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福忠
我不記得為什么或什么時候起開始稱他老蘇,肯定不是他的一篇文章中所說的帶有“時代味道的一種稱呼”,對我來說通常是平等隨意談得來的都會如此稱呼。老蘇名福忠,曾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當編輯,現(xiàn)已退休。
記得是2000年上海的英國文學年會上認識了老蘇。第一印象是為人頗熱情,又有些大大咧咧的老哥;對會上討論的英國文學文化的話題,他都有自己的看法,會上說得不多,會下跟我們傾囊而談,可惜我卻聽不太懂,他的語速快,山西口音還重。之后去北京,總會去人文社坐坐,會會熟人,自然要去看他,但這時候我們的來往并不多,倒是聽有人說他這人不好好工作,盡干些私活,還在自己編輯的叢書里夾帶私貨。
后來一位師長推薦我看一篇文章:《我認識肖乾》, 并說:極妙!作者蘇福忠。我找不到,直接寫信給老蘇討要。難得讀到這么過癮的文字:語言性情,細節(jié)豐富,特別是那時不時出現(xiàn)的農(nóng)民視角的觀察入木三分,既親切亦復可愛,我仿佛看到了背后那個性兀立,快意恩仇的老蘇。在肖乾先生去世后,寫這樣的文章,需要相當?shù)挠職?,即便是實話實說。那之后,我們好像自然親近了起來。我的影像札記開筆之后,老蘇曾建議放開來寫,不要太多顧忌,“人做事情,實話實說、真事真做,是最有底氣的,也是比較省麻煩的方法?!钡覅s是達不到他這種境界。最近,看到老蘇紀念牛漢的文章,里面提到牛漢幾次在路上碰到他,說:“我又看了你的文章了,你當不了官!”大概就是說他的這種行文風格吧。他在一些事情上是很較真的,我的第一印象有一部分是誤讀。
后來我們漸漸熟絡了起來。到北京組稿,與作者聚餐時,我會邀他出來聊天,他也多次邀我去他家吃他親手做的山西手搟面。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邀吃“蘇式面條”,可是特殊待遇。我的編輯工作遠不像他那么專一,做得很雜,但他這人文社老人,經(jīng)驗多,資源也豐富,免不了時常向他請教。我曾一度想在外國文學名著上出出新,搞插圖本(不是一般的點綴,有點左圖右史,圖文互證的味道),四處搜羅插圖。他說賈輝豐家里收藏有大量的插圖本原著,介紹我們認識。我張羅現(xiàn)代作家、學人的大家小集,版權(quán)聯(lián)系困難重重,他又給我推薦吳學昭老師。若有一陣子沒聯(lián)系了,打電話給他,他會說把我忘了嗎,沒電話,什么時候請我吃飯啊。對于我遲遲沒有應邀到家里吃面,也許他有些想法。當我知道他與牛漢、綠原住在一棟樓里時,嘗他的手搟面的機會才水到渠成了。可他也是嘴不饒人:要不是老牛他們跟我打鄰居,你什么時候才來吃我的面條呢!他就是這么個一片熱心,心直口快的人。到后來,不僅是編輯工作上的請教,連兒子學習生活的大小事,都聊起來了。他有一兒,比我的稍大,經(jīng)驗正可吸??;他從底層突圍上來,經(jīng)歷豐富,許多看法既智慧,又江湖,讓我這書生頗受用。
在我看來,這輩子老蘇只做過一件事:做編輯。做外國文學編輯,做英語文學編輯。其他的一切都附著其上,是副產(chǎn)品。他曾說:“編輯有為人做嫁衣裳之嫌,但只要有心,完全可以有很不錯的沉淀。”他在編輯工作之余的“有心”,沉淀出來了一系列翻譯作品、外國文學評論和隨筆文字。
老蘇編輯的書小至《黑狗店》,大到《吳爾夫文集》和《莎士比亞全集》等,簡至《星期六晚上到星期日早上》,繁到《外國戲劇百年精華》和《牛津簡明英國文學史》等。對項星耀《米德爾馬契》譯稿的反復掂量,幾乎是挽狂瀾于既倒,頗能反映他的認真、敬業(yè)和水平。他并不滿足于這些,他還做翻譯。在談到他為什么做翻譯時,他說:做外文編輯,好稿子看了不少,從中獲益匪淺;差稿子也看了不少,從中汲取了不少教訓??春米g稿,舒服,令人興奮;看差譯稿,別扭,生氣。“大概就是在這樣的情緒轉(zhuǎn)換中,翻譯的活而漸漸地進入了我的業(yè)余時間?!彼淖g著有《索恩醫(yī)生》《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瓦爾登湖》《紅字》《愛德華莊園》《兔子富了》《1984》等。他還有三本著述:《譯事余墨》《席德這個小人兒》和《編譯曲直》。前一本是編輯翻譯作品的積累和翻譯經(jīng)驗的總結(jié),后一本是他的外國文學評論集,第三本是對編輯工作和翻譯行為的看法,以剖析實例為主。
