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華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一次偶遇碰撞出的十四字成語
●張立華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劉禹錫的這兩句詩早已進入中華成語序列中,且常常被人引用,并賦予“新事物必將取代舊事物”之新意。中華成語的基本形式為四字,像這樣兩句詩、十四個字的成語,真可謂鳳毛麟角。而這首詩的來歷,跟劉禹錫與白居易的一次偶遇有關(guān)。
寶歷二年(826年)冬,被貶謫二十多年的劉禹錫罷和州(今安徽和縣)刺史,奉召返回洛陽,這年他55歲。途經(jīng)揚州時,與因病罷蘇州刺史回洛陽的白居易相遇。詩人相逢,少不了飲酒作詩。宴會上,白居易賦詩一首《醉贈劉二十八使君》: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禹錫叔伯兄弟排行二十八,“使君”是對州郡長官的尊稱。白居易在詩中說:您熱情地為我添酒勸飲,我握著筷子敲擊盤子為您吟唱詩歌。您的詩才堪稱國手,卻沒人賞識,只能淪落到如此地步。命運壓得人抬不起頭來,真是無可奈何。抬眼望去,冬季的景物使人深感寂寞,滿朝庸庸碌碌的官員都有了得意的位置,而您這樣有才能的人卻困頓不順。我知道有才名折損官運的說法,但折損二十三年實在太多太多。
后人大多認為,白居易的這首贈詩寫得一般。有人更是驚詫莫名:大名鼎鼎的白樂天,怎么會寫出如此爛詩?也有人認為,白居易不過是敷衍應(yīng)酬一下而已。目前常見的唐詩選評鑒賞之類的書,基本都不選它,甚至連專門評鑒白居易詩歌的書也不會收錄。
那么,這首詩果真如此之差嗎?其實不然。白居易和劉禹錫兩人同庚,又都是著名詩人,時稱“劉白”。唐代是重視詩歌的朝代,詩是科舉的重要內(nèi)容。初逢贈詩,事關(guān)聲名,白居易必盡全力,絕不可能敷衍。
細味全詩,通俗曉暢,到位得體;取象巧妙,款曲達意;暗用典故,不露痕跡?!皾M朝官職獨蹉跎”一句,化用了杜甫的“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諸公袞袞登臺省,廣文先生官獨冷”等典故。而且,即使看不出是在用典,也仍然可以讀懂,“用事不覺”乃用典之最高境界。作者化典述衷,充分表達了對劉禹錫謫遷的同情和不平。
“舉眼風光長寂寞”一句,巧妙地借象喻意,含蓄傳遞了希望的預(yù)示,這對劉禹錫是莫大的勉勵和勸慰。揚州的冬季較其他季節(jié)偏長,這冬天的風光就像劉禹錫被貶的境遇一樣,使人深感寂寞。然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春姑娘的腳步近了,黑暗即將過去,光明就要到來!
白詩的高妙,是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文字背后,寄寓著深厚的情感和豐富的內(nèi)涵。惜乎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并非白詩不佳,原是鑒賞乏力。
有贈必有答,來而不往非禮也。劉禹錫即席寫了一首答詩《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xiāng)翻似爛柯人。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永貞元年(805年)九月,劉禹錫因支持王叔文革新被貶為連州(今廣東連州市)刺史。十月,朝議認為“貶之太輕”,再貶為郎州(今湖南常德市)司馬。長慶元年(821年)冬,改任夔州(今四川奉節(jié)縣)刺史。長慶四年(824年)夏,調(diào)任和州刺史。夔州屬于古代巴國,郎州屬于古代楚國,都是當時的荒遠凄涼之地。
