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礪鋒

唐宋詩詞的現(xiàn)代意義

文/莫礪鋒

什么叫唐宋詩詞的現(xiàn)代意義？通俗地來講，就是唐宋時代的詩詞對于現(xiàn)代讀者有什么價值。唐宋的詩詞作品距離我們最遠的有1400年了，最近的也有800年。相隔的年代這么久遠，為什么我們還會感興趣呢？這就在于它具有現(xiàn)代價值。我下面從四個方面來講講我的看法。

唐宋詩詞的審美價值

詩詞，尤其是唐宋詩詞，是用漢字碼成的文本中審美價值最高的一類作品。新詩人艾青說過，詩就是文學中的文學。我們可以模仿艾青的話來說，唐宋詩詞，就是詩歌中的詩歌。它簡潔、優(yōu)美，把漢語漢字所蘊含的審美潛能充分地發(fā)揮出來了。多讀唐宋詩詞，對于我們的寫作，對于我們的語言文字表達能力是一個有力的促進。在座諸位不一定從事與文字有關的工作，但漢語漢字是我們本民族的語言文字，我們每個人都離不開它。

在座的都是年輕人，大家都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寫作任務，就是寫情書。我們怎樣才能把情書寫得更好呢？我想有兩個基本要求，其實也是我們漢字寫作的基本要求：第一，要簡潔，不能啰唆；第二，要優(yōu)美，不能寫得太粗俗。假如我們希望把情書寫得很優(yōu)美，又缺乏寫作才能，怎么辦呢？借鑒唐詩宋詞?。∥覀兛梢园牙钌屉[《無題》詩中的警句摘錄下來，鑲嵌在情書中間。你的朋友看到情書中有這樣的語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倍嗝锤腥税?！

唐宋詩詞的“言志”與“抒情”

說到第二重意義，首先要明白唐宋詩詞寫的是什么內容。中國古典詩歌有一個最古老的綱領，就是儒家說的“詩言志”，這在《尚書·堯典》當中就提到了。到了西晉，陸機在《文賦》中又提出“詩緣情”的理論。有人認為“言志”偏向嚴肅、正大的主題，“緣情”則是偏向抒發(fā)那些個性化、私人化的情感，把二者對立起來了。但我想，從唐宋詩詞來看，“言志”和“抒情”并不是對立的。初唐孔穎達在《左傳正義》中間就已說清楚了：“情志一也”。情與志在唐宋人看來是一個東西。比較籠統(tǒng)地解釋，情志就是指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包括對生活的感受和思考，也包括對萬事萬物的價值判斷。這都是古典詩詞所包含的內容。既然如此，那么唐宋詩詞的內容就跟現(xiàn)代人沒有什么距離了，因為詩詞中表達的那些內容都是普通人的基本情感、基本人生觀和基本價值觀。比如喜怒哀樂，比如對真善美的肯定和追求，比如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對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行為的贊美，唐宋人如此，現(xiàn)代人也如此。所以唐宋詩詞中的典范作品所表達的內心情感、思考和價值判斷就可以毫無阻礙地傳遞到今天。這些作品仿佛就是現(xiàn)代的才華橫溢的詩人為我們而寫的，仿佛就是代替我們來抒寫內心情思的。唐宋詩詞中的好作品，就是幫我們抒情的。它們能幫助我們紓解內心郁結的苦悶，能讓我們獲得安慰和共鳴，這是唐宋詩詞對現(xiàn)代人的第二重意義。

唐宋詩詞來源于生活

唐宋詩詞巨細無遺、真切生動地展現(xiàn)了我們祖先的生活情景，它們告訴我們祖先曾經是怎樣生活的。而古人很會生活，唐宋的詩人詞人真會生活。那些作品對于現(xiàn)代人的實際生活具有巨大的啟發(fā)意義。

比如說，唐宋詩詞告訴我們，我們的祖先在生活中時時刻刻都注意與自然環(huán)境的和諧相處，他們熱愛自然，而今人往往與自然漸行漸遠。親朋好友聚餐小酌，進了飯店包廂里往往先把窗簾拉上，無視窗外的一輪明月——這真是自絕于自然。我們看李白怎樣喝酒。有一次他獨自喝悶酒，但是他攜著一壺酒來到月下，來到花間：“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那是多么優(yōu)美的生活場景，多么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他與自然的關系多么親密?。?/p>

