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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月記

        2017-03-24 10:39:16陳敬棗子月餅
        南風(fēng) 2017年28期
        關(guān)鍵詞:夫子冰糖姑娘

        文/ 陳敬 圖/ 棗子月餅

        楔子

        ——你啊!已經(jīng)幾次被逐出師門啦?

        掰手指,掰手指。

        ——二……不,三次吧。

        ——好,那現(xiàn)在第四次了。

        楚冰糖覺得自己要瘋。

        她大概會成為武林中一個膾炙人口的傳奇。

        年僅十七歲,入門十二年,并在年關(guān)將近之時,榮幸的第四次被逐出師門。

        “這次又是為了什么啊?”臨下山前她可憐巴巴地?fù)溟W著大眼睛瞅師傅,“師傅你明知道我最最敬您愛您,還有哪位師兄弟為您推拿按摩比我更純熟賣力?”

        “這點,我是不否認(rèn)的?!?/p>

        神闕宮主楚懷南表情沉痛,從袖中取出一幅帛書。隨手一抖落,長卷紛揚(yáng),從師傅胸前直拖到腳下。

        “上次重收你入門墻至今,也快一年了啊。”“是?!?/p>

        “這一年門下莊客聯(lián)名送上巫山的訴狀,也比之前長了一倍有余呢?!睂m主的指尖無奈地彈了彈潔白的絹帛。

        正月初三,帶同門人弟子四人,竊佛前生豬一口,香果無數(shù),山后分而食之;

        三月初九,入大戶林員外府,掠金珠首飾無算;

        五月初七,奇裝異服招搖過市,驚嚇縣府大員,久病未愈;

        ……

        “白紙黑字,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么好說?”

        “全憑恩師教導(dǎo)有方?!?/p>

        “……給我滾出去!”

        “嗚嗚”

        “好吧!慢著?!?/p>

        “多謝師傅收回成命,弟子一定更精研推拿手法,好好伺候師傅。”

        “誰跟你說這個了!只要你這次下山,替為師辦成一件事……”

        寒冬臘月里,巫縣官學(xué)外不知怎地竟開了家新勾欄。

        學(xué)府之畔斯文禁地,雖常有三五食肆以供消遣,但居然堂而皇之打出“得月樓”的煙花招牌,滿坑滿谷多到要溢出來的脂粉氣,還是炸歪了一眾孔孟門生的眼。

        “成何體統(tǒng),這是成何體統(tǒng)!”

        學(xué)監(jiān)趙夫子年紀(jì)大了身體不好,聞訊霎時吐血三升,就這么兩腿一蹬臥床不起,連登門罵街都有心無力。

        無奈之下,一眾鄉(xiāng)間仕子你推我搡,只得挑公認(rèn)最冷靜端方的杜生前去交涉——倒也沒指望能談出什么結(jié)果,只是就這么不聞不問,總歸是對不起夫子教的這滿腹圣賢書。

        卻沒成想。

        去時飲了壯行酒,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

        然后就沒有了。

        壯士這一去,便真的仿佛連人帶志氣一道融化在溫柔鄉(xiāng)里,再也不曾冒一個水泡。

        日復(fù)一日,眾生望眼欲穿,卻只杳無音訊。

        待到第七日頭上,壯士沒等來,倒是等來了花紅柳綠、聘聘婷婷的一位姑娘。

        濃施粉黛,眉眼彎彎。

        姑娘捧著疊請柬,提著朱漆食盒,頂著無數(shù)驚掉下巴的目光旁若無人,蝴蝶穿花般蹙進(jìn)了學(xué)堂。

        請柬分送諸位同學(xué),食盒奉上恩師趙公。

        ——杜生和得月樓的頭牌楚姑娘,這就要成婚啦。

        不消說,趙夫子又一次吐血三升,這回徹底暈死過去。

        全縣大嘩。

        巫縣官學(xué)似乎碰上了前所未有的重大危機(jī)。

        其一,夫子病了,課業(yè)沒人教;

        其二,杜生沒了,諸生亂了套;

        其三,勾欄瓦舍開到眼皮底下,成日價鶯鶯燕燕眼波流轉(zhuǎn),花團(tuán)錦簇蜜里調(diào)油,誰家少年不得心猿意馬,圣賢書還哪里讀得進(jìn)去?

