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薈
每天晚上回家關(guān)上房門她才能感受到切實的安全感
A
中秋這天,林小凡被公司炒了。
“你這稿子畫的,有誰愿意看?跟你說了多少遍,這種題材只有小眾喜歡,根本沒出路!我看,你還是另謀高就吧?!苯M長把厚厚一打畫稿扔在林小凡桌上時,她正認(rèn)真地畫著后一章的故事內(nèi)容,畫稿“啪”地被拍到木質(zhì)桌面上,像極了—個巴掌,毫不留情地拍死了她剛剛找到的靈感。鉛筆尖抖了幾抖,筆下的人物變成了一張苦瓜臉。
林小凡沒有跟組長爭辯,她安安靜靜地,把桌上的東西一件一件地往收納箱里收拾。文件夾、充電小風(fēng)扇、筆筒、削筆器、用了一半的繪畫鉛筆,還有在手稿上不斷摸爬滾打的一小塊橡皮,這橡皮狼狽得和她一樣,逐漸沒了棱角,圓滾滾的站不住腳。
最后收起來的,是桌上的一片標(biāo)本書簽,那還是上半年她和男友一起去爬山時,路過山腳買的。她記得賣書簽的是位和藹的阿姨,阿姨看著溫婉如水的林小凡,還笑稱男友好福氣。林小凡一邊挑了片血紅的楓葉書簽,一邊又往那人懷里蹭了蹭,笑得比九月的桂花還甜。
因為怕丟人,林小凡磨蹭到公司的人都走盡了才慢吞吞地站起身離開。
抱著收納箱走在偌大的城市里,林小凡有些恍惚,周圍到處是林立的高樓,每一個小窗格里,透出米粒大小的光,馬路上一如既往的擁堵,偶爾幾輛電動車從身邊駛過,帶起一陣混著汽油味的風(fēng)。街邊的蛋糕店門口,擺放了中秋節(jié)月餅到店的廣告牌,燈光一閃一閃的,跟她畫筆的顏色一樣鮮艷。
電話響了足足有一分鐘,她才意識到口袋里的震動?!胺卜?,中秋節(jié)快樂啊,怎么樣,那邊好嗎,不行啊,咱就回家,哎對了,可別忘了給自己買個月餅吃,你不是最愛吃那個,那個什么來著……”
“媽,我好著呢,放心吧,月餅買了,蛋黃的,好吃?!绷中》蔡痤^又看了看周圍的高樓,小窗格里的光,突然就連成了線,然后模糊成了一張曝光過度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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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凡沒有買月餅,而是直接回了租住的小公寓。
準(zhǔn)備開門時,隔著墻壁,她聽到了一串均勻的擊打聲,像是家里吃面時搗蒜的聲音。
莫不是招小偷了?林小凡又聽了一會,確定是自己屋里發(fā)出來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插進鎖孔,聲音一下子消失了,打開門,一個人也沒有。
可能是聽錯了吧,林小凡輕嘆了口氣,搬著箱子進了屋。陽臺的燈前幾天壞掉了,她摸著黑把畫稿往書柜里放,手一滑,紙片“嘩啦啦”地散落—地,慌亂中,紙片鋒利的邊緣劃過她的指尖,痛感逐漸蔓延。此時,不遠(yuǎn)處的小區(qū)里有人放了幾束煙花,隨著“咻”的一聲,絢爛綻放的一瞬間,林小凡徹底崩潰了。
男友如果還在身邊該有多好啊,他也許不太會安慰人,可起碼會攬過她的肩膀,拍拍她的后背,給她一絲安全感。她從紙頁中找到那片書簽?zāi)笤谑掷?,背靠著墻壁失聲痛哭起來?/p>
“喂,你要不要,吃個月餅啊?!?/p>
黑暗中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個聲音,林小凡一下子從悲傷中清醒了過來,警惕地看著周圍。
真的進賊了?還是偷了月餅藏到她家里來的賊,剛剛問她是什么意思,分贓嗎?還是要收買賄賂她?
