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亮

書伴人生

世間如有君子，名字一定叫胡適

◎田亮

中國文化中最深入人心的人格，便是君子。何為君子？君子的標準是什么？我們該怎樣做君子？若求答案，毫無疑問，胡適是一個標桿。

君子言而有信、行而有義

1912年正月，郭沫若屏住呼吸揭開蓋頭，發(fā)現(xiàn)新娘竟長著“一對露天的猩猩鼻孔”，他立馬奮身奔出洞房，五天后離家出走。郭沫若說：“隔著口袋買貓，交定要白貓，打開口袋卻是黑貓?！睆埈?cè)A獨守空房68年，一生無子女。1906年，魯迅被母親騙回老家完婚。新婚晚上，他獨自睡進了書房。第三天，他從家中出走，去了日本。魯迅說：“她不是我的太太，只是母親送我的一件禮物。”1926年，魯迅赴上海與許廣平同居。朱安獨守空房41年，一生無子女。清末民初，喝過洋墨水或富貴顯達者，紛紛追求“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之新觀念，拋棄包辦婚姻與糟糠之妻遂成新潮流。但新文化運動的旗手胡適卻是一個例外。胡適13歲時，母親便做主給他定了婚。訂婚后15年，胡適與江冬秀從未謀面。胡適內(nèi)心也曾抗拒過、疑慮過、矛盾過，但終因“不忍傷幾個人的心”而沒有推翻婚事。“我深深懂得舊式婚姻中女性的地位?！?917年，留美歸來的北大教授胡適迎娶了江冬秀。史學(xué)家唐德剛說：“這位小腳、眼有翳、愛打麻將的女人，成了傳統(tǒng)中國社會最后一位福人?！?/p>

君子周急不濟富

1919年，林語堂到美國哈佛大學(xué)留學(xué)。沒想到留學(xué)期間，經(jīng)費用盡，生活斷炊。走投無路的他，只好求助于北大胡適?！澳芊裼勺鹦肿鞅Ｋ私栀J1000美元，待我學(xué)成歸國償還?！?/p>

不久，林語堂就收到了胡適的匯款。胡適說：“這是工資預(yù)支款，君歸國后，一定要回北京大學(xué)工作?！惫甬厴I(yè)后，林語堂又赴萊比錫大學(xué)讀博。他電報胡適：“再向?qū)W校預(yù)支1000美元?！焙髮W(xué)成回國，林語堂如約到北大任教。他找到校長蔣夢麟，萬分感謝。蔣校長感到意外：“哪兩千塊錢？”林語堂這才知道：“學(xué)校根本沒出過這筆資助——那都是胡適個人的錢?！倍疫@件事，胡適從沒有向外人說過。胡適資助的不僅只有林語堂，還有吳晗、羅爾綱、周汝昌、李敖、沈從文、季羨林、千家駒等一眾才子。他不僅僅資助才子，也資助販夫走卒。因為胡適交友從不論貧富貴賤。

一次，賣燒餅的袁瓞來胡適家閑聊。胡適說：“我喜歡游泳，可鼻孔長了小瘤，呼吸不便?！痹f：“好巧，我鼻孔也長了一瘤，恐是鼻癌?！焙m立即提筆寫了封信，讓袁瓞交給臺大醫(yī)院院長。信中說：“這是我的朋友袁瓞，一切費用由我負擔(dān)?！碑?dāng)年之民國，很流行一句話——“我的朋友胡適之?！焙m之仗義疏財，由此可見一斑。有一年，大學(xué)者陳之藩寄支票感謝胡適：他留學(xué)美國時受過胡適400美元的資助。胡適回信說：“你不應(yīng)該這樣急于還此400元。我借出的錢，從來不盼望收回，因為我知道我借出的錢總是一本萬利，永遠有利息在人間?！标愔髞碚f：“我每讀這封信時，并不落淚，而是自己想洗個澡。我感覺自己污濁，因為我從來沒有過這樣澄明的見解與這樣廣闊的心胸?！?/p>

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

胡適是倡導(dǎo)白話文的旗手，而黃侃是反對白話文的先鋒。一次，黃侃在講課中舉例說：如果胡適的太太死了，其家人電報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　伴L達11字。而文言僅需四字——妻喪速歸?！焙m的回擊也令人叫絕。課堂上，胡適對學(xué)生們說：前幾天，行政院有位朋友給我發(fā)信，邀我去做行政院做秘書，我拒絕了。同學(xué)們?nèi)缬信d趣，可用文言代我擬一則電文。學(xué)生寫完后，胡適選了一則字數(shù)最少的——“才學(xué)疏淺，恐難勝任，恕不從命。”僅12個字，也算言簡意賅。但胡適說：“我的白話文電文就5個字：干不了，謝謝?！睂W(xué)生們紛紛嘆服。

