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相崧
1
那天早晨,孟東野在包子鋪吃小籠蒸包。他打算吃完了,就要去見見董小喬。董小喬是他的初戀情人,高中時候的。如果順利,說不定他還要帶她一起去開個房。在昨天中午,孟東野和妻子張冬梅吵了一架,他沒想到,吵到最后,重點竟然落到了董小喬身上。他跟張冬梅結(jié)婚十年,像很多中年夫妻一樣,已經(jīng)有一個六歲的女兒,日子也過得平平淡淡。今年,為了配合國家的二胎政策,他們也正在跟許多同齡夫妻一樣,努力踐行著造人計劃。孟東野已經(jīng)二十年沒見過董小喬了。即使近幾個月聯(lián)系上后,兩人也只是偶爾通通微信。那段跟董小喬之間的模糊記憶,孟東野從來沒想過要瞞著張冬梅。張冬梅竟然會拿董小喬說事兒。這讓孟東野下定決心,要跟董小喬見一見,不然對不起老婆的那份心思。孟東野不知道董小喬現(xiàn)在變成什么樣兒了,她還是不是當年那個整天帶著點兒劣質(zhì)香水味兒的懵懂姑娘。孟東野想到一會兒的見面,就心情緊張,手心慢慢滲出汗來,眼神也茫然地朝四周環(huán)顧著。
這家包子鋪剛剛開業(yè)不久,細竹編制的籠屜都還是新的。營業(yè)的小夫妻系著潔白圍裙,手里端著熱氣騰騰的包子、大碗的牛肉湯,或者自制的好看小菜,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孟東野住在郊區(qū)一處高檔小區(qū),每天開車去市里最大的那家商場上班,都要經(jīng)過這里,卻從沒下過車。他是那家商場的總經(jīng)理,在平常,只要愿意,一個電話就能讓人在他上班前把早點買來,擺在他辦公桌上。今天卻不同,他不去上班,因為他約了董小喬。
高中那陣,董小喬就屬于那種早熟的女孩兒,坦誠說,那曼妙的身體讓當年荷爾蒙過剩的孟東野無數(shù)次意淫過,卻終欠最后畫龍點睛的一筆?,F(xiàn)在,男同學在一塊兒喝酒,提起這事,孟東野總說,那時保守嘛。但是,在他心里,對那段往事還是稍稍有些遺憾。
這次聯(lián)系上,是董小喬從同學群加了他微信。他無數(shù)次翻看過她的朋友圈兒,都沒找到一張她現(xiàn)在的照片。他對現(xiàn)在的董小喬充滿好奇,但要說真正見面,卻又有些害怕。他在這里下車,原本只是想吸支煙,透透氣。
在他身邊的就餐者,多是民工,這讓孟東野顯得有些另類。這種感覺首先因為孟東野的穿著打扮。他身上是全新的名牌休閑服,鞋子一塵不染,板寸挺拔地立著。其次,穿著之外,他身上有股氣味兒,古龍香水的味道。
他今天跟平常一樣,出門前,習慣性地往手腕兒噴了些香水。他是一個離不開香水的男人。這些年來,人與香水之間的相互浸染,讓他相信,自己就算剛從澡堂出來,也會帶著常用的那股香水的味道。他平常愛用的是卡爾文·克萊恩品牌的一款男士香水,名字叫Escape,翻譯過來叫作“逃逸”。他喜歡這個名字,也喜歡那股天然木香混合煙草的味兒。
那些民工對他并不買賬,鼻子發(fā)出動物們嗅到異味兒時才會有的聲音。他們在確定氣味源頭后,便將詫異甚至仇恨的目光,時不時地向孟東野投來了。這讓孟東野想起一位香水調(diào)配大師說過的話——香水的香氣和飯菜的香氣不可兼得。
在不遠處停著的他那輛寶馬X5上,還放著一瓶香水,那是他給董小喬買的禮物。在做商場總經(jīng)理之前,他做了十多年的香水生意。租過柜臺,開過專賣店。提到送人禮物,他首先想到的還是香水。雖然,有人說過,男人送香水給女人,會讓對方感覺他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但他不怕。因為,送禮物給董小喬,沒有比香水再合適的了。多年前,他之所以被董小喬吸引,對她產(chǎn)生好感,就是因為她身上的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水味道。那時,董小喬家庭生活優(yōu)裕,母親在棉紡廠,父親在變壓器廠,都是國營廠子。那味道像一個標簽,讓她在保守、老土、千篇一律的女同學中間,顯得時尚,叛逆,與眾不同。
孟東野的初戀記憶,是氤氳在一片香水的霧里。
這次,孟東野給董小喬選的是一款迪奧綠毒。