《譯事余墨》不但功夫深(幾十年的卡片積累),而且頗有見地。如嚴復“信達雅”,他認為無關(guān)理論,而是標準;關(guān)于意譯和直譯,“‘意譯之說早已不能成立,更不能成為標準?!沧g如果是指‘信,但說無妨;如果就是字面意思,也難成立?!崩锩娉錆M著翻譯實例和編輯家的真知灼見,這種意見的表達也是充滿了自信?!澳壳安簧偃税焉瘎‘斪鞯溲诺淖g事來做,把莎士比亞的語言當作優(yōu)美的文體,以為只有用詩體翻譯他的作品才能接近莎士比亞,這是一種荒謬得不能再荒謬的看法,無知得不能再無知的觀點。”
《席德這個小人兒》取名很調(diào)皮,作為一本厚實的外國文學評論,也許換個書名更好些。對外國文學文本的熟悉是老蘇的看家本事,也是讓人敬畏的功力。我很喜歡用作書名的這一篇,姑且看作他觀察人性的學術(shù)文本;莎士比亞系列他挑戰(zhàn)的是中國莎翁研究崇拜多于剖析研究的浮躁之風;“《紅樓夢》兩個英譯本的長短”體現(xiàn)了他從文本出發(fā),不人云亦云的治學態(tài)度,等等。然而,這一切在一開始時,并不容易。他三十六七歲時,為編輯的一本特羅洛普中篇小說集寫的前言壓了一年多后,改為后記,書才得以出版的遭遇,并沒有讓他止步。“想明白了,就不想聽之任之,哪怕面對被尊為什么老權(quán)威的人。所以,一旦有機會寫個前言或者評論文章,我是絕不放棄的,不管能否發(fā)表。在文化問題上,不是你鎮(zhèn)壓我,就是我鎮(zhèn)壓你,但是誰更接近真實,誰就更強大,更持久。”“要生存,就得有環(huán)境。為改善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而寫點什么,自然還是為了提醒自己別懶惰,別人云亦云?!边@么一頭倔強的牛,是誰也阻止不了的,我佩服。
農(nóng)民出身和英國文學似乎是老蘇這輩子的兩個決定性因素,而它們又可用一個詞串聯(lián)起來:生存。這是我跟他交往、讀他的書和文章留下的印象。他在《隨筆》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恒產(chǎn)者的文化沉淀》,他通過一本書的評價和自己早年的經(jīng)歷得出了:無產(chǎn)者無文化,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有恒心才能沉淀積累文化的結(jié)論。雖說觀點并不新鮮,但從自己的經(jīng)歷和家鄉(xiāng)的人文歷史來談,具體、豐富、深刻而好讀。
老蘇的老家在太行山,從小生活在太行山,直到上大學才走出那里。他在文章中談到18歲那年開春鬧糧荒,去山里大舅家借糧,由此感受到“人的生存性能”,個體生存問題。他自小讀書就很用功,做過泥瓦匠,當過農(nóng)機廠工人,都是為了免去日曬雨淋風吹的農(nóng)民生活,更希望吃上供應糧。他曾被公社推薦參加縣里招文化青年當干部培養(yǎng),錯失后卻撈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生的資格,這之中付出的努力,反映出了老蘇極強的生存性能,還有他的優(yōu)秀、靈活和執(zhí)著。
2006年,去山西參加一個傳記文學的學術(shù)會議,遇上老蘇,會后他邀我去老家晉東南走走。事后來信,想聽聽我“對那里的眾生在這個體制下的作為,有什么感受”。他說:“人的生存彈性太大了,五六十年代那么大的政治高壓竟也可以承受,如今環(huán)境這么寬松,也不知如何愛惜;好像百姓只能跟著洪流走?!彼冀K沒有忘記生他養(yǎng)他的家鄉(xiāng),始終不能放下他的家鄉(xiāng),想寫一寫他熟悉的人和事,以及他的思考。他認為家庭背景的不同,決定文學寫作的絕對質(zhì)量,莎士比亞戲劇的深刻性跟他的家庭“從高位跌落到低位面對社會和人性看得透徹”相關(guān)。其實從社會底層往上奮斗的人,對人性,對世態(tài)也會看得更透。老蘇很多的文字,都透露出這種敏銳和深刻,同時保持了一股子山野之氣:
“托爾斯泰年輕時‘出于虛榮、自私和驕傲開始寫作,對莎士比亞的態(tài)度要客觀得多。人老了經(jīng)歷豐富,吃鹽比年輕人吃糧多,拋撒起沉積肚里的鹽來,那可就是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勁頭了?!保ā锻袪査固¬S莎士比亞》)
“那時候沒有一點和知識份子打交道的經(jīng)驗,我看事想事還是一副直腸子。老蕭的話在我的肚子里七上八下竄動了一十五次,還是捉摸不明白,就還是按農(nóng)村人的習慣尋思:這個人怪呀不怪?……按我老家的話說,這不是只讓你燒香敬佛爺,不讓你翻書念真經(jīng)嗎?”(《我認識蕭乾》)
他曾坦陳:“下面的人的苦處,不親身經(jīng)歷過,誰都不知道有多苦,既有肉體上的,更有精神上的?!眳⒓庸ぷ骱?,老編輯的話:“你們這些農(nóng)村來的人沒有指望當好一個外文編輯,接不了班?!眰α怂?,這是精神上的,他卻并沒有因此消沉,反而成了他奮斗的動力。
