點顏色瞧瞧,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聲音與動作在清晨空氣中的傳播速度是一樣的——因為語言與動作同時到達我腦里。我看到白光一閃,一個透明垃圾袋惡心地蹦上小藍的副駕前。說它透明,是因為我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垃圾袋里五顏六色的尷尬。
白光閃過的瞬間,我聽到小藍尖銳地尖叫,痛苦地呻吟,委屈地求饒:莫!莫!莫!……
抗議無效!
情況突變,讓我突然喪失了言語的功能,我不知道怎么助小藍一臂之力。哎哎哎,喂……喂……喂……言語在牙齒間磕磕碰碰,最后吐出的是一連串不成章節(jié)的字句。
沒想到這樣語無倫次的顫音已把她嚇得夠慘!看來,她與我一樣,都是新手,對突發(fā)的事情缺少應(yīng)急應(yīng)變的能力。我看到她表情非常地尷尬,眼光迅速從一樓掃蕩到七樓,又從七樓橫掃到一樓。她肯定是要找一找聲音的發(fā)源地,她肯定是想知道,是誰發(fā)現(xiàn)了她干壞事。她當然看不到紗窗里的我,因為我一慌亂,便打不開紗窗,一直站在紗窗的背面。
從此,我的窗外增添了一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風景;從此,我行駛自己停車權(quán)利的時候,便不能坦坦蕩蕩了;從此,這幢干部樓便失去了干部的意義。
我把車鑰匙交給隔壁的洗車工,我讓他幫小藍多清潔幾遍??赡菈K丑陋,他卻怎么也清洗不干凈。每次坐上小藍,總會瞥見右角有一塊惡心的痕跡。于是,我開著車,眼睛盡量保持往前看。我已目不斜視好多年。
責任編輯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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