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茗
剛到倫敦,最不適應的,既不是一日三場雨,也不是難吃的英國餐,而是倫敦的時間。這大概是因為,大雨也好,漢堡也罷,若不喜歡,都可以躲一躲。唯一躲不掉的,是籠罩著這座大都市且全民執(zhí)行的時間。
最初讓人體會到這種時間上的差異的,是快遞服務。
對生活在上海的人來說,由淘寶、京東和各家快遞公司聯(lián)手打造、彼此競賽的“江浙滬”速度,早就把我們對快遞小哥的依賴指數(shù),訓練成了以“天”為單位的惦記,甚至于,上午訂下午到,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在高效有序的快遞小哥的幫助下,時間成了可以隨時拿捏、任意截取的對象。
雖然都在地球上,但并非所有地方的時間,都如此溫順馴服。世界金融之都的倫敦,便非如此。如果說,淘寶京東是國內(nèi)大鱷,執(zhí)行的是“中國速度”,不具有可比性,那么,就說說覆蓋全球的亞馬遜吧。
從網(wǎng)站的下單程序、短信通知、跟蹤包裹,全世界的亞馬遜是“一樣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那條綠色的“運輸”“派件”線所代表的實際時間。習慣了上海亞馬遜的我,在倫敦第一次下單,便體會到了其中的詭異。在“派件”和“抵達”之間,只有短短五毫米的距離,你卻無從琢磨出,這究竟代表著多少小時。以至于,在倫敦,等著快遞來敲門,成為一周一樁乃至更長久的事業(yè),直到我終于意識到,這是水土不服的時間觀在作祟。于是,果斷把收快遞的時間單位,從以“天”計的“中國速度”調(diào)整為論“周”算的“英國速度”。下單之后不再翹首以盼,而是干脆“忘記”,等忘得差不多了,突然收個快遞,便是驚喜。此番操作之后,旅居倫敦的幸福指數(shù)明顯上升。
等到再多住一段時間,便發(fā)現(xiàn),并非倫敦的快遞小哥特別懶惰,才縱容了不夠馴服的時間。而是整個城市,似乎是商量好了的,執(zhí)行一種“不一樣”的時間分配。
其中,最為突出的,就是對購物時間的嚴格規(guī)定。倫敦的大型百貨商店,一律晚上八點關門,小一些的,五六點就打烊。我住的地方,臨近最著名的露天市場,百來個攤位,各色小商販,打出的廣告是“來倫敦的最后一站”。顯然,這樣的市場,針對的并非周邊居民,而是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杉幢闶沁@里,每天下午過了四點半,小販們就陸續(xù)收攤走人,多一刻也不愿意停留。你若想在此時買個什么,他只會和顏悅色地告訴你:“明天再來?!蔽妩c之后,偌大的市場,永遠干干凈凈、空空蕩蕩。
待得更久一點,開始明白,“倫敦時間”掌控的遠非倫敦一地,而是英國通用。那些以旅游為主的英國小城鎮(zhèn),也不例外。這讓我不禁疑惑,英國人究竟指望游客如何安排時間,才能又旅游又購物,支持地方經(jīng)濟?一方面,他們開了五花八門的商店,誘人購買;可另一方面,所有商店和各大景點一起開門關門。等到游客們好不容易逛完景區(qū),想要購物的時候,永遠鐵將軍把門。如果說倫敦那些大型百貨商店可以店大不倒、嚴于律己的話,那么這些全靠游客維持生計的小鎮(zhèn)商店,又哪里來的動力,到點關張呢?每次看到這樣的小店,我既佩服他們的守時,又不由自主替他們擔心起生計問題。
然而,“倫敦時間”卻有著強大的自制力,并不因經(jīng)濟不景氣而有絲毫的改變。人們對這一時間的執(zhí)行,也照舊一絲不茍。每個周日,一到晚上六點,所有店鋪一律打烊,就算是英國佬最喜歡的酒吧也是一樣。于是,周日晚上的倫敦大街,常??諢o一人。偶爾有一兩個人走過,我也總是以己度人,把他們視為和我一樣的,難以適應這座城市的時間規(guī)矩的異鄉(xiāng)人。
每當這樣的時刻,站在清冷的大街上,我便會想,這樣的“倫敦時間”究竟把人們趕去哪里了呢?
也許是家里?!盁o處消費、必須回家”的律令,把人們趕回到了自家的餐桌前。無論工作如何繁忙,總有一個時間段,人們無法依賴外賣或餐廳,必須回家自給自足。
也許是音樂廳和劇院。購物的誘惑在夜晚被攔腰斬斷,不愿意回家的人們,總是把劇院和音樂廳擠個爆滿。更何況,文化演出的票價,比起百貨商店的標簽來,要可親得多。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在倫敦這座貧富懸殊的大都市,普通人到底有多少經(jīng)濟能力和閑適心情,去享受這座城市,從來都是需要打上問號的事。但至少“倫敦時間”,給了他們一種特別的保證,使之擁有一塊可以自己做主的時間,免于生產(chǎn)和消費的過度侵犯。
一年之后,回到上海。被“倫敦時間”嚴重抑制的消費者的魔力,立即失而復得。21世紀中國商業(yè)貢獻給世界的最大發(fā)明“雙11”,也如期而至。一時間,所有人都呼喊著口號,擁抱“雙11”。
只是,幾天之后,新聞報道說,有一位快遞小哥倒在路邊,再也沒有醒來。
這讓我又一次想起了“倫敦時間”。這倒不是說,“倫敦時間”有多么仁慈。從始至終,來自世界各地的非法移民工從不在“倫敦時間”的保護范圍內(nèi)。他們依舊夜以繼日,在看不見的流水線上為倫敦乃至所有英國人提供著廉價服務。只是,在這個處處加速度的世界里,“倫敦時間”至少展示了另一種分配和掌握時間的方法,一種在隨著社會發(fā)展,只能越來越快的思路之外重新駕馭和規(guī)范時間的可能。
(摘自《文匯報》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