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早生
爹的書,媽的愛
◎劉早生
我爹在農(nóng)村顯得有點另類,尤其是在八十年代,大家都在責(zé)任田里起早摸黑一心搞生產(chǎn),我爹從地里回來或者落雨天卻經(jīng)常捧本磚頭厚的書或手拿一份從村委借的報紙讀得昏天黑地。我媽是不識幾個字的勞動婦女,最看不慣的就是我爹閑了時,低了頭看書看報,總問我爹,看報看書是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來錢。嘮嘮叨叨一大篇,我都聽厭煩了,幸好我爹是個溫和沉默的人,他能充耳不聞,繼續(xù)看他的書報。
我爹早年學(xué)過油漆,受不了油漆味道,半途而廢。我爹還學(xué)過木匠,木匠是力氣活,我爹身子文弱,吃不消,也沒學(xué)成。我爹還跟舅爺學(xué)過幾個月的理發(fā),不喜歡成天面對油頭胡渣,學(xué)得半生不熟,就放棄了。祖父說,我爹是塊讀書的料子,成績好,可家里祖上成分是地主,讀完小學(xué)升學(xué)不成,退而學(xué)手藝,全都沒學(xué)到家,最后只能在家種地,可惜了。
我爹是說故事的高手,他能把整部《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說完。冬天黑夜漫長,躺在被窩里,聽我爹說水滸人物是一盆溫暖的爐火。夏夜,我和我爹在瓜棚里守瓜,我爹常常是點燃一根旱煙,開始給我說孫悟空降妖伏魔的故事,在黑魆魆的夜里我就不怎么怕了。
我爹有個老舊紅漆書箱,平時放在閣樓上,里面全是小人書,大多品相不怎么樣,不知他從哪里搜羅來的。待到我讀三年級時,我可以在閣樓上翻看小人書一整天不下來。從《三毛流浪記》《地雷戰(zhàn)》《楊家將》《羅家將》一路看來,直到翻完書箱的最后一本《西廂記》。我的閱讀胃口大增,開始翻閱父親放在抽屜里的磚頭厚的書。記得我四年級時,每天把爹的那本《林海雪原》帶在身邊,課間休息時如饑似渴地翻閱。
我爹的書并不多,在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我已經(jīng)全部讀完了。我只好向在讀初中的哥哥姐姐借。我讀的第一本外國翻譯小說是正發(fā)哥哥借給我的《魯濱遜漂流記》,太好看了,兩個晚上我就讀完了。
到了初中,我開始攢錢買書。我爹見我們幾個孩子的書越來越多,就用他早年學(xué)到的簡陋木匠技術(shù),給我們打了一個簡陋的書柜,又用他半生不熟的油漆技術(shù)刷了一遍清漆。這個四層的書柜在我上高中時塞滿了書,都是我們?nèi)值芩蚜_買來的課外書,大都是舊書攤上淘來的。
九十年代中期,家里的收入主要來自幾畝薄田,三個孩子讀書,經(jīng)濟總是拮據(jù)。我媽愛嘮叨,有時難免說幾句牢騷話,說村里多少孩子讀完小學(xué),會算會寫,早早開始幫襯家里。我爹聽了后,只說句你懂什么,我媽就不說話了。其實,我媽也是支持我們幾個讀書的,好幾次我聽到她驕傲地和外人說起我們?nèi)齻€孩子,個個讀書在行,成績拔尖。我爹從未在我們面前抱怨他的艱難。那時候農(nóng)民種田要交公糧,要繳納各種繁重的稅費,一年下來種田實在存不到幾個錢。我爹就跟著村里的男人去廣東那邊搞建筑。搞建筑是流黑水的體力活,很多村里的青壯年吃不消,也受不了長期夫妻分離的苦,搞個三五個月就回來了。我爹生得瘦小文弱,但為了我們幾個孩子讀書,在外搞建筑,一搞就是十幾年,期間只是每年過年回來住十幾天,直到我三弟讀完大學(xué)。
我媽一個人在家打理十幾畝地,一年養(yǎng)三四頭豬,我們那時都還小,幫不了什么忙,等大些了,讀書離家又遠(yuǎn)了,更幫不上。很多年來,我媽就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在地里勞作,回到家還要料理我們?nèi)齻€孩子的穿衣吃飯。
我爹在外打工的那些年,雙搶時節(jié),我媽每天夜里四點爬起來給我們做好飯,然后去秧田里拔秧,等我們起來,她已拔好了兩擔(dān)秧苗,匆匆吃了飯,又挑了秧苗去水田里插秧。我們幾個孩子插不好秧,插著插著就亂了,只能牽線一行一行慢慢插。我媽插秧飛快,不用牽線,一次插七行,刷刷刷,我們一行沒插完,她七行都插滿了。插到大半上午,日頭火熱,怕曬壞了秧苗,才停下不插了。我媽做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急性子,兩個人踩的打谷機,她一個人踩得轟轟響,不知她是哪來的那么大勁。小弟給她送禾把,她嫌他動作慢,催得小弟抱著禾把趔趄著飛跑。有月亮的晚上,我媽穿了嚴(yán)嚴(yán)密密的藍(lán)布粗衫(防蚊子),一個人去田里割稻子。我媽這樣超強度地勞作,終于在一個晚上病倒了。她全身一忽兒熱一忽兒冷,躺在床上,不停地打顫,迷迷糊糊說誑語,吃下的湯湯水水全吐了出來,把我嚇壞了,我趕緊把我婆找來。我婆看了,說是“打擺子”。我一聽打擺子就哇地哭了,因為在老家罵人最毒的就是“你打擺子”啊,就是咒人死。我婆說趕緊去山背請九發(fā)醫(yī)生。我和我婆打著電筒把九發(fā)醫(yī)生請來,九發(fā)醫(yī)生看了,說是中了暑氣,不要緊,開了藥,吃了下去,我媽就安靜睡下了。第二天,天蒙蒙光,我媽就拖著疲憊的身子做好飯,又去了田里。我媽常年累月就是這樣不知辛勞地干活。
這些就是我的童年記憶,它們直接影響著我的成長與性格。
我能從一個偏遠(yuǎn)山村的放牛娃考進大學(xué),無疑是得益于童年時代我那嗜書如酒會講故事的爹的影響。還有,我爹我媽多年來為了我們幾個孩子安心上學(xué),忍辱負(fù)重的默默承受與付出,讓我的童年少了份活潑,多了份沉穩(wěn)。我的兩個弟弟后來也相繼考上大學(xué),一門出了三個大學(xué)生,這在我們村子是絕無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