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天羽

中國繪畫史上，比王羲之年代略晚的顧愷之，是一個偶像式人物，他與陸探微、張僧繇一起并稱“六朝三杰”，享有如此評價：“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顧愷之的藝術(shù)成就在當時深受謝安的贊賞，謂“有蒼生以來所無”。然而，顧的真跡沒有一件能流傳下來，現(xiàn)僅存若干流傳已久的摹本。幸而他所著畫論——《魏晉勝流畫贊》《論畫》《畫云臺山記》經(jīng)張彥遠的收錄保存下來了。此三篇雖“自古相傳脫錯，未得妙本勘?！?，但聊勝于無，對今日研究顧愷之其人、其藝皆有價值。筆者讀顧愷之不深，對他僅有些許淺薄見解。這里，從顧愷之的名字談起，試論道家思想與顧愷之的關(guān)系。以期對后來者研究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一、家族成長環(huán)境中道家思想對顧愷之的熏陶

人之名，乃長輩給予孩子的第一份具有文化意義的禮物。而關(guān)于取名，歷代各有講究，比方說，商周兩代人好用天干、地支為名，漢末三國時期單字名盛行，等等。至魏晉南北朝時，名中帶“之”字，成為這一時期的特點，如王羲之、王獻之、祖沖之、劉牢之、顏延之、楊銜之、裴松之，還包括畫家顧愷之及其父顧悅之。

至于，為何魏晉時以“之”字入人名成為一時風尚？“之”字與道家是否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陳寅恪先生在《崔浩與寇謙之》一文中作過考證：“六朝天師道信徒，以‘之字為名字者頗多，‘之在其名字中，乃代表其宗教信仰之意，如佛教徒之以‘曇或‘法為名者相類。六朝禮法士族，最重家諱，如瑯琊王羲之、王獻之父子同以‘之字為名，而不以為嫌犯，是最顯著之例證也。” 又如朱自清先生1933年11月29日日記：“讀陳寅恪先生《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關(guān)系》一文，極有勝義：1.天師道與兩晉關(guān)系極巨，王、謝等大姓皆信之；2.六朝人重家傳，然父子可同名“之”，此道名也……”

同王氏父子一樣，顧悅之與顧愷之的名字亦同含有“之”字，筆者在此大膽地猜測：他們二者之父皆為天師道的信徒，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故而愿為子取“道名”，以“之”字入名?？梢哉f，顧愷之的“之”字承載了父輩（顧悅之）的信仰與期望。事實上，兩晉上層社會道家思想盛行，常出現(xiàn)幾代人的名字皆含“之”字（如王氏家族）。當時士族門閥制度形成，家族觀念頗重，顧愷之身處于顧氏家族中極有可能受到家族宗教觀的熏陶。從這一意義上解讀，我們有理由猜測：顧愷之，在他出生之時就注定了與當時上層社會風起的道家發(fā)生某種關(guān)系，而后在其成長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家族信仰——道家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

二、社會文化氛圍中道家思想對顧愷之的影響

顧愷之主要活動在4世紀后期和5世紀初期。此時，貴族沒落、軍閥專橫、士族掌權(quán)，社會動蕩，以王、謝兩家為首的士族門閥制度已經(jīng)形成，其子弟如晉簡文帝司馬昱、謝安和王羲之等人，在上層社會中引人注目。顧愷之的父親顧悅之是他們的同游。出身于上層社會家庭的顧愷之，一生與世家大族相投，先后投靠桓溫、殷仲堪、桓玄，擔任大司馬參軍等職，以散騎常侍終其一生。

在當時的上層社會中，彌漫著一種清高玄妙的虛無思想，對于漢代以來的禮法思想，給予懷疑，他們繼承了嵇康、阮籍的崇尚真性情、重視文化修養(yǎng)，追求思想的超脫。舉例來說，與顧愷之同時代的高僧慧遠，早年博通六經(jīng)，尤善老莊，后從道安出家，精般若性空之學，后倡彌勒凈土法門?；圻h能畫，且與當時的畫家有交往（他與顧是否有交往，尚不得而知）。很自然的，處于這樣的大環(huán)境之中，顧愷之接觸到一些當時上層社會人物的思想，同時也沾染一些生活風尚。溫肇桐先生認為：“他（顧愷之）除了參加天師道之外，為了闊氣而‘服食， 因為‘服食會變得癡呆。魯迅說過：‘但在晉朝更有以癡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從初愷之在桓溫府，常云愷之癡黠各半，合而論之，正得平耳。故俗傳愷之有三絕：才絕，畫絕，癡絕的‘癡絕也可以證實的。”所謂“服食”即為“五石散”，西晉何晏開其端，實質(zhì)是沒落地主貴族祈求長生不老的一種幻想。顧愷之與當時文人、高僧、貴族的交游現(xiàn)難以通過文獻考證了。溫氏將顧愷之的“癡絕”聯(lián)系到五服散的猜想或許有一定的道理。顧愷之曾在桓玄那寄存了一櫥繪畫作品，桓玄竟從櫥后將畫全部竊走，對此，他以“妙畫通靈，變化而去，亦猶人之登仙”一笑了之，其通達的人生觀，又何嘗不是畫家內(nèi)心道家曠然思想的體現(xiàn)？或許可以這樣說，在社會大的文化氛圍下，這種清高玄妙、曠達虛無的道家思想對顧愷之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