        ——話雖不錯,倒也不盡然。

        至少杜子梅還是能讀進(jìn)去的。

        哪怕正襟危坐于煙花深處,四周姑娘們好奇地圍了一大圈,低低的抹胸松松束著箍兒,雪白皓腕搭著少年肩膀,任誰慵慵伸個懶腰,都能熏他一鼻頭女人香。

        這般爛漫春光,眼睛可該往哪里放?

        ——沒處可放,就往書上放啊。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讀完《論語》讀《孟子》,讀完《中庸》讀《大學(xué)》。搖頭晃腦延綿不絕,吟哦的姑娘們一個個腦中飛出瞌睡蟲,一個接一個打著哈欠次第而逃。臨出門前還不忘同情地拍拍楚冰糖的肩膀:“姐姐你加油,咱們實在是頂不住啦?!?/p>

        忽忽幾個時辰,偌大的閨房里姑娘們散了個一干二凈,只留下個翹著二郎腿,靠掐手臂強(qiáng)打精神的楚冰糖。

        雖然兀自咬牙逞強(qiáng),她也沒能撐多一會兒。不得一盞茶功夫也癱倒牙床,鼻息細(xì)細(xì),會周公去也。

        杜子梅可算喘了口大氣,緊繃的神經(jīng)一朝放松,這才覺著陣陣透骨的寒——全身上下貼身衣物早在不知不覺中汗了個透濕,凍得他快打起篩子。

        瞟一眼噴香紅羅帳里,錦被衾裘早曬得暖烘烘,厚得堆成山。

        更別提楚姑娘的睡臉兒燥得紅撲撲,宛若個能捧在手里的小火爐。

        他嘆口氣,抖抖索索地靠過去,凝神盯了少女半晌,卻終究沒上床去,只是輕輕攏了攏被褥,悄悄放下一簾羅紗。

        他不會去占這送上門的便宜,卻始終還是想不明白。

        這姑娘明明素不相識,怎么就著了魔似的老拿他開這等玩笑?

        四書五經(jīng)里可沒講過這個。

        杜子梅苦苦思索,只依稀記得夫子教《毛詩》的時候,他曾有過幾番旖旎遐思,自己想來都覺羞赧,夫子再拿竹板敲敲手心,連背上十遍“思無邪”,這才壓住了心中懵懂的什么東西。

        壓了好久,久到他覺得忘記。

        可現(xiàn)在才知道,其實那諸般不足為外人道的綺思,一直躲在心底下,從來都記得。

        杜子梅忽然頭暈?zāi)垦?,不由得閉了眼。

        便沒瞅見,不知是否真在夢中的姑娘,嘴角邊已牽起一彎兒似有若無的笑。

        她在笑什么?

        忽忽數(shù)日,楚姑娘的好事愈近,得月樓也碰上了大危機(jī)。

        說大其實也沒很大,但要當(dāng)沒瞅見,卻也不行。

        繼趙夫子和杜子梅后,終于有第三人想起來斗這有辱斯文清凈的煙花地。

        兩列木牌分開左右,一曰“肅靜”,一曰“回避”;八抬大轎孤懸正中,簾子遮了窗戶看不見臉兒,只聽得見氣急敗壞的聲。

        砸!給我狠狠砸!

        衙役兵丁忍著笑,卻都不動彈,只有管事師爺湊近前去,低聲回稟:“小姐,縣衙再小也是官府,沒憑沒據(jù)砸人家的地盤,怕是于老爺官聲有累?!?/p>

        “怎么沒憑據(jù),天下哪有秦樓楚館開在學(xué)塾門口的道理?外人知道了不得把爹爹這縣令笑死?”

