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寒
(一)杰森
楊一對于母星的懷念讓我無法理解,或者說,“懷念”這兩個字讓我疑惑。
他說,懷念是一種迂回曲折的東西,它會在某個深夜向你襲來,在你身體里慢慢升起,又重重落下。
只要是個活物,都會因此感到痛苦。但是這份痛苦,是母星留給他唯一的東西。
我將這幾個詞拆分開,建立不同的數(shù)據(jù)模型,還是無法理解他的話。
在我的意識中,沒有什么東西會反反復(fù)復(fù)出現(xiàn),除非某個任務(wù)未得到執(zhí)行,系統(tǒng)會提醒我繼續(xù)執(zhí)行,直到任務(wù)完成為止。
1
我也有母星,但是我很多年都沒有回過那個地方,也絲毫不覺得“懷念”。
因為我們沒有實體,生命都是以意識的形態(tài)存在。所以,我們寄居在一個個排列整齊的芯片上,而這些代表我們的芯片又被很好地藏在星球內(nèi)部的超級掩體中。也就是說,單從星球表面看,我的母星是絕對的荒涼——這是個離開了,你也不會去在意的星球。
2
“你們都寄居在芯片中,那是誰負(fù)責(zé)把芯片藏起來?又是誰負(fù)責(zé)上傳你們的意識?總有這樣一個實體生物,將你們這些‘無所不能的意識上傳吧?!闭驹诎膳_里的楊一擦著紅茶杯,漫不經(jīng)心地問我。
他挑選了一個與他本人十分相似的機器人軀殼,穿著和我一樣的西裝,只不過我的是黑色,他的是白色。他的頸脖處也戴著一個和我相似的領(lǐng)結(jié),我的是紅色,他的是藍色。據(jù)他所說,在地球上,統(tǒng)一的服裝是經(jīng)營一家專業(yè)酒店的基本配置。
3
“大概是有這樣一個生物吧,只不過我們誰也沒見過。據(jù)說她獨自住在星球中央,會給我們派遣不同的任務(wù),又會在一定的時間后將我們召回?!蔽艺{(diào)整表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是在調(diào)侃,“你應(yīng)該感謝她,因為是她讓我來管理這家星際大飯店,喚醒來自宇宙各個時空的流亡生物。如果沒有她,我不會在這里,更不會救助你,和你說話了?!?/p>
“聽起來像是你們的母親?!睏钜恍π?。
“母親?”我下意識地分析起這個不存在于我們星球上的概念——這家伙就不能饒了我嗎?
“就是……給予你們生命,不斷維護你們生命,還會幫助你們成長的一種生物。”
“為什么要去維護其他人的生命?誰都不應(yīng)當(dāng)插手他人的生命軌跡。而且,這有什么意義?”
“做母親的,大多不會考慮意義,就像溪流源頭的冰川,不會考慮為什么要流淌?!?/p>
“你的解釋又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我覺得我們可以終止這個話題,開始工作了。”我翻看了全息屏幕上的今日工作安排,至少還有三十個流亡生物等待喚醒。
“好吧,但高效的工作應(yīng)該在一頓營養(yǎng)早餐之后?!睏钜黄财沧欤_始利用飯店里的智能系統(tǒng)沖泡紅茶,制做全麥面包和草莓果醬。
“你現(xiàn)在就是個機器人,連消化系統(tǒng)都沒有,吃的東西只能當(dāng)作廢棄物處理掉,你還要吃?”真是個矯情的地球人。
“當(dāng)然,品嘗美食是人類的尊嚴(yán)?!睏钜贿攘艘豢诩t茶,接著把一臺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翻出來的唱片機,放到吧臺上,音樂聲很快響了起來。
“你從哪弄來的唱片?”