我一直感嘆他的文字的直率,本真。對此,老蘇自己有一個解釋:“到了五十歲,我才對自己的性格、脾氣等很個人化的東西回想了一下,感覺是三分天意,七分成長環(huán)境吧。本質(zhì)上很自由,可能源于我是家里唯一一個男孩,父親從小管理太寬松,因此對妨礙自由的東西,感覺早,研究早,又正好和英國文化鰾上了,那里是現(xiàn)代自由觀念的發(fā)源地,和那里的文化很合拍,這對我寫點東西很管用。自由的前提是獨立性格,這也是我強項,讓不少人不習慣?!?/p>
好一個“和英國文化鰾上了”,依我看是跟莎士比亞鰾上了。他給我的信中說,“關(guān)于莎士比亞,恐怕是我今后持續(xù)不斷的活兒?!边@些年,他業(yè)余研究莎士比亞,頗有成績,已經(jīng)結(jié)集,準備出版。集子分四個部分:莎士比亞面面觀,深觀莎士比亞,莎劇翻譯觀,莎劇的背景與提要。我有幸先拜讀了他的序言。一上來,他就說“怎么才能盡快地接近莎士比亞呢?學習英語。只要堅持學習英語,莎士比亞這個詞兒遲早會遇上,一旦遇上,就不單單是一個單詞,很快會變成一種文化?!边@是在寫他自己?!吧勘葋喅闪宋液饬课膶W與比較其他作家的標尺,也成了我認識人生的經(jīng)歷的綱領(lǐng)?!睂θ诵缘膹碗s多面的觀察批判,是他這一輩子體驗甚多,也關(guān)注甚深的一個方面,這一點,他在莎士比亞這里取得了共鳴:“莎士比亞最擅長的就是把人類缺陷中最深層的東西往外扒拉,越私密越好,越隱蔽越深刻。人這種東西很復雜,好的地方怎么贊揚都不過,壞的地方怎么批判都不解恨。”
我特別喜歡他在序言里講的他尋訪莎翁故鄉(xiāng)斯特拉福鎮(zhèn)的故事:“一綹白云從遠處升起,越升越高,越升越直,像一根飄動的旗桿在和那教堂尖頂一爭高低。漸漸地,那根懸掛天空的旗桿頭,變得很尖很尖,不遠的下方幾絲白云飄飛起來。我正納悶兒橫空出來一桿晃動的紅纓槍,莎士比亞的名字就跳了出來。盡管那時閱讀莎士比亞的劇本還只限幾個著名的悲劇,但是因為覺得他的名字奇怪,我查過字典,也讀到一些資料,知道它有‘晃動的槍之意。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心臟有一點跳動,兩腮覺得熱熱的,望著那塊形狀怪異的白云的目光一刻也不想離開,生怕轉(zhuǎn)眼之間它會幻變成另一副模樣。” “晃動的槍”,好動感的名字??吹竭@段文字,我不禁聯(lián)想起了毛主席的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
“快意恩仇”的評價,老蘇不一定認同,把他的獨立性格打上了江湖氣的標簽,有些隨意。但江湖氣是我推崇的風格,我理解為敢做敢當,是一種大氣,做人做事,有了這種氣概,沒有不成的,也會為大多數(shù)人認可。其實,正如我前面所說,他的江湖氣并不是沒有原則,他有吾愛吾師,更愛真理的勇氣。這一點,在他紀念牛漢的文章中就有表現(xiàn)。他很敬佩牛漢,但不客觀、欠準確的吹捧夸贊,即使是應景的場面話,也是不能茍同的?!袄吓O墒藕?,有報紙說這位七月派的最后一位詩人,一米九的大個子,腰脊是從來不會彎的。牛漢是詩人,也許親口說過這樣的話,如今有人這樣寫了,如果他地下有靈,他也許很樂意聽。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人人都得從這樣一種體制的屋檐下過,焉能不低頭,不彎腰?……老牛的底線是‘寧彎不折。”
似乎說得太多了。我不知道我的這篇東西,是不是有主題先行之嫌:江湖氣。草根出身的他,憑一己的努力,在編輯出版、翻譯研究、散文隨筆上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他的學問,見識,爽直,無城府大概是吸引我,跟他越走越近的原因吧,我想。
原 刊《書屋》2014年第9期
鐘叔河先生
一
我的辦公室始終擺放了一本書,《走向世界——近代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說始終,似乎也不盡然,其實這本書在家和辦公室之間來來回回過無數(shù)次,最后定居在了辦公室,成為我編輯工作的壓艙物。我喜歡鐘叔河先生的文字,大概是從這本書起。此書1986年暑假購于長沙,起因跟陳旭麓先生有些關(guān)系。記得一次去拜訪陳先生,他剛剛從湖南參加完一個近代史的研討會回來,知道我是湖南人,便說這次去長沙,見到鐘叔河先生,讀了他寫郭嵩燾的文章,非常佩服。他說曾指導自己的研究生寫過郭嵩燾,但“姜還是老的辣”。