        “小姐說得是,這其中關(guān)節(jié)怕是有些許不周。那小姐何妨移步相問?”

        轎中人一時沒搭腔,許不定是臉上臊了?

        舉牌的兵丁忍不住,已是有人吃吃笑起來。

        “笑什么笑!你出的餿主意!這個……這個什么得月樓何等齷齪之地,我……我怎么能去問?你去!”

        師爺吃了罵,倒也不委屈,正待去扣門,兩扇雕花板子早朝著左右一開。

        搖著小團(tuán)扇,嗑著葵花籽兒,三五個笑嘻嘻的姑娘簇?fù)碇荒槻慌率聝旱某?,堂而皇之地踱出步來?/p>

        “喲!得月樓才開張沒多日,竟然有這么大的面子,可把哪位官老爺都盼來啦?這可真是有失遠(yuǎn)迎,快請快請?!?/p>

        “少裝蒜!且問是哪路神仙允你這妓院開到官學(xué)門口?烏七八糟的哪還有一絲浩然正氣?”

        師爺還沒開口,那轎中人早忍不住。

        一聽是個清亮的女孩嗓音,楚冰糖就笑了,一臉促狹。

        姑娘們也笑了,師爺也偷偷笑了。哪怕眾兵丁,人人都是一臉促狹。

        “回您這位不知哪兒來小姐的話,正是巫縣令尹林大人親自批的手諭,大印才蓋沒幾天,朱砂都還沒干透呢?!?/p>

        “爹?!怎么可能?!”

        得,自報家門了。

        楚冰糖聳肩:“不知道怎么可能的,反正話是真的印也是真的,林小姐不信,隨我一看便知。”

        話到此處突然一轉(zhuǎn),這才恍然大悟似的:“哎呀!瞧我這腦子,林小姐千金之體,我等這齷齪之地實在難迎大駕。要不,您還是請回吧?”

        不消說,轎中人氣極,琢磨著怎生反唇相譏,她心底雖另有所圖,卻不得宣之于口,正苦無話柄懊惱間,忽的眼前一亮。

        盼什么來什么——姑娘們身后朱紅漆的門里,杜子梅茫然失措的腦袋,可巧不巧探了出來。

        這不是杜子梅第一次嘗試溜號。

        他也知流連得月樓著實不成體統(tǒng),可他長這么大,從沒聽過世間有如此古怪的青樓。

        他來理論時只記得帶一腔正氣,卻不記得帶半兩紋銀。

        倒沒什么,他是來說道理,又不是來嫖姑娘。哪怕道理講不通,揚(yáng)長而去便是,確然沒想過要花一文錢。

        就退一萬步,道理講不通還撕破臉,反正要命一條,拼著給亂棒打出,還有何懼?

        就是沒啥可怕的,他才敢麻著膽子進(jìn)來這煙花巷里“齷齪之地”。

        不消說,里邊都是些煙視媚行眼波流轉(zhuǎn)的好看姑娘。杜子梅長這么大不曾見過如此多女孩兒花團(tuán)錦簇地聚在一堆,嘰嘰喳喳說說笑笑,來時鼓起的一番雄心,還不曾搭句話,就不知給這些姑娘你半斤我八兩地偷藏去哪個角落里,路還沒走進(jìn)一半,已經(jīng)腿肚子轉(zhuǎn)筋兒想逃。

        ——想歸想,逃不逃得掉就兩說了。

        他被頤指氣使的楚冰糖不由分說便關(guān)了起來。

        初時他很怕,怕刮花他一張臉,打折他兩只手,這樣他就寫不了卷子答不成科舉,一身所學(xué)無用武之地,夫子怕是做鬼也饒不了他。

        然而并不。

        得月樓的姑娘們沒一個拿他作威作福,你一個杜公子她一口杜先生,叫得要多親熱有多親熱,他固是受寵若驚,卻又覺得哪里不對勁兒——姑娘們叫得那么歡實,莫不是瞅準(zhǔn)了要做他生意?