“誰???”林小凡不敢動,把背又往墻上使勁抵了抵,鼓足了勇氣,大聲喊道,“我剛被開除,男朋友也跑了,也沒有錢,你看屋里有什么喜歡的,自己拿走好了,我沒看到你的臉,你不要傷害我,快走吧,我不會報警的?!绷中》驳男奶搅松ぷ友?,“0冬0冬”地震得她喉嚨難受。
“你要不要,吃個月餅啊?!甭曇綦x自己近了些,仔細(xì)一聽,好像還是個女生的聲音,林小凡膽子又大了些,可聲音依舊在顫抖,“我抽屜里還有上個月新買的口紅,限量皈,你喜歡就拿去,只要你不傷害我。”
“我就是想讓你嘗嘗我做的月餅。”林小凡突然意識到聲音已經(jīng)到了自己旁邊了,她不敢轉(zhuǎn)頭,說話這么奇怪,應(yīng)該可以確定不是人了,不是人,那不就是鬼嘛,林小凡想到這,一下子說不出話來了,只坐在地上不住地發(fā)抖。
“你嘗嘗?”一個白色的影子突然竄到面前,林小凡“啊”地一聲,緊緊抱住了自己,視線—掃,看到面前竟然蹲著一只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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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成精了?還是自己瘋了?林小凡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疼。再看眼前的小兔子,真的是比外邊賣的垂耳兔長毛兔可愛一千倍一萬倍,絨毛發(fā)著幽幽的光,粉嫩的小鼻子一動—動的,兩只眼睛像紅石榴籽一樣透亮。最與眾不同的是,這只小兔子,斜挎著一個背包,圓鼓鼓的,像個郵差。
“你告訴我,我是在做夢對吧?有感覺的那種夢?!绷中》苍囂降貑柫送米右痪?。
“你嘗個月餅吧?!蓖米訌陌锾统鲆粔K月餅,伸出小爪子往林小凡這邊遞。“你為什么總要我吃月餅??!”林小凡又怕又氣,沖著兔子吼道,“連兔子都要來欺負(fù)我了嗎!”
白兔被突如其來的大吼嚇了一跳,耳朵“噌”地立了起來。它往后退了兩步,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樣,兩只小爪子在肚皮上撓了撓:“對…對不起…我其實,是從廣寒宮來的,今天晚上剛好路過這里,工作進行到一半你就回來了,因為我的包里只有月餅,沒有其他見面禮?!?/p>
廣寒宮?嫦娥?玉兔?
“你是那只搗藥的玉兔?”林小凡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竟然問出這么愚蠢的問題,可玉兔,總歸是比女鬼安全多了吧。“嗯,”白兔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現(xiàn)在不搗藥了,工作太忙了?!薄肮ぷ??你還有工作?”想到剛剛被辭退的自己,林小凡突然有些心痛。
“還不是怪你們,”白兔好像終于找到了一個傾訴對象,一屁股坐下來,兩只耳朵也放松了些,“我現(xiàn)在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把你們的那些傷心事,煩心事,都搗碎,晚上你們睡著了,我就負(fù)責(zé)把那些事收集起來,然后放到研缽里一點—點地?fù)v。有的事情是小事,這些小事比較松軟,搗起來輕松,有的就不—樣了,那些混雜著使人流淚的成分的大事,就很堅硬,我要工作很多個晚上才可以,有時甚至不能徹底處理掉,人們還是會記得—些,但我總會努力把那些流淚的成分剔除掉,這樣,即使人們想起某些碎片,也不會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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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兔略驕傲地昂起頭,仿佛拯救了全人類那般得意:“還有呢,搗碎的過程中我?guī)缀跏前衙總€人的痛苦都經(jīng)歷了一遍,我眼睛都哭紅了,你看看。”白兔用短短的小爪子費勁地指了指自己的雙眼。
“那你中秋節(jié)不在月亮上工作,曠工跑到我這做什么?”林小凡抽了抽鼻子,順頁便抬手把剛才殘留在臉上的眼淚輕輕擦掉。
“住在你樓下的老奶奶前不久去世了,”白兔抬起頭看著林小凡,紅紅的眼睛晶瑩透亮,兩只小爪子合到—起又張開,“樓下只有老爺爺一個人了,今天他的兒孫們都來了,做了這么大的—個蛋糕,”白兔的胳膊不夠長,它站起來在原地跳了兩圈,“這么大的蛋糕,真的特別大?!卑淄糜忠黄ü勺搅说厣?。
“這和你在我家有什么關(guān)系?”林小凡不認(rèn)識樓下的老夫婦,這棟樓的人,她都不怎么熟悉,每天晚上回家關(guān)上房門,她才能感受到切實的安全感。有人去世了,說實在的,她一點也不關(guān)心。
“可我在月亮上看到老爺爺自己在角落里剝洋蔥,他的孫子問他怎么哭了,他就說洋蔥太辣眼睛了,”白兔從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個淡藍色的研缽,“然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傷心事外面又結(jié)了—層霜?!绷中》餐欣徖锟?,看到了一塊不規(guī)則的發(fā)光晶體,一閃一閃地透著紅光?!白兊酶擦??!卑淄迷噲D用木杵再搗一搗,—個用力,晶體從研缽里跳了出來,滾落到林小凡腳邊。
林小凡把晶體拿起來放在手心里,熱熱的,隨著她的心跳一下一下地搏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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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很難放下的事,這些小石頭的顏色就會很紅很紅,這塊小石頭里,包著愛,太難搗了,所以,我想請你幫忙?!卑淄靡荒樀钠诖曛鴥芍皇?,看著面前的姑娘。
“幫忙?我?guī)湍銚v嗎?我什么都不會啊?!绷中》灿悬c不知所措,她似乎很久不曾做什么助人為樂的事了。
“不是的,我自己會努力搗碎的,”白兔使勁搖了搖腦袋,長耳朵甩來甩去,像兩個毛絨雨刷,“想麻煩你,明天送給樓下的老人一塊月餅?!?/p>
“月餅?”