更重要的是唐宋詩詞中蘊含著美好的人際情感，比如天倫之情，就得到極為廣泛、極為生動的描寫，那些作品直到今天還讓我們深受感動。像孟郊的《游子吟》對母愛的歌頌，像杜甫詩中對兒女的款款深情，都是感人至深的真情流露。又如歌頌友誼，這是唐宋詩詞中發(fā)展得最為充分的一類主題。由于唐宋的詩人詞人在抒寫情感時都是通過具體、生動的生活情景來進行的，所以會給現(xiàn)代讀者留下極為真切的感受，比如離愁別恨，都是通過環(huán)境烘托、情景描述來抒寫的，作品中會展現(xiàn)出具體的場景，使現(xiàn)代讀者身臨其境。我一向認為，唐宋詩詞里所展現(xiàn)的離別場景，離別行為，用現(xiàn)代的話說，簡直就是優(yōu)美的行為藝術。我們的祖先是如何送別的呢？他們在離城五里處修一座亭子，叫短亭。離城十里處修一座亭子，叫長亭。短亭、長亭一般是供人休息的地方，十里長亭也是送別的地方。來到這里。送行的人往往會攜帶一些酒菜，在長亭里擺好，大家喝幾杯酒，寫幾首詩，唱一曲離歌。王維的《渭城曲》，后來被稱為《陽關三疊》，就是經常在這種場合唱的離歌。這樣的離別過程是悠長的、從容不迫的，所抒發(fā)的離別之情也是深厚的，綿長不絕的。我一直認為，唐宋詩詞中描寫得非常充分的古人生活中的細節(jié)、片段，都是非常有意味的。而這些在現(xiàn)代生活中是缺乏的，現(xiàn)代人的生活粗鄙化了，值得回味的東西都不存在了。當然，我不是主張我們都回到唐宋去生活，我們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怎么辦？我們可以閱讀唐宋詩詞，從古人的生活情景中得到一些啟發(fā)，我們可以把生活的節(jié)奏稍微放得緩慢一些，生活得從容一些，盡量細致地品味生活的滋味，感受人生的意義和美感?？傊?，唐宋詩詞會教我們如何生活，會提高我們的生活品質。

唐宋詩詞的教育意義

唐宋詩詞對于現(xiàn)代人的最大意義是什么？我認為是在于其中的典范作品可以提升我們的思想境界，提升我們的人格，對我們有巨大的教育作用。中國古人堅定地認為，只有人品一流的人，才可能成為一流的作家。的確，凡是歷代公認的大詩人、大詞人，他們一定是一流人物。唐代的李白、杜甫，宋代的蘇東坡、辛稼軒，就是這樣的人。他們不但作品寫得好，他們的人格境界也是一流的。在這一重意義上，我認為，讀詩最后也是讀人。讀古代詩詞的最高境界，就是最后透過文字來讀人。所以唐宋詩詞中境界最高的名家名作，對現(xiàn)代人具有人格熏陶和境界提升的作用。