如果放在從前,他也許會選那款粉瓶的毒藥香水。帶著點兒苦澀,帶著點兒香甜,正適合他記憶里住著的那個董小喬。但是,他明白,選香水除了考慮性別、年齡、性格,還要看場合、心境。
他們二十年沒有見了,如今的董小喬人到中年,據(jù)說還離了婚,一個人撫養(yǎng)著上高中的兒子。他躊躇良久,給她選了綠毒。綠毒在大膽魅惑之外,又蒙上了一層清馨與浪漫的薄紗。他覺得這種感覺,更適合分別多年以后兩人相聚時的氣氛,或者說,更適合他對于這場見面的期待。
綠毒的香調(diào)是柑橘花香調(diào),前調(diào)是柑橘和白松香,中調(diào)屬于蒼蘭和橙花,基調(diào)是檀木和香草精。清新的花香表達的是兩人相聚時的輕快,檀木和香草在醇厚之外,又蘊含了歡欣、大膽、神秘、誘惑與浪漫。
孟東野拿到這瓶香水時,從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約董小喬見面,是真的打算跟她發(fā)生點兒什么。
2
這些年,孟東野給他母親買過無數(shù)瓶香水,但老人家從沒用過,都擺在她居室的那個架子上。她讓人專門打了一個架子,擺放所有特殊日子兒子送給她的香水。
在孟東野記憶里,年輕時的母親漂亮,時尚。她的時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但那時,小城還不流行香水。母親用的是香粉,把一張臉抹得像明治年代的日本藝妓。關(guān)于香粉,他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用過的一個盛香粉的小圓盒子,做工精致,上面畫著古典美人和牡丹的圖案,讓人看得愛不釋手。那粉的香氣卻太濃,夏天,和汗液混合起來,化學分子都發(fā)生了變化,聞上去像老人剛剛喝了藥。
那時,母親整天都在喝藥,家里從早到晚都是砂鍋燉在爐子上發(fā)出的“嘶嘶”聲,像眼鏡蛇不停吐著芯子。在這種聲音里,東西都長了毛,空氣里是能穿透各種物體的鐵銹氣味兒。母親嚷著胸悶,胃里往上泛酸水和食物,纏父親帶她去大大小小的醫(yī)院看病。她有什么病呢?醫(yī)生一籌莫展。父親說她裝病,后來知道了“更年期”這個詞,便說她是“更年期”。
當時,母親還不到四十,她表現(xiàn)出來的一切,應該不是更年期的癥狀。這樣一年年鬧,單位裁員,便把母親裁了下來。母親和父親在一個單位工作,縣環(huán)衛(wèi)局,都是清潔工人,掏大糞的。當時,沖水馬桶在縣城還不普及,街上時不時會過一輛掏糞車,讓行人掩鼻側(cè)目。母親下崗后,對父親穿回來的衣服,變得反應強烈,每每作嘔。父親的態(tài)度粗野,怒斥母親做作。的確,從前,他們兩人一回家,空中就是一股奇怪的難聞氣味兒,洗了澡也不行,用了爽身粉也不行。母親也沒如此夸張。
九十年代初,孟東野十來歲,對一切都懵懵懂懂。那些年,香水才開始在小城流行。跟香水一塊兒流行起來的,是隨處可見的賣盒式磁帶的小攤。簡陋的架子上擺放著花花綠綠的磁帶,地上半舊的音箱里放的永遠是鄧麗君、費翔和張明敏。孟東野背著書包去小學上學,身邊走過的年輕男女,開始有一種相同的香水味兒。那種香味乍一聞上去就像是柑梗,散開后,變成很清香,且讓人感覺很有活力。
在孟東野的記憶中,也就是從那時,母親開始用起了香水。
孟東野憑著鏤刻在腦中的嗅覺記憶判斷,母親第一次帶回家的香水其實只是某種驅(qū)蚊的花露水。那種香水在胡同口的小賣鋪就有賣,價格三塊。母親把它擺在梳妝臺上,每次出門,都會往衣領(lǐng)口、裙擺、圍巾上灑一點兒。那氣味兒保留得時間不長,但清新,讓人身心愉悅。有時,姐姐去學校,也會趁母親不注意,偷偷往身上灑一點兒。
孟東野記得,母親買第一瓶真正的香水,是在她跟父親結(jié)婚十周年紀念日。他不知道母親是從哪兒買來的,小小的精致方盒,里面是一個更加精致的粉色瓶子。按母親的說法,那是她替父親給自己買的結(jié)婚紀念日禮物。但是,父親下班之后,卻抽出皮帶,把母親揍了個皮開肉綻。
從那天開始,母親再沒動過那瓶香水,也再沒跟父親說過哪怕一句話,直到父親凄涼死去。
那瓶香水在以后的許多年里,都陳列在客廳的菜櫥上,落滿灰塵。姐姐曾帶著它到學校炫耀過。當時,一般商品都不怎么講究包裝,那香水單單是精致的外表,就會讓姑娘們驚嘆半天。