“新科技,可展開的迷你唱片,我?guī)狭颂??!?/p>
“你帶著唱片上太空?這東西能有什么用?”這首曲子來自Willie Nelson的《always on my mind》。資料庫顯示,唱這首歌的家伙也是個早就灰飛煙滅的老古董。
“這是我們的文明,”楊一放下紅茶杯,“好了,開始干活!我得好好安置那個有二十根觸角的家伙,他看起來就像是從恐怖漫畫里走出來的?!?/p>
“我建議你戴上頭盔,之前我被一個類似的物種扭斷了脖子,大腦中的芯片差點被挖出來。他攻擊你的時候,如果你還在用腳走路,很可能會被扔出太空?!?/p>
4
我滑向前方,只有楊一還邁著腿向前走,假裝自己是個人類。就好像你開著一輛手自一體的高配置豪車,卻還是堅持要用手動檔。
合作還沒開始,這家伙就擺出了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一舉一動都超出我的理解范圍。
“那可能是你的溝通有問題,是我的話,會用更溫和的方法和外星生物交流,比如這樣——”楊一走進面前的恒溫星際球,里面的生物剛聽到他的腳步聲,就收起所有的觸角,蜷縮成一個圓盤,像是某種危險的有毒探測儀。
楊一嘴角微微上揚,不緊不慢地和那個長了二十根觸角的生物說:“不要感到害怕,我是星際大飯店的員工,我們本著和平友好的原則……”
我嘆了口氣,就在這一瞬間,這個外星生物迅速伸出三根長長的觸角,一根勒住楊一的脖子,另外兩根勒住他的手腳,那強大的蠻力已經(jīng)擰斷他的一只手,并把那只擰斷的手當(dāng)作武器,朝楊一猛打過來。
“現(xiàn)在請求我的幫助,還來得及?!蔽野察o地站在一邊,保持微笑。
“相信我,兄弟,我不會傷害你……你來自哪個星球?我們會幫你回家……”楊一沒理睬我,他不斷地說著對方聽不懂的外族語言。對方可不管他,要接著擰斷他的一條腿。
“給你最后一次求我的機會。”我坐在吧臺上,開始研究楊一沖泡的紅茶,味道很好?
“請你幫我……”他終于松了口。
我無奈地放下茶杯,用激光槍射斷對方的觸角,把楊一拉出恒溫星際球。
“和平友好的原則?你們地球上都不一定踐行的原則,就不要指望外太空會存在。”我拍拍他的肩膀,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二)楊一
隔著玻璃門,我望著給杰森做抵押的人形軀殼,像在看另一個人。
杰森將我的大腦放入了智能機器人里,就像他的母星上,那位神秘的“母親”一樣,用這樣的方式控制我,讓我?guī)椭ぷ?。但杰森顯然比“母親”更善于控制生物,事后,他才對我說,他掌握著徹底銷毀我大腦的開關(guān)。
我成了他的奴隸。
不過我不在意,這個時候,說“尊嚴(yán)”都顯得矯情,我要的也從不是這些——我的目的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楊清。
1
當(dāng)我從冬眠期醒過來時,就被安排進了療養(yǎng)院。在那里,我度過了漫長的康復(fù)期。療養(yǎng)院附近的航空航天系國防生,周末經(jīng)常來療養(yǎng)院,探望像我這樣從舊紀(jì)元蘇醒的人們。
“前輩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可以告訴我。如果你需要一個傾聽的人,我隨時都在?!绷执ň褪瞧渲幸晃?。
新紀(jì)元的人看不出年紀(jì),男生的長相也逐漸女性化。
相貌精致的他告訴我,探望舊紀(jì)元的人是學(xué)校開展的社會公益活動,可以加學(xué)分。
我想到在我的年代,學(xué)校也會組織我們?nèi)ヰB(yǎng)老院探望孤寡老人,或者去福利院探望自閉癥兒童。對新時代的人來說,我們大概就是孤寡老人或自閉癥兒童。
2
這樣的聯(lián)想,讓我無法對他保持耐心。實際上,無奈和憤怒讓我握筆的手都顫抖起來,畫筆無力地從我的手上落下去。
在它逐漸墜落的幾秒鐘里,林川伸出手,稍稍彎腰,接住了它。然后他打開我的手掌,把筆放在我的手心。
