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夫小小說二題

情書

“班長，今天是賞月團圓的日子，咱咋過？”小劉問班長。

“老山這個鬼地方霧氣蒙蒙的，月姥娘看都看不見，賞啥賞？”副班長不耐煩地說。

“月餅、桌子，貓耳洞里有哪樣？”

“沒有月餅有壓縮餅干，沒有桌子有彈藥箱子，傳統(tǒng)節(jié)日不能少！”

戰(zhàn)友們議論紛紛，眾口不一。班長一錘子定音，夜晚賞月，沒什么咱做什么。

夜晚，可惡的大霧把月亮裹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我們找了好半天也沒尋到月亮的蹤跡。只好把手電筒照在貓耳洞頂壁上的光當(dāng)作八月十五的月亮，把白天切成圓形的壓縮餅干當(dāng)作月餅擺放在特制的飯桌上。大家圍在一起興高采烈地賞起月來，還哼起了歌曲《十五的月亮》。

“小張，快過來，全班一起唱歌哩！”班長見差小張一個人，就高聲喊起來。

“你磨嘰個球?！备卑嚅L是個急性子人，見小張仍在打著手電筒看他的信，走上去一把抓過來 ，“賞完月再看，還能跑了！”

“快給俺！”小張的臉漲得通紅，羞澀中帶著哀求，差點給副班長作起揖來，“行行好吧，副班長！”

“還是情書嘞！”副班長在蠟燭下瞧了一眼，又把信高高舉起來，故作驚訝地說，“這小子整天悶葫蘆樣，看不出來心里還有些鬼道道?！?/p>

小張耷拉著頭，摳著手指甲，一聲不吭，像一個犯了錯的小學(xué)生站在一群老師面前，一副窘態(tài)。戰(zhàn)友們似乎有點幸災(zāi)樂禍，一個個樂不可支。笑夠了，又都央求副班長給大伙兒讀讀，美其名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別看副班長人高馬大，裝女人腔是他的一絕。他一開口，整個貓耳洞里滿是“女人”的聲音，像是嫦娥姐姐來到我們的身邊。

偉生：

你好，見字如面！

我與學(xué)生們站在操場上冒雨聽校長宣讀完你從前線寄給學(xué)校的信，你與戰(zhàn)友們“虧了我一個，幸福十億人”的崇高革命精神深深地感動著我們，無論老師還是學(xué)生，在雨中站了足足一個小時，全都成了落湯雞。五年級全體同學(xué)自發(fā)地捐出自己的零用錢交給我，委托我買蘋果、月餅寄到前線。

偉生，我為有你這樣的同學(xué)而驕傲，你是八十年代最可愛的人。不怕你笑話，每天晚上，俺最關(guān)注的就是有關(guān)老山前線打仗的新聞，母親說俺著了迷。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人坐在電視機前，心早已飛到了老山前線，飛到了你堅守的那個貓耳洞里。

偉生，你別笑話俺魯莽，俺也不是心血來潮，也不是感情上的一時沖動，俺考慮了幾十個日日夜夜，你是俺愛的人！我實實在在地愛你，愛你的勇敢，愛你的無私無畏，你的追求就是俺的追求。俺向蒼天發(fā)誓：俺一定要做你的“一半”“月亮”……

偉生，寫到這里，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激越的心情涌起的浪潮，你別想阻擋著它。只要你愿意，我做什么都可以，我愿把我的全部奉獻(xiàn)給你……

偉生，來日方長，讓咱倆鴻雁傳書傾訴愛情吧。家鄉(xiāng)的我翹首企盼你的佳音。

你的朋友韋姬愛

1985年8月16日

副班長的“女人”腔剛落，貓耳洞里就炸開了鍋：這個說“偉生，你是俺最理想的愛人”，那個說“偉生，俺一定要做你的‘一半’‘月亮’”，還有的說“偉生，我把我的全部奉獻(xiàn)給你”，俏皮的小劉說得更是浪漫，“偉生，你摟緊我吧，越緊越好……”