那時的姐姐,雖然還沒長成一個女人,卻已有了女人的那種小情調(diào)兒??上У氖牵赡旰蟮慕憬銓ο闼耆ヅd趣。她跟姐夫一起開了家鮮魚店,整日揮舞著刀子,給魚開膛破肚。孟東野不愿到她的小店去,就算后來姐夫出軌,姐姐向他求助也是這樣。他的態(tài)度連母親都不以為然,說白養(yǎng)了他這個兒子,姐姐以前也白疼了他。那一次,母親去姐夫店里調(diào)和失敗,回來說姐姐哭得很慘。姐姐說,她為姐夫生了三個兒子,肚子上的皮都松得一抓一把,他卻沒有良心,在外面有了小三。
當時孟東野只說了一句話,他說“不擦香水的女人沒有未來”。他的話讓母親驚愕,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孟東野不想跟她解釋,這其實是嘉柏麗爾·香奈兒說過的一句名言。
孟東野在少年時代對姐姐羨慕嫉妒恨,但他知道自己是個男孩,不該對香水表現(xiàn)出太大興趣。不知道為什么,他越是讓自己這樣想,越是對它欲罷不能。家里沒人時,他就會拿過來那個小方盒子,看上面看不懂的外國文字,胡亂猜想它們的意思。然后,再把那小玻璃瓶取出來,攥在手里,撫摸著,體會著那冰涼光滑的神奇感覺。
那年,他十歲。過生日前,母親告訴他,那是他最后一次過生日了。因為,男孩過了十歲,就長大了,成為男子漢。男子漢就不用過生日了。他問母親,成了男子漢怎么樣?母親說,男子漢就要懂女人,不欺負女人。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卻鬼使神差地跟母親提出了一個荒唐要求。他說,生日那天,他要噴一點兒母親的香水。他的無理要求引來了姐姐的嘲笑,母親卻認真地點了點頭。
那味道,至今一直留在他的記憶中,是他一生聞到的最好聞的氣味兒。
那次之后,他開始迷戀香水。
雖然,他總是趁著家里沒人才去動那瓶子,但他身上的氣味兒卻幾乎每次都會出賣他。他的怪異行為讓父親火冒三丈,甚至一次次把怨氣發(fā)泄到母親身上,認定兒子是受到了妻子的不良影響。如果不是母親的袒護,父親那無數(shù)次沾染過別人大糞和尿液的雙手,肯定把他的腚打了個稀巴爛。每次,父親想要教訓他時,母親都是朝他怒目而視。父親不管一開頭多么兇,最終都會泄下氣來。母親望著張著雙手,在墻角嗚咽的父親,總是會露出勝利而嘲諷的微笑。
在母親的支持下,孟東野變本加厲。直到后來,母親也開始對他憂心忡忡,甚至懷疑他的性取向。那時,孟東野已經(jīng)念到高中,開始暗中跟董小喬交往。母親對此一無所知,所以她一直擔心,兒子以后會不會不喜歡女孩子。在很多年里,母親沒跟兒子說過什么,但卻難以掩飾眼中的那份憂慮。她的眉頭始終微微蹙著,直到兒子結(jié)婚,直到他跟妻子張冬梅有了一個女兒,她的眉宇間才舒展開來。
在孟東野的記憶中,父親是在姐姐出嫁前死的,他這輩子沒能參加親生女兒的婚禮。
父親臨死時,牽著母親的手,懇求母親能跟他說上哪怕一句話。母親卻始終沒有吭聲,臉色平靜地看著父親呼吸漸漸變得微弱,繼而不甘地合上雙眼。
在父親咽下最后一口氣時,母親伸出顫抖的手指,為他擦去了掛在眼角的一滴渾濁的像尿液一樣的淚水。
3
張冬梅是一名中學教師,長得還可以,跟孟東野認識時剛剛畢業(yè),還帶著女大學生特有的那份高傲。
那時,孟東野是個窮屌絲,在縣百貨大樓租一個柜臺,經(jīng)營法國香水。他們經(jīng)人介紹認識時,大家并不看好。誰都沒想到,兩人卻戀愛了,并很快走進婚姻殿堂。張冬梅工資可以,社會地位也行,找他一個小販兒,屬于下嫁。
張冬梅教師的身份,基本宣告了她在生活中,要跟香水絕緣。但是,在他們剛剛結(jié)婚后的那三年里,張冬梅每天去上課,總要噴些安娜蘇夢幻奇緣女士香水。她參加工作不久,還有那股沖破樊籬、挑戰(zhàn)權(quán)威的勁兒。她不愿遵守學校的考勤制度,不愿像辦公室里那些男男女女,每天去搶那臺公用電腦,看新聞,聊QQ,打撲克。那時還沒有淘寶、京東和聚劃算;沒有微信、陌陌和斗魚。張冬梅在上午一二節(jié)沒有課時,都要給孟東野做西式早餐。她特立獨行,卻并沒耽誤工作,教學成績優(yōu)秀,在學生間也有好人緣。
她那娉婷的身影帶著一股香風從校園掠過,還是太引人注目了。她慢慢遭到非議。他們指指點點,并很快有人跑到校長那里,告她的狀。他們說,她教的班里的那些男生,被她狐貍精的氣味兒迷惑,整天裝作問問題,跑辦公室圍著她不走。