此話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走向世界叢書》是當代出版史,乃至改革開放史上的標志性事件。該叢書新世紀重版時,我得到過鐘先生饋贈精裝全套,頗感珍貴。他說,“我編《走向世界叢書》,是有這么一點理念的,”“中國的問題,不是哪一個人受屈不受屈,受的待遇公正不公正的問題,歸根結(jié)蒂是一個要不要走向世界、能不能走向世界的問題”。鐘先生是從牢房出來,通過“走向世界”走向了中國讀者。錢鐘書先生就是讀了他編的這套書,想跟他晤面,并進而建議將所寫序文結(jié)集單行,表示愿意為之作序。多年后,楊絳先生在給鐘先生的信中說:“他(錢鐘書)生平主動愿為作序者,唯先生一人耳。”
跟鐘先生的緣分始自1987年。那年我碩士研究生臨近畢業(yè)時,冒冒失失地給鐘先生寫過一封信,希望到他主政的岳麓書社去工作??蛇@時,他正鬧著要調(diào)離湖南去四川。他回信說,不想在湖南搞下去了,“劉正同志和孫南生同志在談話中表示不能放我走,至少是在目前,但我卻沒有同意。你是否可以先暫時在長沙找一個接收單位(非教育系統(tǒng)的),等到下半年或明年再看情況呢?”這原因我后來看先生的文字知道大概,出版曾國藩周作人,很多人反對,告狀說他偏愛漢奸,不出革命回憶錄,這種背景下,社里舉行了民主選舉,一人一票選總編輯,他落選了。
到湖南人民出版社工作后,我去岳麓書社拜訪。臨走時,鐘先生送了一本他編的《知堂序跋》。記得他將書遞到我手上時說,周作人的文章值得讀讀。我想,他是希望我這個出版新人好好讀讀周作人吧,如果想把文章做通的話。他有一篇文章回憶兒時閱讀對他的影響:“后來覺得,還是周作人的文章經(jīng)得看,每次都有新的感覺。他的文章看起來是平淡的,卻有著更深的意思;去解讀這個更深的意思,就給了我的好奇心廣闊的空間。我后來有一點寫作能力,就是從看這些文章得來的?!睂ξ襾碚f,送這本集子還傳遞了一些信息,他當時的工作重點:實施刊印保存周作人文字的努力。前一年,剛剛選編出版了解放后第一本署名“周作人著”的公開出版發(fā)行的新書《知堂書話》,短短的序言集中說明了為什么要出版它:是上乘的書評書話。同時又辨稱,自己對其人其學問文章知道得太少,沒資格評價。只是知道:“第一,周作人‘已死;第二,‘他讀得書多?!彼谥志幱喼赜 爸茏魅俗跃幬募薄g娤壬芏嗟胤蕉颊勥^他編周作人的事,在《我編周作人的文章》一篇中,對編訂周作人的來龍去脈作了詳細的交待。文中引魯迅、巴金、胡適左中右三個代表人物的評價來佐證其文章之好,說明自己為什么“傾倒于周作人的文章之美”和深刻的文化批判,也間接地表達了對那些“以人取文”的“反文化”的態(tài)度的批評。他反復強調(diào)編輯出版的“目的是存文,至于因文而論人,或不論文而論人,則超過了我的能力,也不是我的本心。所以我自己不寫周作人,也不參加關(guān)于周作人的討論,一心一意就編書?!甭耦^做,不爭論,可看作鐘先生的出版策略,顯示了他的智慧。
多年后,我南下花城出版社不久,先生在一封回信中又說到周作人:“《隨筆》近年傾向似頗‘左,比如罵周作人,我看就沒什么意思,一則他‘已死,二則比他還該罵的人事還多,三則即使確有該罵的理由,其文章也還是可以欣賞的,比如說培根,馬基維里……中國人吃不寬容的苦已經(jīng)夠多了,何其自己也不能學得寬容一點乎?!边@是私房話,這里引來,無非想為先生偏愛周作人提供一個鮮活的例子。
有個故事很能說明鐘先生的急智和性格特點,說明曾國藩周作人在他手上出版并非偶然:一次逛舊書店,發(fā)現(xiàn)一個人正從架上抽出一本民國二十五年出版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是他早就知道而一直不得一見的奇書,可人家先拿到,怎么辦?他急中生智,轉(zhuǎn)身直奔柜臺,拍桌子道:你們真的不像話,我仔伢子趁我不在家,把我的書拿出來賣,你們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收下了。你們看啰,那本《查泰萊》就是其中一本,我要贖回來。否則……這事他在《買舊書》一文中有詳述。
二
1990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停業(yè)整頓期間,我被借調(diào)到湖南新聞出版局圖書處。當時處里的一項主要工作是制定八五規(guī)劃,鐘先生經(jīng)常受邀參加專題研討會,于是跟先生的聯(lián)系多了起來。會場上,他手里總是握支筆,捏著個小本子,不時會在上面寫些什么,但顯然又不像在做筆記。一次,我正好坐他邊上,大概他看出了我的好奇,告訴我:開會很浪費時間,所以會上常常會開開小差,思考一些問題。他有個習慣,隨時將忽然冒出來的零散的想法記下來,上廁所也不例外,為以后寫文章準備一些材料。對他來說,珍惜時間,抓緊讀書思考,是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記得一次在他家,聊到家務事,他說,時間花在家務上可惜,所以在家里極困難,月收入只有二三十元的時候,也拿出近一半的錢請了一位阿姨在家?guī)蛡?。這才有了李普夫婦到訪,自己竟然不會開火,只好請他們自己動手的一幕。