李杜蘇辛的現(xiàn)代意義

李白：李白詩歌中所展現(xiàn)的是一種從始至終意氣風發(fā)的精神狀態(tài)。他24歲離開江油，沿江東下。四川江油的李白紀念館里有一尊很好的李白塑像，塑的就是李白仗劍出蜀、昂首闊步的姿態(tài)。這是他的青年時代。一直到他61歲，去世的前一年，他已經老病交加，但當他聽到大將李光弼率軍前去抗擊安史叛軍的余部的時候，他又想去從軍建功立業(yè)?？梢哉f，李白一生意氣風發(fā)，從未萎靡不振。李白的意氣風發(fā)從哪里來的呢？首先，他對自己充滿了自信。他堅信自己的人格、能力，堅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實現(xiàn)人生理想。只有李白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闭垎栐谔拼臈l件下，既沒有股市，也沒有畸形的房市，他千金散盡，哪里還能來？這句話不是說真的能千金散盡還復來，而是說他對自己充滿信心。李白的詩中不是沒有苦悶、牢騷，但最后的基調始終都是昂揚奮發(fā)的精神。比如《行路難》，具體描寫了道路艱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到處都無法行走，所以他問：“多歧路，今安在？”但此詩的最后兩句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只要時機一成熟，我就可以施展抱負。李白一生中只有短短幾年作翰林供奉的經歷，他經常以百姓的身份出現(xiàn)，但他從來不因自己的布衣身份而覺得低人一等，他決不在王公大臣面前卑躬屈膝，相反是平交王侯?？偠灾?，李白是詩國中獨往獨來的一位豪士。他天性真率，狂放不羈，充分體現(xiàn)了浪漫樂觀、豪邁積極的盛唐精神。李白的思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絕不局限于某家某派。他決不盲從任何權威，一生追求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意志。李白的詩歌熱情洋溢，風格豪放，像滔滔黃河般傾瀉奔流，創(chuàng)造了超凡脫俗的神奇境界，包蘊著上天入地的探索精神。李白的意義在于，他用行為與詩歌維護了自身的人格尊嚴，弘揚了昂揚奮發(fā)的人生精神。多讀李白，可以鼓舞我們的人生意志，可以使我們在人生境界上追求崇高而拒絕庸俗，在思想上追求自由解放而拒絕作繭自縛。

杜甫：杜甫一生遵循儒家的精神，他是儒家精神在唐代文學中最好的代表，所以錢穆先生稱杜甫是唐代的“醇儒”。儒家學說的根本精神是仁愛思想，儒家認為仁愛之心是人性中本來就有的，只要培育好，就自然而然發(fā)展成仁愛思想。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币徊慷旁?，其基調就是這種精神。正因為這樣，我們讀《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才深受感動，深深地相信這不是說空話、說大話。詩人在秋風秋雨的夜晚，秋風把他的茅屋刮破了，秋雨漏下來了，床頭都潮了，挨不到天亮了，這個時候，詩人居然發(fā)下宏愿：“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笔裁唇小鞍驳脧V廈千萬間”？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最早提出的安居房的概念，就是讓百姓有房子住。杜甫的偉大情懷就是人要關心他人，要關心社會，特別是要關心弱勢人群。這是我們傳統(tǒng)文化中最主要的正能量?？偠灾?，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最典型的儒士。他服膺儒家仁政愛民的思想，以關愛天下蒼生為己任。杜甫生逢大唐帝國由盛轉衰的歷史關頭，親身經歷了安史之亂前后的動蕩時代，時代的疾風驟雨在他心中引起了情感的巨大波瀾，他用詩筆描繪了兵荒馬亂的時代畫卷，也傾訴了自己憂國憂民的沉郁情懷。杜甫因超凡入圣的人格境界和登峰造極的詩歌成就而被譽為中國詩歌史上唯一的“詩圣”。杜甫最大的意義在于，他是窮愁潦倒的一介布衣，平生毫無功業(yè)建樹，卻名至實歸地躋身于中華文化史上的圣賢之列，從而實現(xiàn)了人生境界上跨度最大的超越。杜甫是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這個命題的真正實行者，他永遠是后人提升人格境界的精神導師。