張冬梅是個倔強的女人,被校長找去談話,也沒絲毫要收斂的跡象。她在那幾年,一如既往,是校園里一個另類。她每到寒暑假,都要拉著孟東野出一趟遠門兒,去云南,去西藏,去大興安嶺。她每到周末,都會跟丈夫一起去市郊旅行,拍照,野餐。他們在旅館并不干凈的床鋪上做愛,也在曠無一人的河灘草地里野合。后來,他們的女兒嬌嬌出生了,這個嬌小玲瓏的果實讓兩人的愛情變得更加甜蜜。在小家伙還在甜膩夢鄉(xiāng)的早晨,他一遍遍地要著她,昏天黑日,像兩條荒淫無道的藍鯨。
張冬梅徹底改過自新,是在第一次職稱評定一敗涂地之后。她那時才發(fā)現(xiàn),這幾年,那些她認為平平庸庸的人,有的拿了榮譽證書,有的講了優(yōu)質(zhì)課,有的通過走后門,已經(jīng)有個一官半職。這些有了一官半職的人,自然很快,就會有更多弄到榮譽證書和講上優(yōu)質(zhì)課的機會。張冬梅在現(xiàn)實的教育下,從身體到靈魂,徹底改變了一個人兒。
她回家認認真真洗了個澡,洗了整整三個小時,把自己洗了個干干凈凈。從洗澡間出來,她再沒碰過香水,也再沒讓孟東野碰過她的身體……
張冬梅變成了一個工作的機器,刻板得如同一架時鐘。她按時上下班,按部就班地上下課,批改作業(yè)。她跟身邊的所有人一樣,爭搶著每一個小小的榮譽,爭搶著每一次講優(yōu)質(zhì)課、公開課的機會。她也跟所有人一樣,逢年過節(jié),便提著禮物,帶著現(xiàn)金或者購物卡,蹲守在校長家樓底下,希望能到領(lǐng)導家里坐一坐。
在孟東野眼里,妻子張冬梅不僅僅是徹底變了一個人,簡直是變了性別,變了物種,變成了一種他從沒見過的什么外星生物。這種生物兇猛,好勝,只知道任何事都不能落于人后。這種生物以競技為天職,很多的時候分泌的是男性荷爾蒙,只在打算跟男人無理取鬧時,才肯承認自己是女兒之身。
那時,他們的女兒剛剛?cè)龤q,平常,都是張冬梅摟著女兒睡大床,孟東野睡書房的小床。這為他們以后相敬如賓,保持距離提供了方便。在以后的許多年,他們誰都沒再主動提出過跟對方做愛。他們似乎完全忘掉了這個世界上還有那檔子事兒。晚上,就算電視劇里出現(xiàn)了曖昧甜蜜的畫面時,他們也像陌生人一樣,正襟危坐。有一次,女兒嬌嬌問起自己是從哪兒來的,他們兩口子一時啞然,面面相覷,仿佛遇到了一道誰也解不開的宇宙難題。
當然,孟東野在生理上還是個正常的男人,他有時還會有一個男人應有的欲求。不管那欲求有多多余,多讓人棘手,他再沒麻煩過妻子一次,而是恢復了結(jié)婚前的習慣,自己想辦法解決。這些年,他在生意場上應酬,只要愿意,身邊并不缺女人。但是,他從沒做過對不起妻子張冬梅的事兒。
他們在平日,像一對偶然碰到的野生動物,相互打量,揣測著對方的心思,最后都又默默地走開,誰也不向誰首先發(fā)起攻擊。他不知她是否還分泌著雌性激素,如果還有,他不知道妻子采用的是什么解決方法。他沒有興趣關(guān)心她有沒有別的性伙伴,有時,他甚至想,即使她有,他也完全能理解。
她當然也感到了這種生活的異樣,有時,她會當著他的面兒抱怨說,身心疲憊,忙得連一點兒性欲都沒有。
張冬梅再次提出做愛要求,是在她如愿以償,當上一個小小的副主任之后。那個管理女生宿舍、監(jiān)督女生按時就寢的副主任職位,一定意義上說,是她花了三萬塊錢,從校長手里買來的。但是,她并不愿承認這一點。原因很簡單,這東西不是商品,沒明碼標價,也不向所有人出售。你能獲得購買資格,本身就是一種能力的證明。
張冬梅如愿以償當上副主任,按照她自己的說法,是她職場生涯中的一件大事,是一次重大飛躍,是她步入仕途的開始。她好強爭勝的心受到鼓勵,變得越發(fā)處處不甘示弱。在學校,她跟同事比所教班級的有效分人數(shù);在家里,她跟別的女人比老公,比孩子……
那天,孟東野一睜開眼,就看見張冬梅臉色蒼白地坐在床頭,緊緊盯著他。他從她那緊皺著的眉頭,知道她有事兒,一定有事兒。
“我們再要個孩子吧!”
孟東野披衣下床,聽到她在身后幽幽地吐出了這句話。他一愣,身子僵在那里,回頭盯著她的眼睛。從她眼睛里,他看出些少見的甜蜜和溫柔。她跳下床,向他撲來,抓住他的胳膊,不停搖晃。
“老公,我們辦公室里的同事,好幾個肚子都大了。我……我不想比他們差!那樣的話……好像咱們不行似的!”
