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明
山東諸城魏家莊一帶有一戶人家,姓田,祖祖輩輩是鐵匠,到田光友這輩子,那打鐵的手藝可以說是爐火純青了,而他家最拿手的鐵活就是打鐵鍋、大勺。
清,光緒二十一年,30多歲的田光友和父親一塊去橋溝屯打跑箱。父親挑著凳子和小烘爐在前邊走,他背著五品“樣子鍋”跟后邊。
橋溝屯是個大村,一戶石姓人家的閨女,得了一種怪病,先生說得找12個童男、童女,再找一口新鍋,把閨女扣在里頭去“震”。正說著話,村口傳來“叮叮當當”打砧子的響聲,又傳來鐵匠的喊聲:“鐵鍋!鐵鍋!”這是鐵匠攬生意的響動。這家人急忙迎了出去,果見田家父子正背著鐵鍋,挑著鐵爐子走來。老兩口把先生的主意對鐵匠一說,田家父子答應:“這還用說嗎?自家產的鐵鍋,你家辦這么大的事,就送你們一口,自個兒挑吧?!?/p>
自此便傳出田家的鐵件,鍋、鑼、鎖、秤、合頁、鐮刀、鋤頭、犁杖什么的都好使,避邪,可是不能要錢,得田家送給對方才好使,但田家的生意也不是無本買賣,這可怎么辦呢?田光友是個善良的人,他對兒子田洪明說,鄉(xiāng)親們信得過咱們,能不要錢的,就盡量送給人家。那些辦事的人家呢,用了田家的鐵件,也過意不去,有時也給錢,或給物,糧呀、衣服呀、蔬菜什么的。一來二去,一些鐵鋪人家就嫉妒起田家來,稱老田家搶生意。
人言可畏,沒辦法,接管了鐵鋪的田洪明萌生了搬家的想法。他把小爐子、砧子,選了幾把響錘、鉗子,用一個麻袋包上,自己做了一輛垮車子,把鐵匠物件放上,假裝外出打工。田洪明不敢坐火車,偷偷離開生活了20多年,埋葬著父親的故土,踏上了闖關東之路。
田洪明用鐵匠的步子去丈量北方的土地,一走走了4個月,最后來到了長白山蛟河的黃松甸。路上餓了、累了,他就依照習俗,在村屯的集市上,支起小鐵爐,給人家打把菜刀、剪刀、鐮刀、鋤板,對對付付的就有了盤纏。田洪明始終記得父親臨終前重復的爺爺?shù)脑挕缴稌r也別丟了田家的手藝,天下人離不開鐵匠啊。
到了長白山蛟河的黃松甸,在姨夫的引見下,田洪明買了4盒禮,去拜見趙明昌老鐵匠為師。那一年,趙明昌已經(jīng)70多歲了,腰彎彎著,活計也多,正缺下手,一見來了個年輕的鐵匠,千里迢迢的背著爐子、風匣,又聽說在山東就是出名的世家,他被感動了:“咱長白山里,就缺你這樣的人?!?/p>
幾年之后,田洪明想自個干個鋪子,在長春的弟弟田洪亮給哥哥捎信說,長春長青鍛造加工廠正在擴建,缺人,讓他來當鍛工。于是,鐵匠田洪明在長青鍛造加工廠當上了一名工人,給汽車廠打零件。
1996年,長青鍛造加工廠黃了。田洪明不怕,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家里珍藏著的小鐵匠爐,正等待著他呢,這正是田家千百年的文化啊。祖先的創(chuàng)造,如今該派上用場啦。田洪明干脆在自家院子里開了個小爐作坊,起名“洪明五金旺運加工廠”。他的旺運,其實是指文化的旺運,遺產的旺運,手藝的旺運,歷史的旺運。
那時,田洪明已有兩個兒子,又收了一個伊通來的叫李小子的小伙兒做徒弟,從那時干到現(xiàn)在,長春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二道河子老街里有個田鐵匠,活好,手藝絕,什么扁鏟、巴路、菜刀、剪子、秤、鎖頭、斧子、連子、轉環(huán),包括人上墳時打燒紙的“紙鑷子”(蔑)他都會。
這個鐵匠鋪子,也成了南來北往,大人小孩的觀賞場景。每天,他的鐵匠鋪子的爐火一閃,錘聲一響,就有人擠到門口來看熱鬧。
在長春,曾有“末代皇帝”,如今又有了一個末代小爐匠。除了趙明昌師傅,田洪明還投了長青鍛造廠的老師傅趙緒仁,沈陽大力獎章廠的老師傅為師。他是見誰有手藝,就去投奔。什么打轉環(huán),電焊機,打砧子,剃頭的“喚頭”之類的奇怪物件,田洪明都會。
再會,也有不會的東西,人間萬物,空間有多少是鐵件可以打制來的,田洪明也數(shù)不清,只有當用時,來找他,只要能說出名,說出用途來,他就能打出來。這是一個神奇的鐵匠??墒俏ㄓ幸粯?,“響錘”,是他一生都在努力追求的手藝。
響錘,代表著鐵匠一行的絕對手藝,必須在土上能打響才行。響錘是鐵匠的“嘴”,它要時時在“說話”,在表達!它是鐵匠心靈和手藝的融合。
有一天,田洪明在打鐵,一個老頭站在鋪子門口聽了兩個小時不離開。老頭姓萬,打了一輩鐵,問田洪明:“你打多少年鐵了?”
田洪明說:“40多年了。”
老頭說:“40多年了,沒有‘響錘嗎?”
田洪明便知,這是內行來了。當年闖關東,父親一死,他推著火爐、風匣往東北走,就是響錘沒帶來,也是想留下響錘在諸城,給家里人換“飯”。那是田家的絕活手藝。這些年,田洪明也打制了幾把“響錘”,可是動靜還是被“內行”聽出來了。于是他把自己在老家和闖東北來的歷程一五一十地對那老頭說了,“老人家,我是做了幾把響錘,但總覺得沒有老家的響……”
老人點點頭,“這就對了。記住,一個鐵匠,沒有像樣的響錘,出不了門。沒有響錘,只是一個跑勤的,是外道碼,不算是一個鐵匠成手啊。好吧,我明天告訴你咋樣打響錘?!闭f完,老頭走了。
老頭的這句話,讓田洪明一宿沒睡著。
第二天,老人來了,他對田洪明說:“打響錘,要在火車道軌上沖錘眼,沖1/4的深度。沖多了,不響;沖少了,不亮。沖時,心里要叨念——鐵匠,鐵匠,俺是鐵匠。天下相爭,有這一行;天下太平,有這一行……”
“為什么呢?”
老人說:“你自己想吧。往土地上一打,有回音,就成了。沒回音,就不成……”
說完,老人走了,從此再也沒來。
田洪明按著老人的指點,夜深人靜時,在長春通往大連的中東鐵道老道軌上,一共沖了7把響錘。他將這些錘在土上打,一邊打,一邊想著老人的話。最終只有一把成功,出聲了。
田洪明說,他每次敲響“響錘”,都能聽到鋪子里有人在說話:
找找平……找找平……
找找平……找找平……
找不平不行……找不平不行……
不行怎么辦……不行怎么辦……
猛勁地打吧……猛勁地打吧……
打就打吧……打就打吧……
于是,在他的錘子的不停敲打下,在爐火的呼呼燃燒下,一個世界就這樣誕生了。一個故事就這樣延續(xù)了。于是,人,在這個世上,就這樣活下來啦。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