        可他沒錢,這不就等著給亂棍打死?

        他著急忙慌,見一個姑娘說一番真話——真是真話,可就是沒一個人理他。

        一文沒要他的,好吃好喝供著,要讀書更清出偌大屋子,點足滿滿的大燈燭,比昏暗逼仄的官學(xué)里不知亮到哪里去。除了女孩兒們時常在那什么楚姑娘帶領(lǐng)下尋他開心,他這幾天過的可說神仙日子。

        除了不讓走,真是沒啥可挑剔的。

        更不必提那討人嫌的楚姑娘,壞事做盡不說,一顰一笑間把他的心當(dāng)了個菜包子,一口一口啃得千瘡百孔。

        可這怎么行呢?

        縱然這里比縣學(xué)好上千倍萬倍,花枝招展的女孩們漂亮的迷人眼目,他一介寒門學(xué)子,也終不是屬于這里的人。

        決心非常堅定,他一直在逃。

        頭一次謀劃著后院翻墻,給楚姑娘逮個正著;

        第二回尋思著茅廁尿遁,又給楚姑娘逮個正著;

        第三次豁出去一身斯文鉆地溝狗洞,還是給楚姑娘逮個正著。

        到這份兒上,他簡直覺得這楚姑娘屬蜘蛛的吧?這得月樓其實是她自個兒吐絲自個兒結(jié)成的一張網(wǎng),無論他步子往左往右往前往后,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他還是要逃,非逃不可。

        這不,楚冰糖不知被什么事兒從得月樓里引了出去,他面上波瀾不驚心底卻驚喜莫名。好容易溜到無人注意的門口,卻沒成想被意想不到的人又給逮個正著。

        林七雪,刁蠻任性,避之不及。

        卻避無可避。

        杜子梅這輩子最怕見林七雪,可怕什么來什么,林七雪怎么就總都能抓住機(jī)會和他照上面。

        小時候父親帶他上門初次拜會,兩個孩子不約而同躲在自家父親身后,同時怯生生地探出腦袋。大人要談?wù)?,叫倆孩子手拉手出去玩。天擦黑回來了,丫頭還是粉妝玉琢,小子卻鼻青臉腫。

        問是怎回事?打死也不說。

        不過后來兩家凡再走動,杜子梅必定肚子痛,臥床不起哪兒也去不得。

        但這也躲不掉啊,林大人還是會帶著女兒來,親親熱熱的。

        小孩子玩就要小孩子陪,林七雪回回都瘋得很開心。

        直到家業(yè)敗,父親死。

        林大人自不再光顧,可林小姐卻莫名其妙反其道而行。

        穿的長衫破了,他尚沒空縫補(bǔ),衣箱里自有熨帖新物;

        吃的冷粥長霉發(fā)毛,他還沒買新米,諸般吃食就送上家門;

        住的茅屋給風(fēng)掀了頂子,他還沒上街請泥瓦匠,就有人乒乒乓乓修葺一新;

        如是種種。

        時日漸長,是個明眼人都看出落花有意隨流水。

        那流水呢?

        杜子梅是很窮了,但也沒志短到那份上。窮則思變,寒門子弟唯有苦讀而已。

        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

        哪怕閉目塞聽,哪怕裝傻充愣,哪怕把心中所有的萌動都刨出來,變成一個空殼。

        其實也不是林七雪不好,或許……只是單純的沒有緣分。

        流水無心戀落花。

        今年又到開科舉的時候,杜子梅早已打點起簡單的行裝,若不是這場飛來橫禍,他興許已在進(jìn)京路上。

        但他被囚在了溫柔鄉(xiāng)里,逃不出。

        他其實知道林七雪是來救他的,但他何以為報呢?