孟東野沒說話,渾身一緊,本能地推開她,隨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張冬梅站在他身后,臉色一沉。當時,國家剛剛放開二胎政策,社會上正興起一股懷孩子熱。孟東野不知道,這是不是妻子找來的兩人重新修好的借口,但這個理由,還是讓他不寒而栗。
那天早晨,妻子下達的這個任務,讓他一整天都生活在緊張中。他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做過愛了。他還依稀記得,最后一次,是多年前的一個早晨。草草了事,妻子就上班去了,把他丟在被窩里。不過,他再沒睡著。
那天晚上,他裝作忘了那件事的樣子,比平時更早進了書房。他躺到床上,把燈關(guān)了。在另一間屋子里,妻子也把女兒催到了床上。女兒上床之后,他隱約聽到妻子嘀咕了一句:“乖女兒,快睡覺,你睡著了,爸爸媽媽還有事兒?!?/p>
他知道,妻子故意讓他聽到的這句話是一種挑逗,也是一個提醒、一個約定。他躺在床上,心想,如果女兒睡后,妻子撲過來,鉆進他的被窩怎么辦?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疲憊和頹喪。他后悔自己不該這么早上床,反倒會讓妻子誤解,覺得他猴急。
他沒想到,自己竟然一躺到床上,就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去廚房做了飯。他刷碗碟時,聽到了妻子“趿拉趿拉”的腳步聲。那腳步聲消失于洗手間,接著又響起,朝他身后走來,在那里停住了。
他感到,妻子的雙臂從他身體兩側(cè)緩緩伸過來,接著,從后面抱住了他。
4
那天,孟東野轉(zhuǎn)身攬住妻子,將她緊緊摟在了懷里。
他在做這些時,仿佛感覺還有另一雙眼睛,躲在屋子的一個角落,偷偷盯著他們。他知道,那雙眼睛并不屬于別人,而是屬于他自己。他看到兩人親吻著倒在沙發(fā)上,動作都有表演的成分。男的似乎把自己當成了他剛看過的某部電影里的男主角;女的也像電影里的西方女人一樣,將兩腿高高翹起,貪婪地勾住了他的后腰。
他們并沒堅持多久,男人便沮喪無力地癱軟在女人身上,沒有意外,沒有驚喜。男人想要掙扎著起來時,女人還不甘心地抓住他的手臂,嘴巴里喃喃,聲音細弱游絲。
孟東野坐起來,覺得這一次潦草得連自己都過意不去。他一邊嘀咕著,我要去洗洗,一邊逃跑一樣奔到洗手間。
“我在這兒等你,一會兒咱再來一次?!彼牭缴砗蟮哪莻€聲音。
孟東野從洗手間出來,看到妻子已經(jīng)將雙腿靠著墻壁,倒立起來。她閉著眼睛,全身赤裸,像被人吃到半截的一桌飯菜,冒著熱氣,等待著孟東野趕來狼吞虎咽,風卷殘云。
孟東野慢慢走到沙發(fā)邊上,猶豫著緩緩地躺下,湊上去親吻了一下張冬梅的臉腮。
那天,他們沒有再發(fā)生第二次。孟東野無奈地告訴她,它有些不聽使喚。他們兩個默默起來,妻子去洗手間盥洗,他坐在那里,滿是愧疚。
那天中午,孟東野回到家,張冬梅已經(jīng)把飯菜端上桌了。他嗅出來,張冬梅剛剛洗了澡,還噴了點兒香水。
孟東野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中午女兒在幼兒園吃,不回來,她如果再提出那個要求怎么辦?他洗洗手,坐下,發(fā)現(xiàn)飯桌中間有一盤鴨脖樣兒的東西,紅紅的,細細的,干干的。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妻子張冬梅正在盯著他,臉色緋紅著說,牛鞭,厲害吧?你吃完它,壯陽的!
張冬梅在圍裙上擦著手,穿著睡衣睡褲的身材顯得有些發(fā)福。孟東野嗅出空氣里有股香奈兒康朋街31號的淡雅氣味兒。但是,他覺得此情此景,真是玷污了它。孟東野心不在焉,吃完午飯,抬起頭,張冬梅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坐著,朝他挑逗地勾著一根手指。
那以后,張冬梅每天午飯都會給他切一盤牛鞭,同樣雷打不動的,吃了牛鞭,他就得給她交一份公糧。他們把戰(zhàn)場從早晨轉(zhuǎn)移到中午。她的理由是,這樣兩人晚上可以得到更好的睡眠,也不用擔心被孩子撞見。張冬梅怕孟東野吃不消,安慰他說,你不用怕,等我懷上,誰再碰你一指頭,誰是孫子!