“真敏捷,不當(dāng)小偷可惜了。”我有些挫敗,仍不忘諷刺他。
“那樣我會從外星人那里偷一顆恒星。”他笑笑,露出兩個旋轉(zhuǎn)的酒窩。他一臉新人類特有的自信與朝氣,像是對“小偷”的評價十分滿意。
“不要再糾結(jié)于細節(jié)或筆觸,這很大程度上只能反映你的技巧,卻不能決定你的成功?,F(xiàn)在,把所有的情緒清空,讓你的筆變成一把有意識的剪刀,而不是一面無趣的鏡子。顏料比你想像得更有可塑性,你在畫一束花,也是在畫一個星系,一個你自己創(chuàng)造的星系。”林川總愛對我的畫評頭論足,自以為能從我畫的梔子花中看出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可當(dāng)林川開始畫畫的時候,我卻不得不承認(rèn)他獨特的才華。新人類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文學(xué)藝術(shù)了,他是少有的還會用畫筆的人。他經(jīng)常跛著腿,撿起畫室里不知道是誰扔在地上的素描紙,貼在畫板上,在上面畫一幅水粉畫。
他告訴我,為一張被丟棄的素描紙賦予新生,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
“我喜歡做善事。”他一臉驕傲。
“自以為是?!蔽亦椭员?。
“前輩,”他緩緩地說,“放開自己去畫就好了。這年頭,也只有你們這些在21世紀(jì)選擇冬眠,現(xiàn)在再蘇醒的人,才會醉心文學(xué)藝術(shù)。你用一天的時間畫一幅素描,而我三歲的小侄女只要啟動耳蝸旁邊的電腦芯片,一秒鐘就能畫出幾千幅。人類已經(jīng)對這些不感興趣了?!?/p>
他放下畫筆,打量我的眼角眉梢。我知道,對于新世紀(jì)的人類來說,我這種相貌基本可以算是復(fù)古油畫里的人了。
3
“不要告訴我你在用芯片掃描我?!蔽也粷M道。我知道,新人類耳蝸旁的電腦芯片能洞悉一切,掃描一切,它讓這個時代變成了沒有秘密的時代。
“我確實在嘗試檢索你的過去,但卻一片空白,你在冬眠前選擇了清空一切儲備資料?這挺冒險的,要是你忘記了自己是誰該怎么辦?畢竟這之間隔了好幾個世紀(jì)?!?/p>
“如果可以忘記,那說明它不重要。”
“那你為什么選擇冬眠?末日紀(jì)元的冬眠技術(shù)很不成熟,很多人在冬眠過程中失去了性命。在那時候選擇冬眠,需要很大的勇氣啊?!闭f話間,林川的畫已經(jīng)畫好了,他說得沒錯,只用色彩和形狀就能代替線條。
紙上,不僅是一束花,也是一個屬于他的淡綠色星系,閉上眼,都能聞見清香。
“冬眠之前,我被診斷出惡性腦膠質(zhì)瘤,在我的時代,那是無法治愈的疾病,可我必須要活著。”我告訴面前的年輕人。
“理由出奇得簡單啊,”林川理解地笑笑,“我們在你剛蘇醒的時候,已經(jīng)治愈了你的疾病,你又恢復(fù)了自由?!?/p>
“謝謝?!蔽夷眠^他手里的畫筆,“這樣我就可以遠航了?!?/p>
“你還要遠航?”
“是的。請轉(zhuǎn)告你的上級,如果我效忠的航天部門還存在的話,我隨時待命?!?/p>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國家這個概念了。全人類經(jīng)過歷史演變后,已經(jīng)成了命運共同體?!彼幕卮鸷啙嵜髁恕?/p>
我沉默了片刻:“我不僅是為了國家,我要找到我唯一的家人,她在宇宙間杳無音訊。但我知道,她一定還活著?!?/p>
我從來不是一個偉大的人,可只要能找到我的家人,就算掉入扭曲的黑洞,被粉碎成暗物質(zhì),我也無所謂。
“我會向組織報告你的申請。我們有一個項目,需要像前輩這樣勇敢的志愿者。”林川微笑著,眼神里有著什么,我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