“嗯,我不能放棄任何一個難過的人,每次遇到棘手的事情,我就去那個砍樹的家伙腳底下?lián)旃鸹?,做一些東西拜托別人交給那些傷心的人吃,吃了月亮上的桂花,他們就會慢慢幸福起來了?!毙⊥米雍孟裼忠庾R到了自己的某些重要性,格外享受地輕輕搖晃起身體,兩只雨刷耳朵搖啊搖地攪動著陽臺上清涼涼的月光。
林小凡突然覺得,面前的小家伙心腸還不錯,同時也開始回想自己每次難過的時候,確實是吃了別人送的某些東西后,就會舒服一些。原來,一直是這個小家伙在默默付出。
“你說的砍樹的家伙,是吳剛嗎?”林小凡突然想到這個問題,難道吳剛也真的存在?
“就是那個家伙,”白兔一說到吳剛好像突然來了精神,紅眼睛更紅了,“他成天只知道砍樹,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做了好吃的,他也不吃,每次去撿落在他腳下的桂花,我都會放一盤吃的在那,可下次去的時候,東西還在那!”白兔跺了跺腳,腮幫子也鼓了起來,這嗔怪的樣子,格外可愛。
林小凡忍不住笑著問了句:“你是不是喜歡他0阿?”
“噓!千萬別瞎說!”白兔緊張得左顧右盼起來,兩只耳朵立得筆直,“我才不要喜歡他。還有,喜歡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都不知道喜歡是什么意思,那干嘛還要緊張?”林小凡覺得這小兔子天真單純,跟剛畢業(yè)時的她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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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搗了這么久的傷心難過,最多的就是這個了?!卑淄么瓜铝祟^,“很多小石頭,剛開始搗的時候都有甜甜的味道,經(jīng)常有喜歡啊,堅持啊,夢想啊,這類碎片脫落下來,越往后,就越苦了,后面搗碎的粉末,基本都是背叛啊,失去啊,放棄啊,這種聞起來苦苦的成分。”
白兔輕輕嘆了口氣:“如果喜歡的結(jié)局都是這樣,那么不管是那個砍樹的家伙,還是我經(jīng)常做的那些好吃的東西,我都不要喜歡了?!?/p>
“這么久的時間,你有給自己搗碎過傷心事嗎?”林小凡不知為何,有些心疼眼前形單影只的小白兔。
“每天都在忙著你們的事,哪有時間管自己?!卑淄糜靡恢蛔ψ幼プ×俗约旱囊恢欢?,一下一下地往下拽著,“以前沒有這么忙的,突然有一天開始,每天都有搗不完的小石頭,桂花也總是不夠用,砍樹的家伙只得更賣力的砍樹,更沒時間吃我做的東西了?!卑淄玫念^低到了自己的懷里,毛茸茸的,像—個線團。
林小凡心里有些難過,又怕給兔子增加負(fù)擔(dān),趕緊揚起了笑臉:“我?guī)湍闳ニ驮嘛灒先思移綍r沒有家人陪,我也會多陪陪他,這樣,你的小石頭就會少—顆了。”
“真的嗎?”白兔一下子從地上躍起來,歡騰地跳著,“你真是個好人,真的是個好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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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小凡看著眼前的兔子,也跟著笑了?!皩α耍毙⊥米佑致冻鲆桓蔽蟮臉幼?,“你要不要也吃個月餅?嘗一嘗吧?!?/p>
林小凡說好,接過兔子用兩只爪子遞過來的月餅。餅皮上精致的印花開到了眼底,她輕輕咬了一口,淡淡的桂花香流轉(zhuǎn)于唇齒間,像春天的風(fēng),輕輕緩緩地吹到了她的心底,宛如懷里抱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林小凡覺得暖暖的。
“真好吃?!彼蝗挥X得,有必要把沒畫完的畫稿,堅持下去。
“謝謝,”小兔子紅著眼睛,也從包里掏了一塊月餅出來,兩只爪子捧著,坐在林小凡對面,快樂地咬了一大口,“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人陪我吃頓飯,謝謝你?!?/p>
林小凡看著兔子手里的半截月餅,心里還是不聽話地疼了一下。
第二天醒過來時,她躺在一堆畫稿中央,如果不是手邊多了一塊新的月餅,她一定會覺得是自己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
林小凡拿起月餅下樓。敲門之前,她把鼻子湊近手里的月餅聞了聞。嗯,和昨晚的桂花香—?!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