三、道家思想在顧愷之畫論著作中的顯露

顧愷之“善丹青，圖寫特妙”。相傳東晉興寧年間，金陵修建瓦棺寺，他認捐了百萬錢。主事人開始以為是戲言，結(jié)果顧以一個月時間，在該寺閉戶繪制了維摩詰像；最后要點眸子時，才向主事人提出要求：第一天來參拜者須施舍十萬錢，第二天要五萬，第三天隨意。到開光的一刻，維摩詰像竟“光照一寺”，施者填咽，俄而得百萬錢。可惜顧所畫的維摩詰像，我們后人只能任憑想象了。但從顧愷之的畫論著作，仍可窺見他的些許思想。

顧愷之《論畫》一文是寫他讀畫所得，這篇文章對我們了解顧愷之的道家思想提供了很多幫助?！墩摦嫛烽_篇即：“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臺榭一定器耳，難成而易好，不待遷想妙得也……”這里的“遷想妙得”是一很關(guān)鍵的繪畫品評術(shù)語，我們可以同下文對照著讀。在論及《伏羲神農(nóng)圖》時，顧愷之這樣評價：“雖不似今世人，有奇骨而兼美好。神屬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标P(guān)于“遷想妙得”，畢斐老師認為“得”即評《伏羲神農(nóng)圖》所云“得一”，“一”即“太一”，或老子所云“道”——這個世界萬物的本源。顧在這篇《論畫》中，兩次提到“得”，運用道家的詞語來解釋、品評畫作，說明他的思想深處潛藏著道家哲學的因素。

有關(guān)顧愷之的藝術(shù)思想與道家思想的關(guān)系，溫肇桐先生早有研究，他在《顧愷之<畫云臺山記>試論》一文中寫道：“我們不應該和不能夠當這篇文章純粹是山水畫的設計，而必須作為宗教畫的設計來看待的”，并闡述了以下論點：第一，如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畫山水樹石》所說：“魏晉以降，……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那么，顧的這幅山水畫里，張?zhí)鞄熀退膬蓚€弟子，必然是“人大于山”，因此，應把《畫云臺山記》說成是人物畫設計；第二，顧選擇了與道教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云臺山，且把張?zhí)鞄熎咴嚨茏拥墓适伦髁送怀龅拿枥L，可見《畫云臺山記》不是山水畫的設計；第三，當時山水畫藝術(shù)發(fā)展的條件不成熟，水平絕不會單獨提高到《游春圖》的水平，因而，把《畫云臺山記》當作山水畫的設計，不合山水畫藝術(shù)發(fā)展規(guī)律。此外，溫氏還提及顧受到了上流社會人物的道教玄學思想的影響，受道教人物葛洪思想的影響。

四、結(jié)語

繪畫史上的顧虎頭是我國第一位偉大的畫家、畫論家，他“天才杰出，獨立無偶”，是一傳奇人物。他的畫論迄今仍然有很大的借鑒價值，值得我們深入學習、研究。這里，筆者從顧愷之的家族成長環(huán)境、當時社會大的思想文化氛圍以及顧的畫論中解讀了顧愷之，得到了一點對顧的模糊認識，這種認識恰如赫伊津哈所言的“歷史感”，它是一種復合的、模糊的“印象”，它不以重生的方式向我們展示自己，而是一種理解，與對音樂或音樂表達的世界的理解非常近似。即：自出生之日起，道家思想便對顧愷之有著一定的影響，并且，這一思想在顧愷之身上得到了自然的體現(xiàn)和流露。

作者單位：

中國美術(shù)學院人文學院史論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