戰(zhàn)友們七嘴八舌地跟小張鬧開了，平時都有些靦腆的小張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往地上一蹲，兩手抱著頭抵著膝蓋，任憑戰(zhàn)友們奚落?？礃幼?，倘若有石頭縫可鉆的話，他早已沒影了。

“副班長，快把信還給小張?！边€是班長考慮得多，心眼活泛，白眼珠子稍微滾動了一下，一語雙關(guān)地說：“大伙兒靜一靜，我問小張個問題好不好？”

“好！”貓耳洞里頓時鴉雀無聲，大伙兒齊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班長。

“小張，女人的全部包括哪些？”

小張支吾了老半天，噎出來幾個渾濁不清的字——“俺沒見過”，大伙兒哄堂大笑。小張以為大伙兒不理解，就又接著強調(diào)了一遍：“俺確實沒見過！”人們樂得前仰后合。愛開玩笑的老兵王建抓起兩塊壓縮餅干扔到小張懷里，樂呵呵地說：“你小子傻蛋一個，把這兩塊‘月餅’寄回去，給咱團圓團圓，吻吻，不就明白了！”

中秋節(jié)過后的第十天上午，團政治處的新聞報道員上陣地來搜集宣傳材料。他與班長是老鄉(xiāng)，班長以命令的口氣叫小張把那封信交給報道員。報道員接過來一看，一連說了五個“好”字，并說要推薦到報刊上發(fā)表。

1986年元旦上午，報道員興沖沖地踏進我們的休整營地。未進帳篷他就喊了起來：“劉班長，我給你道喜來了，還不快出來迎接！”見沒人應(yīng)聲，他掀開帳篷門徑直走了進來。我們一個個坐在鋪上哭喪著臉，只有班長一個人站起來客套了一句。

“不歡迎我來！我?guī)Я艘话笾鼐畔銦熈?，哪位?zhàn)友抽?。俊彼姲嗬餂]有一個搭腔的，眼光掃了一圈，又問道，“小張呢？他女友寫的信被《戍邊青年》采用了，還有二十元的稿費哩?！?/p>

“下陣地時，小張為了掩護我犧牲了。”副班長揉著哭腫的眼睛說。

“小張犧牲時俺在他身邊，彈片是從他的后背入前胸出的，整個人兒穿透了?！睉?zhàn)士小齊哽咽著說：“他是張著嘴瞪著眼離開我們的，好像是有什么話要說似的?！?/p>

“小張犧牲了，還有他女友韋姬愛呢?！眻蟮绬T說，“這稿費應(yīng)該寄給她，何況這封信的作者就是韋姬愛同志！”

“戰(zhàn)友們，快把小張的背囊拿來，咱們找找看，有沒有韋姬愛的郵寄地址?！?/p>

班長一聲令下，我們六個人閃電似的把小張的遺物全都放到帳篷的明亮處。我們把背囊翻了個底朝天，一樣樣，一件件，全都看了個遍，連封信皮也沒見著。

“班長，俺找到了小張的日記本啦，你看看有沒有。”

班長接過小齊遞過來的日記本，沒翻幾頁，眼淚就撲簌簌地掉在本子上，他顫抖著雙手將小張的日記本交給了報道員。報道員看了，沒有半分鐘眼圈就紅了，他用沉重的語調(diào)緩緩地向全班宣讀小張中秋節(jié)之夜寫的日記：

戰(zhàn)友們，你們都被俺這個老實人給忽悠了，副班長剛才朗誦的情書是俺自己瞎編的。你們卻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個還給俺開起了玩笑，可俺心里卻像倒了個五味瓶，翻來覆去的不是滋味。這可是俺頭一次蒙騙戰(zhàn)友們哪，你們一定要原諒俺喲。你們都了解俺張偉生，了解俺的家境，父親早逝，母親精神失常，沒了蹤影。俺從小就是跟著奶奶長大的，奶奶在俺當(dāng)兵的那年也離開了人世。誰能給俺寫情書呢？住在貓耳洞里，看到你們經(jīng)常接到親朋好友的來信，俺心里癢癢得難受，偷偷地哭了好幾次，就動起了自己給自己寫信的歪點子，萬萬沒想到叫副班長看到了。你們琢磨琢磨落款人名字就會明白，“韋姬愛”不就是唯有自己愛自己嗎？