從最初被貶的永貞元年,到現(xiàn)在寫詩的寶歷二年,前后兩頭都算不過二十二年,為什么兩詩都說二十三年呢?合理的解釋是,劉禹錫雖然被召回洛陽,但并未任命新的職位。一般來說,從召回到擔任新職還需要個一年半載。如今已是冬季,劉禹錫還沒有回到洛陽,履新肯定是明年的事了。事實也正是如此,劉禹錫于次年春季抵達洛陽,六月才出任主客郎中,分司東都。
劉詩中間四句,頷聯(lián)撫今追昔,用典抒情。直譯是:懷念故舊,只能空吟向秀聞笛所做的賦;回到家鄉(xiāng),反倒像斧頭柄爛掉的王質(zhì)一樣。若不了解其中的典故,就如同鴨子聽雷。那就只好意譯:懷念舊友,舊友已亡,只能空自哀嘆;回到家鄉(xiāng),物是人非,自己倒像陌生人一樣。不過,這兩種表達都不可與原詩同日而語。只有把典故講述明白,才能把原詩贍富的內(nèi)容、復(fù)雜的情感和高超的藝術(shù)反映出來。
“聞笛賦”,即向秀的《思舊賦》。向秀是魏晉之際的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三國曹魏末年,向秀的朋友嵇康、呂安因不滿司馬氏篡權(quán)而被殺害。后來,在一個夕陽西下的寒冬,向秀經(jīng)過嵇康、呂安的山陽故居,聽到鄰人吹笛,眼前便浮現(xiàn)嵇康臨刑前“顧視日影,索琴而彈”的凜然之氣,不覺感慨萬端,悲從中來。
此時的劉禹錫,處境與向秀類似。昔日“永貞革新”的同道王叔文、王伾、柳宗元、韋執(zhí)誼、陳諫、凌準、呂溫等人,都已相繼死于貶所,自己只身北返,沉痛悲憤之情不言而喻。但政治形勢依然嚴峻,他只得把復(fù)雜深摯的感情濃縮在極為簡練的詩句中。向秀的賦序雖短,也有300多字;而劉詩只有七個字,言有盡而意無窮,不愧是用典高手。
“爛柯人”,指晉人王質(zhì)。據(jù)梁任昉《述異記》載:晉代的時候,有個叫王質(zhì)的人到信安郡(今浙江衢州市)的石室山打柴,看到幾個童子一邊下圍棋一邊唱歌,便駐足聽歌。有個童子給王質(zhì)一個棗核樣的東西,王質(zhì)把它含在嘴里,就感覺不到饑餓。過了一會兒,童子對他說:“你還不離開嗎?”王質(zhì)便起身去拿斧子,卻發(fā)現(xiàn)斧柄已經(jīng)朽爛?;厝ズ?,發(fā)現(xiàn)家鄉(xiāng)已經(jīng)大變樣,和他同年齡段的人都不在了。原來,王質(zhì)進山遇上了仙人。劉禹錫用王質(zhì)爛柯的典故,既暗示自己貶謫時間之久,又表現(xiàn)了滄桑巨變帶給自己的恍如隔世之感。如此豐富的涵義,舍用典故別無他法。
頸聯(lián)乘勢躍起,取象明志:以“沉舟”“病樹”自喻,對世事的變遷和仕宦的升沉,表現(xiàn)出相當豁達的襟懷。我這艘沉船能否被打撈出來重新航行并不那么重要,因為在自己這艘船沉沒的地方已有千帆安全駛過,他們會達到理想的彼岸;我這棵病樹能否重新煥發(fā)生機、迎上春光也不那么重要了,因為在自己這棵病樹的前頭已經(jīng)萬木皆春。只要國家能夠步入正軌,只要人民能夠過上幸福的生活,自己的理想愿望也就實現(xiàn)了。
尾聯(lián)順勢而下,點明酬答白居易的題意。我本來已經(jīng)不想再拼搏戰(zhàn)斗了,可是您贈送的美好詩篇又鼓舞了我,憑著您敬的這杯美酒,我將精神倍增。沉郁豪放,堅韌不拔,結(jié)穴豹尾,跌宕起伏,確乎酬贈詩中的頂級之作。
白劉贈答,整個過程儼然籃球中的經(jīng)典空中接力:白居易在后場一記大力長傳,位置不偏不倚,力度恰到好處;劉禹錫前場飛身接球,直接扣籃命中。天衣無縫,流暢自然;文氣一貫,首尾相銜。千古贈答,高峰獨步;珠聯(lián)璧合,詩壇驚殊。
面對白詩的高峰,劉禹錫完成了超越。特別是“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更是令人拍案叫絕,流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