這話讓孟東野愕然了一整天,但他還是盡力地履行著一個男人的職責,配合張冬梅,翻云覆雨,刀耕火種。
每一次,他擦著滿頭大汗癱倒在那里,看著把屁股墊起,雙腿倒立在墻上的張冬梅,都會悲從中來。
“我要被你榨干了!”一個星期之后的中午,他看著鋪展在身子底下的張冬梅,故作輕松,開玩笑地說。
張冬梅并沒說話,發(fā)福的身子卻一翻而起,騎在了他的身上。
她像沖上敵人戰(zhàn)線的一匹母馬,“噦噦”咆哮著,揚起四蹄,朝天邊猛沖。在飯桌上芹菜炒肉的氣味兒中,清炒菜花的氣味兒中,辣子腰花的氣味兒中,紅燒牛鞭的氣味兒中,孟東野嗅到了香奈兒康朋街31號有些變異了的氣味兒。
那氣味兒從妻子那生著濃密腋毛的腋窩里冒出來,從那淌著閃亮汗水的胸脯上冒出來,從那沉重擺動的一對大乳房下冒出來,從那饑餓難耐的子宮里冒出來……
孟東野渾身猛烈地顫抖著,突然從張冬梅身子下面拼命掙扎出來,像是地震或者車禍中本能求生的人一樣,他艱難地爬到床邊,接著,又像一條垂死的大魚一樣,重重地摔在木質(zhì)地板上。
他赤身裸體跪在那里,兩手痛苦地塞進嘴巴,將緊緊咬合的上下牙床掰開,朝地上“哇哇”吐了起來。
他嘔吐出來的腐敗飯菜,和香水的氣味兒、汗液的氣味兒、馬桶的氣味兒、精液的氣味兒、卵子的氣味兒混合在一起,彌散在小小的臥室,彌散在朦朧的粉紅色窗簾下。
張冬梅一開始讓他嚇懵了,她胡亂穿上睡衣睡褲,翻身下床,給他披上一條被單。她捶打著他的后背,將他慢慢扶起,讓他坐在床沿兒上。
孟東野坐在那里,頭發(fā)凌亂,白色眼球布滿血絲,一條沒有咀嚼爛的青菜葉子,順著他通紅的嘴角,耷拉下來。
“你怎么了?”她問。
“我沒事兒!”孟東野低頭,擺了擺手,有些羞愧又有些抱歉,“我沒事兒?!?/p>
那天,他們收拾干凈房間,換好衣服,雙雙坐在客廳時,四周的空氣開始一絲絲變得凝重。
張冬梅像一頭什么雌性兇猛動物一樣,表面安靜地臥在沙發(fā)一頭,手里拿著電視遙控器,卻顯然心煩意亂,心不在焉。
孟東野坐在沙發(fā)的另一頭,他像個犯了大錯的孩子,為自己剛才克制不住的嘔吐感到沮喪和不安。他知道,一個男人面對著高潮中的女人,竟然劇烈嘔吐起來,這無疑是對這女人的最大蔑視和侮辱。
“你老實告訴我,你在外面是不是有人?”
張冬梅扔掉遙控器,上半身直立起來,顯得一本正經(jīng)。
孟東野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被什么重物狠狠擊打了一下。他抬頭看看張冬梅,她是認真的,那聲音和架勢,都有審判的味道。
“你想到哪兒去了!”他盯著她,輕描淡寫。
“我早就發(fā)現(xiàn),你有問題!”
張冬梅并沒咆哮,但口吻里卻帶著一股嚴厲甚至兇狠。
“你積攢了這么些年的子彈,每次就打那么幾秒鐘?!”
“我……”
“你對我沒有興趣了,對不對?”
“不!不是!”他又抬起頭,沖她一笑,“這幾天……商場里工作確實有點兒累!你知道的,五樓餐飲區(qū)正在招商!”
“你是為了工作,為了家庭,對不對?”張冬梅的眼睛忽然變得紅紅的,有淚水在里面盤旋,“我只是想要個孩子,我只想為你生個孩子!”
孟東野如坐針氈,不敢再看張冬梅,也不知說什么好,咧嘴笑笑,喃喃著,聲音小到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我怎么會對你沒興趣?你是我的老婆……我跟你一樣,也想再要一個孩子。是的,這……我們都一樣!而且,我想再要一個兒子。兒女雙全,多好!女兒也不會這么孤單,對不對?”
張冬梅嗚咽了一會兒,肩膀聳動著,大聲哭了出來。孟東野承認,妻子哭時,還是比平時多一些女人味兒的。他判斷她在此刻,女性激素分泌一定是平時的幾倍、幾十倍。
“你老實說,是不是把我的東西給了那個女人?!?/p>
孟東野一驚,渾身打個哆嗦,抬頭盯著張冬梅。
“你手機里的那個女人,別騙我,我什么都知道?!?/p>
“我手機里都是親戚朋友,生意上的伙伴,你說的誰?”