聽說這封信能被報刊采用，俺心里十分高興。如果真被采用，俺拿出稿費給戰(zhàn)友們買煙抽。尚若我犧牲了，那就麻煩班長了。對了，差點忘了小齊不會抽煙，那就給他買包糖塊吃吧……

報道員還沒讀完，自己就成了淚人；副班長敲打著腦袋罵自己不是人，悔恨自己中秋節(jié)罵了小張；此時的小齊嚎啕大哭起來……

公示

S報主編接連收到T村村民三封舉報信，同時舉報該村享受最低保障金人員名單沒有在村內(nèi)公示，請求S報給予關(guān)注。主編高度重視，決定派經(jīng)驗豐富的C記者到T村進行深入采訪調(diào)查。

C記者首先到達(dá)T村所在鎮(zhèn)政府，找到負(fù)責(zé)農(nóng)村居民低保工作的白副鎮(zhèn)長。白副鎮(zhèn)長十分熱情，當(dāng)即派人找來鎮(zhèn)民政辦吳主任向C記者匯報。

吳主任侃侃而談，從書記、鎮(zhèn)長多次開會部署反復(fù)強調(diào)，到白副鎮(zhèn)長親自抓，自己帶領(lǐng)民政一班人嚴(yán)格執(zhí)行上級政策規(guī)定，逐村逐戶走訪調(diào)查核實，每個村對農(nóng)村居民低保享受人員名單進行了為期不低于五天的公示，民政工作人員實地進行了拍照取證。他說得頭頭是道，并拿出T村的低保人員檔案放到C記者面前。

C記者一向以工作認(rèn)真細(xì)致著稱，善于從蛛絲馬跡中發(fā)現(xiàn)大問題，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總認(rèn)為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對于基層干部的匯報，他雖然出于禮貌點頭稱是，但絕大部分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T村享受農(nóng)村居民最低保障金的有十人，C記者翻過來調(diào)過去，逐字推敲逐頁研究，十份檔案閱讀了足有三個小時，最后對著公示存檔頁眨了數(shù)十下眼睛。而后滿臉嚴(yán)肅地問吳主任：“都張貼在哪里了？”

“張貼在公共場所！”

“現(xiàn)在還有嗎？”

“有，大都保存半年左右?！?/p>

“我到T村了解下情況?！?/p>

“歡迎，歡迎！”吳主任滿臉堆著笑。

C記者在吳主任的陪同下，不到半個小時就到了T村村委會辦公室。村黨支部魏書記帶領(lǐng)一班人分列兩旁夾道歡迎，一個個笑容可掬，畢恭畢敬。

吳主任先將C記者介紹給大家，而后又將村兩委主要成員介紹給C記者，接著書歸正傳：“咱村有群眾向S報反映低保名額沒公示，上級派C記者到咱村來采訪調(diào)查，還咱一個公道，歡迎C記者給咱做重要指示?！?/p>

善于拍馬屁的吳主任怎么也沒想到，這次拍到了馬蹄子上。C記者單刀直入，咱不要搞花架子玩虛的，這招早已落伍了。我到咱村里來是調(diào)查農(nóng)村低保公示情況的，別的不要閑扯。T村兩委成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誰也不開口。

“魏書記，你是班長，你先講?！盋記者來個沙場點兵，“你說下公示張貼的位置。”

“當(dāng)時張……貼……在……”魏書記結(jié)巴了老半天，憋紅了臉，也沒說出公示張貼的地方。

“C記者，俺知道張貼在哪里?！盩村文書毛遂自薦。

“好，你請講！”

“剛才小便時，我看到廁所內(nèi)東墻上張貼著公示哩！”

唐彥嶺，筆名迅夫，山東巨野人。中國小說學(xué)會會員，曾在《時代文學(xué)》《中國鄉(xiāng)土文學(xué)》《參花》《楚風(fēng)》等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百余篇，并多次獲獎，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瓜熟蒂落》。

（責(zé)任編輯 高生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