胡適倡導(dǎo)白話文，遭遇無數(shù)譏諷和謾罵，但胡適回擊總是溫文爾雅，從不進行人身攻擊。

在強權(quán)面前，也從來不曾喪失立場——既不加入國民黨，也不加入共產(chǎn)黨。無論是對待持不同學(xué)術(shù)態(tài)度的“異己”，還是對待持不同政治態(tài)度的“友朋”，他始終保持著一種“和而不同”的君子之風(fēng)——不站隊、不妄議、不迎合、不謾罵。

君子交絕，不出惡聲

新文化運動后，因政見不同，魯迅與胡適交惡。此后，魯迅在報刊上多次挖苦、諷刺胡適。面對魯迅痛罵，胡適從不應(yīng)戰(zhàn)。而對于魯迅的文章，只要認為是好的，胡適就會大力推薦，比如魯迅的《隨感錄》。胡適便在演講中多次提到：“一夜不能好好地睡，時時想到這段文章?！?936年，魯迅去世后，作家蘇雪林給胡適寫了一封長信，稱魯迅是“刻毒殘酷的刀筆吏，陰險無比”。胡適回信說：“凡論一人，總須持平。愛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魯迅自有他的長處。如他早年的文學(xué)作品，如他的小說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魯迅死后，胡適從沒發(fā)過一句惡聲。當(dāng)許廣平就《魯迅全集》出版事宜給胡適寫信，請他“鼎力設(shè)法”介紹商務(wù)印書館時，胡適“慨予俯允”，立馬出面推薦，并擔(dān)任了魯迅紀念委員會委員，為《魯迅全集》的出版奔波效力。

君子之德，莫美于恕

“寬容比自由更重要。”這是胡適流傳甚廣的一句名言。寬容之于胡適，已深入他骨髓。作為新文化運動和“自由主義”之旗手，胡適譽滿天下，也謗滿天下。面對別人的咒罵，胡適并不生氣。有一次，他在給楊杏佛的信中說：“我受了十余年的罵，從來不怨恨罵我的人。有時他們罵得不中肯，我反替他們著急。有時他們罵得太過火了，反損罵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們不安。如果罵我而使罵者有益，便是我間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罵。如果有人說，吃胡適一塊肉可以延壽一年半年，我也一定情愿自己割下來送給他，并且祝福他?！?/p>

此前，胡適與魯迅兄弟談《西游記》時，說第八十一難應(yīng)該這樣改最合佛教精神：“唐僧取了經(jīng)回到通天河邊，夢見黃風(fēng)大王等妖魔向他索命。唐僧醒來，叫三個徒弟駕云把經(jīng)卷送回大唐。自己念動真言，把想吃唐僧肉的冤魂都召請來。他自己動手，把身上的肉割下來布施給他們吃。一切冤魂吃了唐僧的肉，都得超生極樂世界，唐僧的肉布施完了，他也成了正果。”放眼20世紀，能說這番話者，唯胡適一人。耿云志說：“中國最不缺的是極端的力量，最缺的是胡適這種溫和而堅定，自由而悲憫的力量?！?/p>

君子不受虛榮、不祈妄福

1929年，胡適從北京到上海的旅途中，意外碰見了老朋友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赫定是瑞典國家學(xué)會十八名會員之一。赫定說：“我想提名你做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候選人。”胡適果斷而婉轉(zhuǎn)地拒絕了。胡適在日記中寫道：“我可沒有那厚臉皮。我是不配稱文學(xué)家的?！焙髞?，李敖寫了《播種者胡適》一文，充分肯定胡適對國家、民族的貢獻。胡適讀罷此文后，給李敖寫了一封信：“說我在紐約‘以望七之年，親自買菜做飯煮茶蛋吃’，其實我不會‘買菜做飯’?！薄罢f我‘退回政府送的6萬美金宣傳費’，其實政府從來沒有送我6萬美金的事?！薄罢f‘他懷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監(jiān)獄看他’，我曾幫過他小忙，但不曾到監(jiān)獄去看過他?！?/p>