張冬梅望著孟東野,臉上的表情越發(fā)冰冷,眼神里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光。
她有些輕蔑地把目光從他臉上移開,似乎不屑于再看他,漫不經(jīng)心地瞅著窗外。
“董小喬?!?/p>
5
那天晚上,張冬梅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后,孟東野整整一個晚上,都在用微信跟董小喬聊天。
他們從聯(lián)系上,就經(jīng)常這樣聊天。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他發(fā)過去一個表情,或者一句什么感慨,那邊馬上就會回應。董小喬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兒,跟他訴說,他不論多忙,也會推開手頭的工作,跟她聊上一會兒。
他們聊到很晚,都沒有要睡的意思。孟東野在最后發(fā)去一則消息:
“明天見個面吧,我去車站接你?!?/p>
那邊似乎沒有絲毫猶豫,就發(fā)來了一句“一言為定”。
孟東野給手機充上電,關(guān)了燈,躺在床上。在似乎黏稠而無邊際的黑暗包裹中,他預感到第二天應該發(fā)生點兒什么。
在跟董小喬分手后,孟東野考上一所??圃盒?,她則上了一所中專。那十八九歲的難熬日子里,長夜如年。他每天晚上從自習室回到宿舍,鉆進被窩,都要念著“董小喬”三個字,在褲頭里寫下對這個年輕女孩兒青春肉體的憧憬和思念。第二天早晨,別的同學起來洗臉刷牙,他還要站在自來水管前洗褲頭。那時,室友們嘲笑他,說老孟啊老孟,你又跑馬了!他們不知道,站在水管前的孟東野那一刻憂傷得像一個詩人,那褲頭上一行行的,全是他用生命寫給董小喬的詩。
現(xiàn)在,他們都已人到中年,為人父母。孟東野對異性的身體,再也沒有從前的那些浪漫想象,再也沒有從前的那些美好憧憬,再也沒有從前的那種強烈沖動。他知道,這次見面,他想干些什么,她不會不明白,只是心照不宣。
那天晚上,董小喬跟從前一樣,向他控訴著自己離婚之前,男人的暴力和婆婆的跋扈;向他傾訴著這些年來,自己一個人帶孩子的不易。這是兩人取得聯(lián)系之后,每次聊天,必須溫習的一課。
從前,每一次,孟東野都耐心聽她訴說,不厭其煩安慰她。這次,他卻對女人口中另外一個男人的故事失去了興趣;對微信那頭喋喋不休的怨婦有些不耐煩。他變得粗暴,甚至朝那邊發(fā)了一句狠話:
“董小喬,你欠我一操!?。 ?/p>
“你說的對!”
孟東野沒想到,那邊回了這么一句,緊接著,還發(fā)來一個笑臉。
他們都沉默了一會兒,接下來,兩人在獲得聯(lián)系后,頭一次聊到了高中時兩個人戀愛的那段日子。
他們都記起來,兩人確立戀愛關(guān)系之后,他約她出去吃飯,每次都是吃兩塊錢一份的炒面。當然,董小喬又提到了在畢業(yè)之前,孟東野送給自己的那瓶香水。那瓶香水,其實也就是從前孟東野母親買來的、讓她招來父親一頓毒打的那瓶香水。孟東野把它送給董小喬時,只剩下了半瓶。
董小喬說:那是我第一次用真正的香水。
孟東野說:那是我第一次給女孩子送禮物。
那瓶香水,誰也沒想到,竟然成了兩個人關(guān)系破裂的導火索。
那個夏天,董小喬邀請他到她家里去,算是見見未來的岳父岳母。孟東野記得,當時,董小喬的母親沒讓他進門,卻把那瓶香水從窗口朝他砸了過來。因為用力過猛,孟東野看到空中劃過一道粉紅色的弧線,然后,有東西落在了遠處的那片太陽花里。
孟東野站在那里,聽到董小喬鄰居家有些老式窗戶打開的聲音,看到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隱在那里,投射下來一道道好奇的目光。隨之而來,他聽到董小喬家傳出一陣瘋狂謾罵。孟東野愕然站在那里,聽到了董小喬的喊叫,聽到了屋子里的打鬧聲。隨之,他看到董小喬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披散著頭發(fā),從樓梯沖下來。
董小喬慌亂地望了孟東野一眼,沒有理他,卻撲向樓前的那片草地。她低著頭,弓著腰,鼻子“咻咻”地嗅著,像一條執(zhí)行任務的警犬……
6
孟東野沒想到,人到中年的董小喬來見他,竟然穿了一身運動服。
那身裝扮使她變得臃腫,矮小,甚至讓他差點兒沒認出來。他開著車向預定的酒店駛?cè)?,眼睛余光瞟向副駕駛,覺察到她一路上都在微笑著。
她還跟從前一樣,腦后扎著一個大大的馬尾。他想從空氣里捕捉一絲從前她身上特有的那種淡淡的香水氣味兒,沒有,沒有。他絕望地聞到的是車間里機床上的那種黃油氣味兒,是一個中年婦女因為常年出入廚房,祛除不掉的油煙味兒。
走進旅館房間,孟東野變得有些緊張。董小喬脫掉外套,掛在門口的衣鉤上。他在董小喬身后關(guān)門,下意識嗅了嗅她的頭發(fā)。他嗅到了一種常見的洗發(fā)水的氣味兒。董小喬掛上衣服,走到里面,坐在了沙發(fā)上。他也脫下外套,跟董小喬的上衣掛在一起。他往里走幾步,抓起一旁茶幾上的燒水壺,說,我去燒水。
他從洗手間出來,董小喬已經(jīng)坐下,正四處打量。她乳房還算挺拔,但看得出,她正在努力朝里收著小腹。
“你還是沒有變——伯母還好?”