        所以這份好意,他終是消受不起。

        林七雪終于按捺不住,從轎子里跳出來,氣勢洶洶地站在楚冰糖身前。

        如果不是這種場合,楚冰糖會誠實地夸獎她確然是個可愛的女孩,生機(jī)勃勃明艷動人,可眼下她為了重返師門正身負(fù)重?fù)?dān),只好對不起。

        當(dāng)這女孩指著杜子梅控訴得月樓構(gòu)陷良民謀奪錢財時,她聳聳肩全沒當(dāng)回事。

        謀奪錢財?誰呀?他?

        指了指杜子梅,姑娘們一個沒忍住,都笑岔了氣。

        他?哈哈哈,哎喲!這位小姐,求你來問問,這許多日來,只有他吃喝用度我們的,我們豈有收他一個銅子兒?

        林七雪不信。

        當(dāng)然不信,她還不知妓館是什么地方么?溫柔鄉(xiāng)不假,可也是銷金窟。

        怎能不要錢?

        于是杜子梅被押上前來,他看看楚姑娘,又看看林姑娘,哪個姑娘都不是好相與的,但這對他其實沒什么影響。

        反正他只說實話。

        確實沒要錢。

        林七雪一怔。

        但是要他成親啊。

        林七雪怔不住了。

        ——這怎么行?

        她當(dāng)然不能允許,可又怎么阻止?

        翻遍多少官家律例,至少男女間這你情我愿或者你情我不愿的事,官府既攔不住,也從來沒動過心思去攔。

        管你是隔層紗還是隔座山,只要真肯去捅破去攀登,豁出體面不要,總有轍兒在一起。

        她怒氣沖沖,卻不由啞了言語。

        終于敗興而歸。

        她忽然覺得自己這官小姐當(dāng)?shù)谜鏇]意思,明明都喜歡著同一個人,可逼婚這事,連妓女都做得,她卻做不得。

        什么道理?

        沒道理。

        然而轉(zhuǎn)念一想,既然杜子梅成婚也是被逼,那至少……他也沒真心愛那勞什子的楚姑娘吧?

        林七雪忽的下了個發(fā)瘋似的決心。不就是豁出去么?

        大不了,官小姐,她不做了。

        佳期如夢,轉(zhuǎn)瞬即來。

        得月樓里里外外掛滿了喜氣洋洋的紅綾子,軟紅十丈花團(tuán)錦簇。最富麗堂皇的天字一號房被姑娘們興致勃勃裝扮一新,紅燭點點映明月,燙金囍字正中懸。

        楚冰糖一身鳳冠霞帔,水潤潤的瞳眸底,仿佛藏著漫天星辰。

        她問杜子梅。

        怎么不逃了?

        想逃來著,沒逃掉。他還是那么老實。

        杜公子,你就這么不愿跟我相敬如賓,恩恩愛愛?

        少女的睫毛忽閃忽閃,眉花帶笑。

        杜子梅一早已被換上了大紅喜服,就臉還是繃著,總有那么一絲不情愿。

        楚姑娘,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可如此兒戲?

        他嘆著氣,嘟嘟囔囔。

        卻被姑娘捂住嘴,一雙妙目緊盯著,一眨也不眨,看得他渾身一陣莫名的燥,好像被那目光直直戳破無數(shù)層提防,直戳進(jìn)柔軟的心底。

        姑娘說,哪兒來那么多有的沒的,就問你,愿不愿?

        愿不愿?

        杜子梅想,當(dāng)然不愿,他本就是被逼的啊。

        可怎么就開不了口?

        得月樓的這些時日里,姑娘固然百般逗弄他,就好像貓兒逗弄剛抓到的鼠,每每要臊得他捂著眼,滿面紅,才作罷。

        然而就有那么一晚,他忽然瞥見姑娘倚在窗格邊,月色流瀉著爭搶燭光的影,把個俏生生的女孩兒夾在明暗間,怔怔的若有所思。

        他忽然覺得奇怪,這和白日里無所顧忌胡鬧不休的姑娘,真?zhèn)€是同一個姑娘?