他的家就在出版局隔壁的家屬樓,大概在這個時候,我“登堂入室”了。印象深的首先就是書架上陳列的木工刨,似乎跟出版家、學者的書房形成高反差,同時也覺親切,小時候父親為我考慮的出路之一是學門手藝——做木匠。《我家的擺設(shè)》中,他主要談的就是這細木工刨。鐘先生對自己一生的概括,以這篇文章最后一小段最言簡意賅,又意味深長:
“我從小喜歡制作,如果允許我自由擇業(yè),也許會當一名細木工,當可勝任愉快,不至于像學寫文章這樣吃力。但身不由己,先是被父母拘管在桌前讀《四書》《毛詩》,一九四九年誤考新聞干部訓練班,又未蒙訓練即奉命到報社報到,想進北大學歷史考古亦不可能。一九五七年后,作為為黨國服務的知識分子,是被投閑置散了,但為了謀生又不得不忙于做工,身體和精神上反而覺得充實了不少,尤其在能夠在屋里放一條砍凳的時候。一九七九年平反改正歸隊了,坐辦公桌又忙了起來,業(yè)余時間也無復操刀使鋸的自由。如今已經(jīng)離休,照理說應該有時間做自己愛做的事了,可是八樓上連釘一口釘子都怕妨礙鄰居,只好仍舊以編編寫寫打發(fā)時光,真真苦矣?!?/p>
苦中有樂才是這句話的全解,否則,先生文字生涯不會這么出彩,我也不會有被先生領(lǐng)入書房,從架上取下圖書,興致勃勃地翻給我看他在書上做的眉批的那一幕。不記得那是哪一年,大概是請先生為《漢英四書》寫序吧,他取出的書大概跟王韜參譯理雅各中國經(jīng)典翻譯工程有關(guān)。眉批多是幾個字的內(nèi)容提要,或疑問或指誤。這在先生是讀書的小習慣,對我來說卻是受益終生的讀書技巧。從小聽父親反復說的“不動筆墨不看書”,這時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動筆墨,對幫助記憶,理解原文,方便以后查檢都有莫大的好處。最近去拜訪先生,想請他翻出他讀過的書來看看,尋找當年那深刻印象的實物證據(jù)??墒牵猩掖?,沒能如愿。先生編過一冊薄薄的《曾國藩教子書》,每篇前用幾個字概括題旨,大概就是這一習慣在編輯工作中的應用。鐘先生說,他喜歡給編的書做提要,最少一個字,最多八個字。這種提要、邊注和夾注(最早見初版的走向世界叢書單行本)可以提高讀者的閱讀興趣。這種方式,以后有不少人學樣,似乎得其形居多,原因當然是學養(yǎng)學識和文字功夫的差異了。
接觸多了,對《走向世界叢書》輝煌背后的故事也了解得更多了。雖然當年李一氓先生就高度評價說:這是他“近年來所見到的最富有思想性、科學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一套叢書”。但正如很多圖書一樣,編輯出版過程都會一波三折,對編輯是一個考驗。按當時出版社的慣例,每個編輯一年只有四個選題。而鐘先生認為,叢書若是“一本本出冒得用,必須集中出。最好是一年把一百多種出完。我一個人的能力最多出十多種,但實際上又是做不到,那時候要分選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鐘先生曾提出自己三年的書號集中起來,一次出十二本。后來因為岳麓書社拆分出去,反倒使一個月出一本的想法得到實施。一關(guān)過了,又有難題。出版社的老傳統(tǒng)是從來不允許編輯搭車發(fā)表自己的東西的。先生給每本書寫的前言按此不允許刊登??蛇@些舊籍新刊,若無合適的前言說明引導,對廣大讀者而言,不易進入,閱讀效果會大大打折扣。鐘先生在權(quán)威刊物《歷史研究》上發(fā)表研究郭嵩燾長達四萬余字的文章,意在證明他的研究能力和水平,并不是隨意在自編圖書上夾帶私貨。于是有所突破,前言用假名刊出。等到從書形成了氣候,有很好的反應后,這才用上了本名。