這是兩個人進了旅館,走進房間,孟東野搜腸刮肚想出的第一句話。
“我母親她……已經(jīng)去世了。”
董小喬沉默了一會兒,抿抿嘴,艱難地說出這么一句。
這時,孟東野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他尷尬地站在那里,盯著董小喬,連連道歉。
“這是……啥時候的事兒?”
“兩年前,腦溢血,晚上去了趟廁所,回來就歪在門邊兒上了?!?/p>
孟東野意識到,今天的故事,沒有開始,便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因為,他看見董小喬身子抽搐著,開始哭起來。孟東野有些手足無措,慌忙把放在床頭的紙巾盒拿過來,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董小喬連續(xù)抽了好幾張紙巾,團在手里,很響亮地擤了個鼻涕。在她站起身,四處尋找廢紙簍的時候,孟東野想起了遺忘在車里的那瓶迪奧綠毒香水。
董小喬扔了鼻涕紙,開始擺出破罐子破摔的勁頭兒,完全不顧形象,岔開雙腿,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在接下來的近一個小時,董小喬都在談著她的母親。從母親還沒嫁給父親時談起,一直談到生下幾個兒女,一直到干涉他們的戀愛。董小喬講到這里,又讓她那個離了婚的丈夫插進一腿,讓她那個兇狠古怪的婆婆插進一腿,開始控訴丈夫的種種惡習,婆婆的種種劣跡。
她說,兒子能長這么大,多虧了他的姥姥。她擤了一大堆的鼻涕紙,全都隨手扔在地上。孟東野聽著,聽著,身子無力地癱倒在沙發(fā)上。屋里拉著窗簾,在有些昏暗的燈光下,董小喬一直哭哭啼啼。那種氣氛,讓孟東野覺得他們是為老人家補開一場追悼會。
“你高興了?我母親死了,你高興了?”
董小喬站起身,突然問出的這句奇怪的話,讓孟東野靈魂出竅。他沒有一絲準備,也就沒有絲毫反應,愕然坐在那里,望著董小喬。
董小喬朝他走來,走到他身邊,挨著他坐下。她身子緊緊地貼著他,讓他嗅到了一股劣質(zhì)紙巾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們趕緊開始吧,我這輩子欠你的,這一次都還給你!”
這時,孟東野才如夢初醒。他本能地朝后縮,董小喬卻已經(jīng)脫掉鞋子,爬到了他的身上。
孟東野口里說著“不不不”,鼻子嗅到了一股劣質(zhì)皮革和腳氣水的味道。董小喬不管這些,一只手伸到腦后,把辮子上的扎頭的皮筋兒一扯,那滿頭的長發(fā)便一下子披散開來。
孟東野從董小喬的臉上,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懵懂小姑娘臉上帶著的無邪笑容。但是,他同時也看到了她牙縫里長著的綠色結(jié)石,看到了她黑色頭發(fā)里,那幾綹因為染發(fā)水失效,變紅變黃變枯的頭發(fā)……
在慌亂中,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
“我們不能……我……我不行!”
董小喬從他身上爬下來。她一邊把頭發(fā)甩到背后,用皮筋兒胡亂地扎上,一邊“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7
那天,如果不是張冬梅破門而入,孟東野真的不知道故事該如何收場。
張冬梅的出現(xiàn),打亂了一切計劃,也打亂了一切非計劃。孟東野驚奇地看到,一身黑衣的張冬梅像個電影中的女俠,瘋狂地撲過來,一下揪住了董小喬的頭發(fā)。
孟東野在那個瞬間,打開房門,落荒而逃了。
他并沒有幫初戀情人,當然,也沒有幫自己的結(jié)發(fā)妻子。在他逃出旅館房間,往電梯快步跑去時,還慌亂地朝身后望了一眼。他沒有看到人影。他想,此刻,兩個女人應該正在房間里面,廝打成一團兒。
孟東野朝電梯跑去的路上,聽到自己的前面,在樓道拐角那邊,一陣清脆皮鞋碰撞地板,發(fā)出“咯噔咯噔”的聲響。
他快步追去,撲到那里,電梯門已經(jīng)閉合,任他怎么按鍵,那電梯上的數(shù)字還是20、19、18……朝下遞減。他神經(jīng)質(zhì)地一遍遍拍打著朝下的按鈕,等到電梯重新升起,電梯門再次朝他打開,電梯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他走進電梯,嗅到了在那長方形的密閉空間里保存著的,那股淡雅的香水味兒。
那氣味兒像蘇花油,像摩香草,像薰衣草,像豆蔻,像檀木,像茉莉,像丁香,像檸檬,像鯨香,像少女的胴體,像飄逝的愛情……
孟東野失蹤了,張冬梅去派出所報案,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
在這兩天里,孟東野的手機無法接通,人也沒有再在親戚朋友的視線中出現(xiàn)過。
大家四處尋找,到處都沒有孟東野的影子。
他們讓旅館調(diào)出了監(jiān)控錄像,在錄像里,他們看到了瘋狂按動電梯按鈕的孟東野,看到了在電梯里大口吸氣的孟東野,看到了沖出電梯,朝旅館大門一路狂奔的孟東野。
他奔跑著,似乎追著一個并不存在的影子……
責任編輯 趙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