        她在尋思什么呢?

        杜子梅是個誠實的人,想到就會去問,于是就問了。

        出乎意料的,沉思被驚擾,楚冰糖卻沒生氣,而是跟他聊起天來。

        淡淡的沒什么波折,說來說去就是些山間事,江湖事。

        其實他早看出姑娘不是真在歡場,卻不料姑娘壓根兒沒心隱瞞。

        姑娘口中有山林大澤,峰谷絕頂,張揚(yáng)恣肆,無憂無慮,連他都不禁悠然神往。

        那是怎樣一個陌生又神秘的江湖?

        在那江湖里,什么才是姑娘真正的樣子?

        他愣愣的,有點兒發(fā)癡,直到姑娘看他傻,笑出聲,才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

        那一刻,他素來向往的廟堂忽然遙不可及,倒是從來陌生的江湖,仿佛近在咫尺。

        又有一次,同樣清麗的夜色下,姑娘一本正經(jīng)地問他:“自己這氣派像不像花魁、像不像老鴇?”

        他想了想,說不像。

        為什么?

        他又想了想,說老鴇嘴巴咧著笑,眼睛卻只盯著客官的銀子,可自己身上沒一分銀子,哪個老鴇眼力差到這份上?

        你倒聰明。楚冰糖抿嘴笑,卻忽的嗔怪:“你一定嫌我不漂亮。”

        這又哪里話來?杜子梅頓時手足無措:天地良心,他真的從不說假話。

        流光夜色里,姑娘褪去了白日喧嘩的紅塵氣,飄逸如謫落凡間的仙,靜美如素裹林蔭的雪。

        哪個大膽包天的男子,豬油蒙了肚腸,昧著良心敢嫌棄?

        可姑娘自有道理:“若覺得我好看,多的是機(jī)會給你做我入幕之賓,你怎地腳下硬得像生了根,一絲半毫也不肯往我身邊湊?”

        杜子梅臉一紅,不敢接茬了。

        其實誰還能比自己更清楚呢?這一重重簾幕在眼前輕輕擺蕩著,香氣誘人如絮語,他每次都花了多大的定力,背了多少夫子教給的道理,才能忍住沒妄動?

        可妄動固然不敢,妄想?yún)s少不得一腦門兒。

        ——這哪敢跟姑娘說?

        還有一次。

        再有一次。

        另有一次。

        到底多少次?

        杜子梅自個兒都慌了。

        明明就這短短的時候,怎地此刻想來,得月樓里的每一幕都記得如此活色生香,美好得像做夢,幾乎蓋過了此前的一輩子?

        恍如隔世,耳邊還是那三個字。

        愿不愿?

        他怎生開得了“不愿”的口?

        就在他心旌搖蕩,一個“愿”字憋在了喉嚨邊——毫沒征兆的,姑娘卻手上松了勁兒,臉上落了寞。

        好了,不逗你啦。

        杜子梅愣。

        什么?