20世紀80年代初,在出版界煥發(fā)新生,地方出版社走向全國的改革大勢下,鐘先生以他對出版的理解,在技術(shù)規(guī)程和出版理念上大膽尋求突破,機智靈活地應對,這嘗試和突破正是湖南出版社80年代出版改革的重要細節(jié),也是引領(lǐng)出版風向的重要因素。這種突破使懷揣理想主義的一代中老年新編輯能逐步實現(xiàn)或部分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鐘先生多次談及,他最想出版的三套書是“走向世界叢書”“現(xiàn)代中國人看世界”“外國人眼中的中國”。這是他的出版理想。他說,“我只編輯出版自己喜歡的圖書。”又以個人的喜好,力推周作人、曾國藩的文集。三套叢書,他只完成了半套,即“走向世界叢書”前36種;“現(xiàn)代中國人看世界”交給別人出過幾種,與他的初衷頗有距離,而“外國人眼中的中國”雖反復推薦,最終都沒有落地。談及此,頗有些傷感。
三
作為一個出版家,鐘先生對圖書的裝幀制作形式也是頗為講究的。這一點從《小西門集》的出版流轉(zhuǎn)幾個省市可見一斑。此集在先生心目中的地位很高,他說自己的書,最看重三種:《走向世界——近代知識分子考察西方的歷史》《學其短》《小西門集》。該書先由山東畫報社接受出版,南京的書籍裝幀藝術(shù)家朱瀛椿仰慕先生,主動請纓設(shè)計,因設(shè)計制作擬用的材料特別,朱先生提出在南京印刷,以便監(jiān)制,畫報社難以辦到,于是由朱先生出面聯(lián)系,轉(zhuǎn)到南京的出版社,此地兩家出版社在書稿編審過程中,都提出要刪節(jié)部分內(nèi)容,鐘先生不答應,書稿輾轉(zhuǎn)到了上海、廣州……最后還是在岳麓書社出版。在這一過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對裝幀制作的講究,對設(shè)計理念的認可,一度讓先生妥協(xié)再妥協(xié),但這種妥協(xié)的前提是不損害內(nèi)容,否則寧棄形式而保存內(nèi)容的完整性。
有感于此,我曾專門請教先生,請他談談書籍的制作和裝幀。他說,“書的功能是給人閱讀,不是擺看的,收藏上架也只是手段,目的是讓更多的人讀。所以我出版書,最起碼的要求是一定要攤得開,便于開卷展讀或把讀。現(xiàn)在很多書,一定要兩只手才能翻看,還要用勁壓住,手一松就自動合上。而兩只手拿握讀書,持續(xù)時間不可能超過20分鐘。那這種書還有什么意義呢?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快,讀者靜下來在書桌前讀書的可能性很小,多在床上、馬桶上、車船地鐵飛機上,書便于方便輕松的拿握顯得尤其重要。當然典藏圖書要講究裝幀質(zhì)量,但那始終是第二位的,第一位還是方便的讀,輕松的讀,帶來讀書的愉悅,而不是帶來苦惱,覺得費勁。否則就和書的本質(zhì)相矛盾了。其次是裝幀。書有適合的裝幀,和內(nèi)容相適合調(diào)和的形式,有美感很重要。裝幀藝術(shù)很重要,但它始終是一種實用的美術(shù),首先要滿足實用,它必須與其設(shè)計對象的功能相符。德國是個出版大國,出版的圖書有各種開本,但都是整張紙裁印。出版社是以大宗產(chǎn)品作為工作研究的對象。異形開本脫離了書的本意,是邪門歪道。太個性的趣味產(chǎn)品當然也可以嘗試,偶爾為之,但那是特例或私人定制之類?!彼詾?,過分追求形式,忘卻了書基本的功能是現(xiàn)在裝幀設(shè)計的一個不健康的傾向。如精裝的書做成毛邊本,完全不懂毛邊本的功能意義。對國內(nèi)膠釘?shù)膹V泛應用和技術(shù)上的粗糙也頗有微詞。
對裝幀、制作品質(zhì)的要求反映了鐘先生作為一個出版家的專業(yè)精神和審美情趣。先生送我的書中,我特別喜歡他自制封面更換的《偶然集》,“偶然”手稿的底紋上印上行書“偶然集”三個字,特種紙淡淡灰藍色與藍字渾然一體,書卷味極濃。這本1980——1999二十年間文章的選抄,本來是列入“文藝湘軍百家文庫”。先生以“怯于從軍”,“怕跟不上隊”為由頭,將手中的百十本書重做,并在后勒口印出刊誤表。給我的信中,先生說得直白,“我不喜歡湖南文藝出的那一本什么‘文藝湘軍百家文庫,已將我的一本在我自己心目中‘撤銷了?!边@些在在表現(xiàn)出了先生的孤傲、趣味、乃至潔癖。
四
湖南人民出版社撤銷,建湖南出版社后,我從出版局圖書處回到了單位。開始做《漢英四書》,沒想到第一版8000冊很快銷售完,接到了不少讀者的反饋意見,準備修訂重版。修訂重版前,我以為在一定程度上,這套書跟鐘先生的《走向世界》的主旨有關(guān)聯(lián),理雅各的翻譯,是中國經(jīng)典走向世界過程的重要一環(huán),于是請鐘先生寫序。面對一個沉浸于初步成功的喜悅和興奮之中的編輯新人的請求,鐘先生一口答應了下來。同時,鐘先生也對我提出了要求,他說我應該好好研究一下《四書》的西傳經(jīng)過及對西方的影響,這一要求使我在編輯工作中找到了一個切入點,接下來的幾年里,寫了一系列的經(jīng)典西行的文字。
