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文化遺產研究院教授
11月4日,曹寶麟先生在微信朋友圈中對第六屆蘭亭獎的評審提出質疑,獲得銀獎第一名的作者,17位評委中只有4位給出了90以上高分,但將近6成評委打的分只有60多,這四位評委是否有感情分的嫌疑?這樣的評選是否還有公平與公信力可言?次日,曹寶麟先生在微信中再度發(fā)聲,揭露2010年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第六屆書代會中的賄選丑聞,一位根本不是副主席人選的商人,竟然當時400多位代表中有近半數(shù)在選票上另添此人名姓并且投票,其間有可能涉嫌通過買字向與會代表行賄。
兩件事,一件關乎第六屆蘭亭獎的權威,一件關乎第六屆書法家協(xié)會組織的合法性,這樣的六六大不順,是人所諱言的?;蛟S對于其他評委與代表而言,在他們的職業(yè)生涯中,這樣的貓膩已經司空見慣,大家心知肚明,卻三緘其口,只要不危害到自己的既得利益,怎么亂來都行。但曹先生卻不甘鄉(xiāng)愿,雖年逾古稀,仍大聲疾呼。這個圈子最后一層遮羞布,就這么毫無征兆地被無情揭開了。
值得注意的是,曹寶麟并沒有將矛頭直指體制,而是指向了體制中的人。一如他的學術研究,宋代體制對書法的影響似乎并不是他的代表作《抱甕集》的核心旨趣,他將討論的對象集中于一個又一個的個體。我不知道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么關聯(lián),但環(huán)境中的“人”—人心、人的魅力、人的操守、人的性格、人的底線,是曹寶麟最關心的,應該沒有什么疑義。也就是說,評獎與選舉中的腐敗問題,最終是人的問題。
每每談到腐敗,我們總是說,體制如此,有什么辦法?一副滿懷悲痛卻又無計可施的口吻。在這口吻之下,許多人或多或少參與到各種大大小小的腐敗之中,且安之若泰,因為責任不是他們的,誰讓體制如此?然而,再好的體制,最終還是由人來執(zhí)行,正像我們所熟知的,同樣的體制,在歐美與中東,其執(zhí)行的結果常常是南轅北轍。往近一點說,這些年國家在各種基金(如國家社科基金、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投入了大量的錢,可是每每評審結果一出來,仍然有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選題赫然在目,一些毫無寸見的“學者”竟然屢有斬獲。文科的研究,無非是要有圖書館,看得到材料,然后就是讀書與思考,成就高低主要依靠個人的智力與耐心,那么多錢用來干什么去了?不得而知。你說國家花錢讓你做研究,這樣的體制不可謂不好(許多身在美國的同行羨慕不已),可是評選的人若是沒有操守,爛選題就變得堂而皇之,基金光環(huán)下的“學者”若不踏實做研究,最終我們收獲的必然是一堆垃圾。所以,問題的癥結不一定是體制,而是人。這些年書法家協(xié)會組織的選舉也好,評獎也好,無論是參與的人還是關心的人,為什么越來越少,難道主事者們不會捫心自問嗎?
在這樣的情形下,曹寶麟敢批逆鱗,其意義也就超出了慣常的對于體制的責難,也超出了書法圈本身。他拷問的是每一個個體(無論是否參與其中),在蓬勃而又紛亂的社會環(huán)境中,我們的底線是什么?我們還有沒有職業(yè)的倫理?除了既得利益,還有沒有更值得我們信奉并為之努力追求的東西?三十年來,書法界除了涌現(xiàn)出一茬又一茬賣字發(fā)財?shù)娜?,還有沒有值得后人銘記與敬仰的東西?
曹寶麟微信所揭露的丑聞,其后續(xù)的處理并非我最關心的。我所關心的是曹寶麟為什么會在古稀之年仍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除了他自己所說,活到這個份上,不再怕得罪誰,以后也不會再當評委了,我覺得更深層的原因,還是他始終無法忘記自己是一個文人,不愿將文人風骨葬送在這一代人的手中。
我與曹先生相識快二十年,未嘗見他疾言厲色,從容不迫是我對他最深刻的印象。他是書法界學問最為浩博的學者之一,口吐珠玉,不以為意,然聽者無不為之折服。除了他所熟諳的宋代書史,他還可以稱得上博物學家,也是難得的文章高手。他對寫字也有著由衷的喜愛,每天那么大的書寫量,天下沒有幾人有那樣的興致與耐力。盡管如此有才華,且對當代書壇貢獻卓著,但你見不到他盛氣凌人、作勢擺譜的時候,不管面對的是內行還是外行。傳統(tǒng)文人的人格—窮則獨善起身,達則兼濟天下—既是曹寶麟對自己的期許,也是他面對外界的姿態(tài)。書法界會寫寫畫畫的何其多也,能讀幾本書寫幾篇文字的何其多也,但有幾人能稱得上文人?我曾經為《書法神探曹寶麟》寫過一篇書評,題目是《會發(fā)微信的古人》,是想說曹先生古貌古心之下,是對傳統(tǒng)文化透入骨髓的摯愛,他沉浸在讀書、寫字、研究、教學這種日復一日的踐行與體驗之中,不知老之將至。曹先生的困難,不是如何應付外界,而是如何面對自身:我們終其一生孜孜以求的,絕不只是舒坦,發(fā)自良知的叩問時時促使我們不斷反思存在的意義。因此,曹先生對書法界尖銳的批評,既是對于公平與公正的訴求,也是出于對自我人格的自信:不干凈的人,大概不敢去揭露什么,沒有勇氣的人,更不會將個體的毀譽置之度外。
《世說新語》德行篇記東漢樂安太守陳蕃言為世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雖然在書法圈中,曹寶麟從來都不是官,按理說肉食者謀之的事是不必他來操心的,但他文人的秉性,卻無法將澄清天下作為身外的閑事。在庸碌而市儈的書法圈,有曹寶麟這樣的文人,該是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比起那些裝模作樣要以中國書法為事業(yè),要向世界傳播書法文化,而最終不過干著勾當、沽名釣利的各色名流,曹先生和他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風骨,難道不是我們真正應該敬重而且珍惜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