蘇軾：蘇軾的思想非常復雜，豐富。他一方面深受儒家淑世精神的影響，在朝為官時風節(jié)凜然，在地方官任上則政績卓著。另一方面，他從道家和禪宗吸取了離世獨立的自由精神，形成了瀟灑從容的生活態(tài)度。蘇軾一生屢經磨難，曾三度流放，直至荒遠的海南，但他以堅韌而又曠達的人生態(tài)度傲視艱難處境，真正實現(xiàn)了對苦難現(xiàn)實的精神超越。蘇軾熱愛人世，他以寬廣的胸懷去擁抱生活，以兼收并蓄的審美情趣去體味人生，他的詩詞內容豐富，興味盎然，堪稱在風雨人生中實現(xiàn)詩意生存的指南。蘇軾65歲那年從海南島北歸，路過江蘇鎮(zhèn)江的金山寺，自題畫像，后面兩句是：“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比齻€地方都是他的流放地，而且越來越僻遠、荒涼，他在逆境中的時間長達十年。那么，蘇軾給現(xiàn)代人的啟發(fā)在哪里呢？我覺得，他對于現(xiàn)代讀者最大的啟示，就在于他詩詞中展現(xiàn)的在逆境中的人生態(tài)度。我們來讀他的《定風波》。他45歲那年貶到黃州，不久就開始開荒種地?？上Ч俑杞o他的那塊荒地太貧瘠，收成欠佳。于是朋友們勸他自己湊錢去買一塊肥沃的地。朋友告訴他在一個叫沙湖的小村莊里，有一塊水田要出售，勸他去相田。蘇軾47歲那年的三月初七，他在兩個朋友的陪同下去相田。田沒有買成，途中還遇到風雨，于是他寫成這樣的一首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請問這寫的是蘇軾到沙湖相田偶然碰到的那場風雨么？當然是的。但是這僅僅是寫偶然碰到的風雨么？當然不是。它實際上寫的是人生途中的風風雨雨。蘇軾不但沉著堅定地走完了十年逆境，他還把逆境變成了順境。他在十年逆境中照樣有進步、有創(chuàng)造、有光輝的人生成果。我認為普通人一生中總會碰到困難、挫折。換句話說，你一定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暫時處在逆境。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我們能不能規(guī)避這種境地，關鍵在于我們處于這種境遇時采取什么樣的人生態(tài)度。我非常遺憾看到有些青年朋友碰到挫折以后，消極、沮喪，甚至放棄，但蘇軾沒有放棄，他堅定、瀟灑、從容地走過來了，他所寫作的作品中包含著強烈的人生觀的意義，對我們有巨大的啟發(fā)作用。

辛棄疾：辛棄疾是南宋詞壇上少見的雄豪英武的俠士。他本是智勇雙全的良將，年輕時曾馳騁疆場，斬將搴旗；南渡后曾向朝廷提出全面的抗金方略，雄才大略蓋世無雙?？上纤涡〕⒁云矠閲撸謱Α皻w來人”充滿疑忌，辛棄疾報國無門，最后赍志而歿。辛棄疾的詞作充滿著捐軀報國的壯烈情懷，洋溢著氣吞驕虜?shù)挠L豪氣。他以軍旅詞人的身份把英武之氣摻入詩詞意境，遂在詞壇上開創(chuàng)了雄壯豪放的流派。多讀辛詞，可以熏陶愛國情操，也可以培養(yǎng)尚武精神。那種為了正義事業(yè)而奮不顧身的價值取向，必然會導致人生境界的超越。宋詞在辛稼軒以前，可以說是偏于軟媚的。辛棄疾是一個具有獨特身份的詞人，他挾帶著北國風霜、沙場烽煙闖進詞壇，把英豪之氣和尚武精神寫入詞中。辛詞始終把報效國家、收復失土作為最重要的主題，雄豪就是辛詞的基調。舉兩個例子?，F(xiàn)存的宋詞中，壽詞多半比較庸俗。而辛棄疾為韓元吉祝壽的《水龍吟》卻說：“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算平戎萬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彼允諒褪痢敉藦姅车膱髧鴫阎緛砼c韓元吉互相勉勵，這種情懷是何等壯烈。又如送別詞容易寫得悲悲切切，可是辛棄疾送辛茂嘉的詞中說：“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彼哉f稼軒詞始終都是英雄的詞，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一個堂堂正正的、有擔當、有責任感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年輕人讀這類詞，可以提升我們的人生境界。

所以總的來說，李杜蘇辛的作品，不僅具有審美價值，更重要的是對我們有提升人格境界的熏陶作用。閱讀唐宋詩詞典范作品，可以在審美享受中不知不覺受到感染。這個過程就像杜甫所描寫的成都郊外的那場春雨一樣，“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所以我認為唐宋詩詞雖然距離我們有八百年、一千四百年的距離，但實際上它始終是活在現(xiàn)代讀者心頭的活的文本，這是它最大的現(xiàn)代意義。

（本文為莫礪鋒教授在南京大學的演講，有刪減）

（編輯 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