可鐘先生的文章遲遲沒有動筆。也許他不認為由他寫序是個好提議。終于,鐘先生將文章給我了,文題是空著的,我想這是先生的善意和厚道,給我這初生牛犢留了余地。該文在《文匯讀書周報》上發(fā)表時,用的題目為《理雅各譯〈四書〉》。他寫的是書話。他在這篇文章中說:“秦穎準備出版《漢英對照中國古典名著》。老實說,最初我有過一點擔心。因為我不太明白它的讀者究竟該主要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而且既是古典名著,也恐難找到合適的譯者,如果要新譯的話?!憋@然他對這樣的出版思路,是有些想法的。文中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的同時,又非常明確給予了肯定。
先生對我的每一個努力和成果都很關(guān)注。“大家小集”出版后,我寄過幾種給先生,待我去拜訪時,他說,叢書名很好,但本子過大,已經(jīng)不是小集,而整體編選水平也參差不齊。他又說,“選集最容易做,做好卻不容易。選的標準是其一,好的導言是其二。選本必有自己的觀點和看法,‘我喜歡的文章就是最靠得住的標準。按‘我的口味選,總有同口味的人會喜歡,也只有如此,才能做點有個性的事?!笔盏轿液袜u崝華編輯出版的《昆蟲記》全譯本后,來信說:“《昆蟲記》十冊收到,此乃吾兄一大功德,但集體翻譯不知譯筆總體水平如何……但無論如何《昆蟲記》在咱們這個東方大國總算有了全譯本,雖可悲,亦可喜也……《塞耳彭自然史》記得給我寄一冊,讀后如譯文差強人意,當為寫一小文。《昆蟲記》則篇幅太大,一下子難得讀完?!眱赡旰?,我寄去《昆蟲記》的修訂本,先生來信道:“《昆蟲記》能夠這樣出,雖然前后兩種還來不及比較對照,就憑這一點,也就不讓汪原放在‘亞東印了程甲本又印程乙本的壯舉了。”鐘先生的夸贊頗有藝術(shù),一般來講,大的方面,只要有新意、特點,總是會加以肯定,而具體的東西卻從來不會馬虎,連版式也不會放過。“你出版的,書裝幀都好,版式卻稍嫌擁擠?!?/p>
先生也不時會給我一些出版指點。如多次提及“走向世界叢書”余下的幾十種仍可出版,卻礙于工程太大,而鐘先生又不能參與具體的編校、撰寫前言后記,以一家文藝出版社來承擔近代典籍的重任,挑戰(zhàn)和風險均非一般。又如“外國人眼中的中國”,是先生出版的心愿之一,希望我能做出來??晒こ桃彩遣恍。畎嘧?,找翻譯等等都非短期可成,而初到一地,自主權(quán)不大,加上急于出活的心態(tài)下,畏難退縮了。大概在2000年黃永玉先生到湖南開畫展登門看他之后不久,我去拜訪。先生對我在廣州的工作很關(guān)心,聊天中說,最近黃永玉來訪,談到北歐一位畫家古爾德森的《童年與故鄉(xiāng)》馬上要出版了,于是建議他作一本畫傳,文、畫、詩結(jié)合。讓我不妨主動聯(lián)系,爭取爭取,并將黃先生的電話、通州萬荷堂的地址抄給我??蛇@事我缺少知其不可而為的沖勁,終于沒有行動。
我常常會跟先生討教。記得到廣州不久,曾起意組織一套教子書系列,想請鐘先生出馬,重點當然是他的《曾國藩教子書》。他回信道:“出教子書系列是個好想法,我這里左宗棠的有十三四萬字也可以成一本。當然也不能都是儒家正統(tǒng)觀念的,也有的以道家或禪理教兒孫樂天知命,順其自然的也可選一二種?!钡ǔ钱敃r的付酬標準長期沒有變化,有些偏低。我知道,書愈小,編選愈難。而當時版稅還是個新事物,雖然責任共擔,彼此放心,但多年按字數(shù)付酬的慣性還很強,何況是編選的讀物。此事沒成功。前面說到的《小西門集》是先生很看重的一本集子,當該集子在南京、上海走了一圈,總是陰差陽錯,出現(xiàn)意外時,先生想到了我。我欣然領(lǐng)命,因當時我不在出版一線,雖是極力推動,但遇人事變動,時間上沒能抓緊。這時岳麓書社上門索稿,先生實在是礙于情面,加上這書變故太多,將《小西門集》給了對方。待到這邊落定,那邊已經(jīng)出版了。
始終沒能為先生出版或是請先生主編策劃過書,成了我的一大遺憾。近年,去看先生,多次提到這一遺憾,先生能理解,但我卻不能原諒自己。希望將來,會有機會吧,我想!
原刊2015年2月26日《南方周末》
孫道天
華東師大歷史系八零級入學后的第一堂課,是孫道天先生開講世界古代史。那之后,我們都成了他的粉絲,“驚艷”之后,是不斷強化的印象:他超越了我們對歷史老師所有的想象。
孫先生總是給人以威嚴感,課堂上全情投入,常常忘了課間休息。有一次,有同學在外面等下課進來拿鑰匙,課間休息時間到了,也不見有人開門出來,實在忍不住敲門進來了,眉飛色舞的孫先生的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沒下課怎么可以敲門進來呢?
現(xiàn)在是課間休息了呀!
我沒下課你怎么可以敲門進來呢!