        姑娘伸了個懶腰,一身的大紅嫁衣,環(huán)佩叮咚,瞬間好像蒙上塵,褪了色。

        到此為止,夠啦——關(guān)了這么久,小美人終于拿定主意,來救大英雄。

        杜子梅正不明所以,忽然就仿佛算計好的,窗外紙屑紛飛鞭炮炸響,敲鑼打鼓樂聲喧天,莫名又是一支送親的隊伍,一路逶迤,將將停在了得月樓前。

        ——林七雪跟老爹大吵一架負(fù)氣出走,一怒之下當(dāng)了首飾賣了綾羅,不管不顧帶人來搶親了。

        出乎意料的沒有違和感,得月樓一片喜氣洋洋,林七雪的人馬也一片喜氣洋洋。換了不知內(nèi)情的人,還以為是同一樁婚事。

        只有跨過幾道珠簾,幾扇簾幕,才能隱約嗅到濃香四溢空氣中的緊張氣息。

        紅緞子描金線的嫁衣有兩襲,遠(yuǎn)山眉點絳唇的姑娘有兩個:一邊是拋家棄父的官小姐,一邊是煙花巷里的假花魁。

        四目相對,電閃雷鳴。

        畢竟新郎只有一個人。

        ——還被楚冰糖點了穴道,不能言不能動,披著厚厚的紅蓋頭,好像獎品般放在正中間。

        大違禮法。

        可這又如何?煙花地里成婚,二女爭一夫,哪里又合了禮法。

        大家都豁出去,只是要爭個贏。

        鬧鬧鬧,頭暈?zāi)X脹一團(tuán)糟。

        杜子梅雖然比誰都著急,可是眼前一片黑,看不見東西可該怎么辦?

        動也動不了,好像個粽子。

        他聽著外面諸般吵嚷,由起而承,自轉(zhuǎn)而合,漸漸的寥落了,安靜了。

        倏忽一下被掀了蓋頭,刺目的光戳得眼角直流淚。好不容易睜開眼再細(xì)瞧,光里有個林七雪,可哪兒還有個楚冰糖?

        不止是她,得月樓好像忽然變得空空蕩蕩,剩下了足夠辦一場奢華婚禮的一切——卻唯獨沒了住在此間的那一群姑娘。

        ……她們?nèi)四??他心里忽然有點兒慌。

        都被我趕走了啊,我把你救了出來,開不開心?

        林七雪志得意滿,一臉嘚瑟,卻也掩不住心底的關(guān)心之情。

        正好留下這么個好地方,什么都齊備著,干脆就這么把婚事辦下吧?

        林七雪的臉紅撲撲。

        她說她不再是官小姐,自己也不必再擔(dān)憂別人說閑話。哪怕拼盡一切,糟糠度日,她也要和杜子梅在一起。

        她愿意等自己上京赴試,愿意省吃儉用,一次不中大不了繼續(xù)陪自己苦讀,夫復(fù)何求?

        杜子梅愣愣的,絞盡腦汁,想啊想。

        似乎感覺到異樣,林七雪的笑漸漸有些僵硬了。

        怎么了?

        奇怪了,真是奇怪了啊。

        杜子梅搞不懂。

        ——明明聽上去那么完美,可他怎么就是不開心?