信中指出的錯誤，全是給胡適貼金的。倘若胡適好虛名，完全可以緘口笑納。但他卻毫不含糊，對多處貼金拒不接受。

君子不隨眾、不盲從

1937年，羅爾綱趕時髦，出版了《太平天國史綱》一書?！稌穗s志》將其選入“中國最新十部佳著”。胡適讀后，當(dāng)面批評羅爾綱：“做書不可學(xué)時髦?！薄澳銓戇@部書，專表揚太平天國，而太平天國之亂，讓中國幾十年不曾恢復(fù)元氣，你卻只字未提，這樣盲從做史是不對的?！闭蚝m的耳提面命，羅爾綱后終成著名歷史學(xué)家。

胡適學(xué)術(shù)上的偉大，不在于他的著作，而在于他的治學(xué)之方法——“大膽的假設(shè)，小心的求證?！?/p>

“讀古人的書，一方面要知道古人聰明到怎樣，一方面也要知道古人傻到怎樣?！薄笆篱g有一種最流行的迷信，叫做‘服從多數(shù)的迷信’。人都以為多數(shù)人的公論總是不錯的?！彼院m覺得應(yīng)該“大膽的假設(shè)”，不大膽地假設(shè)、懷疑，就不會有進步和創(chuàng)新。但大膽假設(shè)、懷疑之后，應(yīng)該“小心的求證”，“有幾分證據(jù)說幾分話，有七分證據(jù)不說八分話?！薄皼]有證據(jù)，只可懸而不斷；證據(jù)不夠，只可假設(shè)，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后，方才奉為定論。”

胡適學(xué)術(shù)上的偉大之處，正在于此。史學(xué)家顧頡剛說：“我的研究古史的方法，直接得之于胡先生，而間接得之于辯證法。”

君子不降志、不辱身

1952年，胡適應(yīng)邀到臺灣講學(xué)，他當(dāng)面對蔣介石說：“臺灣今日實無言論自由。第一無人敢批評彭孟緝。第二無一語批評蔣經(jīng)國。第三無一語批評蔣總統(tǒng)。所謂無言論自由是‘盡在不言中’也?！碑?dāng)時的臺灣，連錢穆都沒膽這么說。1954年，臺灣召開“國民大會”，商議改選“總統(tǒng)”、“副總統(tǒng)”，蔣介石假意推薦胡適做總統(tǒng)候選人。胡適拒不接受：“我有心臟病，連保險公司都不愿保我的壽險，怎能挑起總統(tǒng)這副擔(dān)子？”有人問：“如果你真被提名甚至當(dāng)選時怎么辦？”胡適答：“如果有人提名，我一定否認；如果當(dāng)選，我宣布無效。我是個自由主義者，我當(dāng)然有不當(dāng)總統(tǒng)的自由?！?/p>

1958年，蔣介石邀請胡適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就職典禮上，蔣介石提出明確要求：“應(yīng)擔(dān)負起復(fù)興民族文化之艱巨任務(wù)”，要配合當(dāng)局“早日完成反共抗俄使命”。蔣介石講完后，胡適站起來，一開口就說：“總統(tǒng)，你錯了?！比缓笾饤l駁斥蔣介石，說學(xué)術(shù)與政治無關(guān)。蔣介石怫然變色，氣得全身發(fā)抖。蔣介石原來是去“致訓(xùn)”的，結(jié)果成了“聆訓(xùn)”。

蔣在當(dāng)天日記中憤慨記錄：“今天實為我平生所遭遇的第二次最大的橫逆之來?！边@就是“不受左右”的胡適?！安唤抵?，不辱身，不追趕時髦，也不回避危險?！睂W(xué)者王元化說：“我這輩子，最欣賞胡適這句話。”

君子之本，知行合一

1962年2月24日，一場慶祝酒會上。胡適發(fā)表即席演講，不料講到一半，突然心臟病猝發(fā)，倒地而亡。整個天下，哭聲一片。梁實秋說：“但恨不見替人?！?/p>

如何言說胡適的一生，不由想起當(dāng)年他在贈言北大哲學(xué)系畢業(yè)生文章里，曾引用禪宗的一位高僧的話來：“達摩東來，只要尋一個不受人惑的人。我這里千言萬語，也只是要教人一個不受人惑的方法?！?/p>

此刻再想他欲改寫的《西游記》結(jié)尾：“唐僧動手，把身上的肉割下來布施給他們吃。一切冤魂吃了唐僧的肉，都得超生極樂世界，唐僧的肉布施完了，他也成了正果?！?/p>

胡適，實實在在、的的確確就是這樣的一位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