語音語調(diào)雖然平緩,卻是不怒而威,大有課堂重地,神圣不可侵犯的味道。
孫先生是東北人,近一米八的個兒,上唇留著斯大林式樣的髭須,濃眉毛,高鼻梁,眼光銳利。印象中,總是穿一件灰色的中山裝,腰板挺得筆直,風紀扣扣得嚴嚴,左邊胸袋上永遠戴著那枚深紅色的?;眨贿M教室時,常帶幾本厚厚的精裝書冊,將書放上講臺,將地圖掛好后,緊接的一個動作是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塊懷表,打開蓋,啪地擺放在講臺上。講課時,大多數(shù)時候是跟講臺平行而立,背著雙手,得意處或觀點有爭議的地方,常常微笑著雙手合起來在左胸前搓擦,稍作停頓,然后緩緩道來。講課中,隨時會將帶來的書翻開,或引用一兩段文字,或展示幾張圖片地圖。他的課用生動有趣來形容會顯得輕率,也不準確;條理清晰、邏輯嚴密、例證豐富、征引廣博……這一切都是通過那深沉而具磁性的男中音傳達出來的(許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同學聚會時的一個保留節(jié)目,是模仿當年孫先生上課的語音語調(diào)講一段)。
記得畢業(yè)后回上海,初次拜訪孫先生,被留下來吃午飯。他拿出酒來。我不能喝酒,婉言推謝。孫先生不干了:“酒是好東西啊,怎么能不喝呢? 能夠讓生命出彩的東西并不多,酒就是一種,要喝的,一定要喝的?!敝靥岽耸?,當然不是說孫先生教會我喝酒這么簡單,而是想說孫先生不單教我知識,還教我如何去體會生活和熱愛生活。打那之后,我感到一向威嚴有個性的孫先生也充滿了慈父般的愛意。于是每次回滬,都會盡可能安排出時間拜訪孫先生,喝酒只是一個由頭,而實際上是想在茶酒之余,聽他海闊天空地聊天。
孫先生的論著不多。他幾十年從事世界古代史研究教學,可是惜墨如金,在我們學生看來,似乎是“述而不作”。 多年后我才知道,孫先生自五十年代起,就參加辭海的編寫工作,后來還擔任了世界古代史部分的主編。他大量的時間和心血,都花在了這上面。他在詞條的編寫上最為人稱道的是兩點:用詞嚴謹,觀點嚴謹。看似簡單的兩點,卻是辭海編寫中的難點。若一個詞條多一個字,一萬多詞條下來,就是一萬多字,是一篇宏大的論文。必須惜墨如金。觀點嚴謹則是要求編者超脫自己的看法,綜合各方意見而得出恰當、適度的觀點。據(jù)我們班留校的老大哥“大秦(一鳴)”的記憶,上海辭書出版社曾給過一份評語,其中有一句大意是:通常人們將辭海編輯部的編輯們尊為老師,而孫道天則是“老師的老師”。按我的理解,其實前一老師也指《辭?!罚驗椤掇o?!匪赜胁徽f話的老師之稱。
這種嚴謹?shù)淖黠L在他的日常生活和教學中也表露無余,無論待己或待人。他的學生對他敬畏有加,我至今不太能想像我畢業(yè)后去看他幾次之后,竟會有些放肆和隨便。
退休后,孫先生曾有過一個計劃,對“世界古代政治思想史”這一專題作深入研究,擬成一部書。2001年回上海,喝酒時聽孫先生說正在寫《古希臘歷史遺產(chǎn)》,平均每天寫五百個字,準備用一年半寫完,我頗有些驚喜,當即想約定書稿出來后給我們(花城出版社)出版。孫先生說可以考慮,但一切要等書寫出來再說。對他來說,出不出版無所謂,文章千古事,能不能寫好,讓自己滿意那才重要。書寫成了,考慮到就近方便,還是在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了。書雖是一年半寫成,卻有幾十年的積累。用孫先生自己的話說:“書現(xiàn)在的規(guī)模不算大,要多加上十萬字也不難。材料都在肚子里了,倒出來就是。但不想堆砌材料,只要能說明問題就行?!边@本書,經(jīng)幾十年蒸餾窖藏,已化為陳年老釀了,可惜只印了1500冊。據(jù)我所知,目前許多人都在找這部書,上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也找不到它的蹤跡;出版社有意重新出版,但無法跟孫先生的后人取得聯(lián)系,獲得授權(quán)。
這本書出版時,我寫過一篇讀后感,寫成后呈先生過目。寄回的稿子滿篇皆紅。孫先生的信寫在一張32開的辭海稿紙的背面,簡明扼要如詞條?!澳愕奈恼挛倚薷牧艘幌?。你再仔細看看,不適合的你再改。一定要與你的思想一致。謄清或再打印,交出版部門之前要好好斟酌。(不馬虎)”后來見了面,孫先生說,“長期編《辭?!?,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拿到稿子后,就像劊子手一樣,舉著刀,一門心思想著從哪個地方下手砍?!?/p>
這張照片大概攝于2003年左右。2007年,孫先生去世后,我一直后悔不已,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竟然沒有留下他的滿意的肖像。最近在整理底片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這一幀,雖離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些距離,但畢竟留下了影像,頗感珍貴。
原刊《文匯讀書周報·文匯筆譚》2014年7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