        事隔三月。

        巫山道,神闕宮外。

        楚冰糖終于回來復(fù)命了。

        其實她早就能回來,得月樓的女孩們花了她不大不小一筆銀子,但這無關(guān)痛癢——算算楚懷南支給的活動資金,剩下的銀子足夠她天南海北浪蕩許久。

        于是她就老實不客氣地浪了幾個月,看遍了名山大川,人間錦繡,拼了命的要把這糟心的活計忘掉,于是這才回來。

        “你忘干凈了?”楚懷南問。

        “我沒錢花了?!背谴?。

        神闕宮主楚懷南有個為官多年的好友林大人,林大人又有個性子別扭蠻橫又害羞的女兒林七雪,林七雪呢……還有個從小喜歡到大的杜子梅。

        無論家道昌盛或中落,她都喜歡。

        林大人覺得這也很好,他知道杜子梅是個誠實又本分的人,怕被人說閑話也是人之常情,可女兒雖然事事刁蠻,真到了臨門一腳之時又老是退縮,蹉跎日久,終于連自己都不耐煩了。

        得怎生想個法兒,推她一把。兩個老不休,想出個餿主意。而這主意最終就著落在了楚懷南座下最不按理出牌的楚冰糖身上。

        一件東西再珍貴,若是沒人來和自己搶,終究意識不到失去的可能。

        楚冰糖去搶了。

        眼看她起高樓,眼看她宴賓客,眼看她樓塌了——但并不遺憾,很圓滿。

        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贏,該抽身而退時,就得抽身而退。

        至于林大人要怎么去修補(bǔ)父女之情,林七雪新婚后日子過得如何?都和她沒關(guān)系了。

        她重回了神闕宮門下,繼續(xù)賣力地給師傅揉肩膀。

        一如從前。

        仿佛只是場胡鬧的黃粱夢,夢醒了,便回來了。

        夜。

        月迷風(fēng)影,竹浪窸窣。

        輕搖的紅燭下,姑娘發(fā)著呆,情思困困。

        一不留神,“咔啦”一聲,就卸掉了師傅的肩胛骨。

        楚懷南嘆著氣,開了口。

        “徒兒,你搞什么?!?/p>

        “按摩啊?!?/p>

        “說實話?!?/p>

        ……

        “師傅,我謝了您給我安排的好差事。下次能不能靠譜點兒?”

        “怎么就不靠譜了呢?”

        “不靠譜極了,差點兒把徒兒自己搭進(jìn)去。

        是差點兒,還是搭進(jìn)去了?說實話?!?/p>

        ……

        “說啊。”

        “……好像,是搭進(jìn)去了?!?/p>

        說起來,究竟是從什么時候把自己搭進(jìn)去的呢?

        三個月里,楚冰糖想了很多次,還是沒頭緒。

        是喜歡他軟玉溫香在抱卻不為所動?

        是喜歡他重信重諾無論如何不說謊?

        是喜歡他身無長物卻一心苦讀,渴望君子豹變的小小志氣?

        還是都喜歡?

        她真的不知道啊。

        全是不經(jīng)意間,她便在意起了這個一本正經(jīng)的書生漢,不解風(fēng)情的呆頭鵝。

        然而從她出現(xiàn)的第一刻起,存在的意義就是撮合他和別人。

        做得成,她要抽身而退。

        做不成,她還是要抽身而退的。

        杜子梅應(yīng)該會讀書科舉,直到有一天,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自己應(yīng)該會繼續(xù)縱情這八千里路云和月,繁華萬里好江山吧?

        廟堂之高,江湖之遠(yuǎn),他們注定不該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說也奇怪,她知道江湖上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哪一個不比這只呆頭鵝好?

        可她卻偏生不喜歡。

        杜子梅這會兒大概已經(jīng)在進(jìn)京路上了吧?這一通折騰,希望別誤了路途才是。

        紛紛擾擾,亂七八糟,腦子里的念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壓不住,不留神又是“咔啦”一聲。

        楚懷南忍著疼,再嘆口氣。

        ——另一只肩胛骨也給卸脫了臼。

        ……

        “師傅,對不住?!?/p>

        “嗯。這次又是搞什么?”

        “回師傅,這次真啥也沒搞,就單純對不住?!?/p>

        “說實話?!?/p>

        ……

        “說啊。”

        “……師傅,我有點兒想下山?!?/p>

        意料之中,楚懷南一點兒不吃驚。

        “找人?”

        “嗯。”

        “他?”

        “嗯?”

        楚冰糖愕然回頭。

        一只木愣愣的呆頭鵝,伸著長脖子,在門外傻乎乎地笑。

        “楚姑娘,你又找我???”

        楚冰糖忽的覺得脖子有點兒僵,卻揉了揉眼睛。

        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到底該找誰麻煩。

        她溫柔地把手放在楚懷南背后。

        “……師傅?”

        楚懷南舉手投降——這回他真的什么也沒做。

        只不過是有個冒冒失失的笨蛋,寧可耽誤一期科考,推拒美人之貽,也一定要找到這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楚姑娘。

        得罪了小姐,得罪了縣令,得罪了夫子,呆頭鵝倒有倔勁兒。

        找啊找啊找,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兜兜,終于找來了神闕宮。

        楚懷南勸得嗓子冒了煙兒,楚冰糖一日不回來,杜子梅便一日在這等。

        才三個月,不算長。

        他說。

        “楚姑娘,咱們久違了?!?/p>

        楚懷南很識相,關(guān)門上鎖,揚(yáng)長而去。

        花好月圓夜,天涯共此時。

        年輕人的事,他才懶得多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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