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朋友說，她買了一只奇怪的木柜子。

那是春天的時候，她從街角的一家小店，把一只蘋果木柜子帶回了家。

一只從外表上看中規(guī)中矩、本本分分的小柜子，沒有精致的雕花，也沒有獨具匠心的設計，只是原本尖利的四角被打磨得光滑，泛出蜂蜜般的色澤。

可是當天晚上，她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

放進柜子抽屜里的東西，大多數(shù)被一股腦兒扔了出來。

比如朋友最喜歡的胸針、小首飾，但凡是金屬的、塑料的，剛放下就好像觸發(fā)了什么機關，“騰”的一下被彈出來，差點沒刮花她的鼻子。剪刀不行，硬幣不行，橡皮、眼鏡、眼藥水，都不行……

“嘭嘭嘭！”朋友無奈地看著木柜子有如鯨魚噴水一般，毫不客氣地把這些小物件一一丟了出來。

“我總結了一下，只有木制的、紙質的東西才能放進去?！迸笥岩宦晣@息，“這柜子要求還真高。”

“也許，它是在抗議我們把它做成了柜子呢?！蔽艺f。

沒想到，我的這句話被朋友記在了心里。第二次在街上偶遇，她有點兒激動地拉住我：“你知道嗎，那只柜子真是不可思議！”

“你不是說，它沒準是在抗議我們把它做成了柜子嗎？我想了想，它一定很希望離自然更近一些。我把它搬到了窗臺邊，平時就開著窗，讓它曬到陽光，吹到風，時不時地，還有麻雀落在柜子頂上……”

之后的一天，朋友無意間打開了蘋果木柜子的一個抽屜。

這只蘋果木柜子一共有五個抽屜，左邊兩個，右邊三個。朋友打開的是右邊的第一個。抽屜剛一拉開，就好像有光晃進了她的眼睛里。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幾天沒打開，抽屜里竟長出了蔥郁的花草！纖長柔韌的草葉宛如一片小小的樹林，白色、黃色的細嫩花株在微風中搖晃著，仿佛入了夢鄉(xiāng)，色彩鮮明的七星瓢蟲安然地憩在草葉尖上。

朋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緊接著拉開了下邊的第二個抽屜。

第二個抽屜是空的，這出乎朋友的意料。但隨后，她就聽到了一些聲音?？帐幨幍某閷侠铮瑐鞒隽藫u響金鈴般的鳥鳴聲，在林葉間疏疏淺淺地閃著光。再仔細聽，還有蟲鳴聲，仿佛點點滴滴的朝露。

接下來，是第三個抽屜。

抽屜里竟下著雨。細細斜斜的雨絲憑空落下，不知落往哪里，山林里獨有的雨的氣息像一團看不見的霧，在房間里化開。還有泥土的氣味，讓人想起濕漉漉的山間小道、蝸牛和蕨草。

左邊的第一個抽屜里鋪了一層樹葉。朋友下意識地把手伸進抽屜，輕輕撥開樹葉——她屏住了呼吸：那底下居然是空的，抽屜的底板不見了！

當看清樹葉底下是什么之后，她不由得抬頭環(huán)顧一眼四周，確定自己還在房間里，才按壓住心跳，緩了口氣，繼續(xù)向下看去——

這層樹葉一定來自一棵蘋果樹最低的枝丫。從這里，可以看到褐色樹干的一側，再往下——在明媚得有些耀眼的陽光里，可以清晰地看見半隱入地里的樹根，郁郁蔥蔥的草地。朋友撥動著樹葉，仿佛也撥動了陽光，一道道光束落在白色、黃色的花株上，仿佛敲出了清脆的“叮咚”聲響。

朋友忽然明白過來，這些抽屜里的，都是一棵蘋果樹的記憶。

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后，她呼吸一口氣，打開最大的，也是最后一個抽屜。

抽屜里是空的，和右邊第二個抽屜一樣。但很快，有風涼涼地拂到了朋友臉上。她干脆在抽屜前坐下，任憑風似一首首遙遠的歌謠，遠遠地一點一點晃到眼前，捎來了點點白色微光。她仔細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蒲公英的種子，眨眼間就已散布整個房間。

太美了。聽著朋友的描述，一個充盈著微風、蒲公英的房間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被她說得動了心，也想買一只這樣的木柜子。

朋友帶路，這天下午我就從同一家小店帶回了一只杉木柜子。比那只蘋果木柜子更小，四個抽屜，左右各兩個。平時就放在窗臺上，讓它多曬曬陽光，吹吹風，甚至下起小雨我也不拉上窗。

這樣過了幾天，一天夜里，我拉開了杉木柜子右邊的第一個抽屜。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夜色掩映的杉木枝上，一只用雜草編織、小巧玲瓏的鳥窩里，幾只鳥兒在安然酣睡。我小心翼翼地把抽屜合上了，生怕驚擾到它們。

第二個抽屜是空的，但我不著急，閉上眼靜靜地聽，就能聽到整片山林熟睡的聲音。鳥兒熟睡了，樹木熟睡了，星星點點的蟲鳴聲閃爍著微光，轉瞬即逝。只有夢游的山風，在林木上方游游蕩蕩，發(fā)出薄而透明的輕響。

左邊第一個抽屜里浮現(xiàn)的，是一小片靜謐的星空。細碎的星星仿佛浸在水底的卵石，在清流中深深淺淺地發(fā)著光。

打開最后一個抽屜，一束月光斜斜地傾瀉下來。我把手伸進月光里，涼涼的，好像泉流落在手心。

那段時間，不止我和朋友，越來越多的人發(fā)現(xiàn)了木柜子的秘密，那家小店里的柜子在幾天之內被搶購一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不止那些新柜子，一些原本就在家里好端端的木柜子，也變得“奇怪”起來。

好像所有的木柜子都約定好了一樣，在密謀著什么。

這天下午，我把毯子鋪到杉木柜子邊上，打開右邊第二個抽屜，在山林的細語聲中，背靠著杉木柜子看起了書。

不知過了多久，我困得快睜不開眼睛，房間里的光線忽然亮得有些刺眼，周圍的一切在我眼里都變得模糊起來。倏地，我發(fā)現(xiàn)有什么動了一下。

是哪里？

我眨眨眼，是衣柜——它好像長出了一片葉子！

沒等我反應過來，衣柜就飛速地起了變化。它在長高，長高，方形的木架竟慢慢長成了圓而長的樹干，一格格抽屜不見了，讓粗糙的樹皮取而代之。樹干底下伸出的根脈撐碎了地板，埋入地下。我抬起頭，細長的柳枝已經(jīng)拂到面前——短短幾秒，我的衣柜長成了一棵柳樹。這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變化的不止衣柜。整個房間都在微微顫動，我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

我看見書桌把四腳伸長，扎進了地板，身軀在快速地拔節(jié)、抽枝，桌面越抬越高，直直地穿過了天花板。我再一眨眼，它已經(jīng)抖開一片茂盛的枝葉，長成了一棵樟樹。另一側墻邊的兩張木椅和茶幾，也收起了最后的棱角，抽出枝條，長成了幾株細細的胡桃樹。

書架不見了，立在原地的是一棵枝繁葉茂的小櫻桃樹。原本擺放木床的位置上，一棵樟樹懶洋洋地抖開了最后一根枝梢。就連房間的門，不知何時也撐裂了墻壁，痛痛快快地伸展成了一棵高大的橡樹。

在我身后，自然是一棵杉木筆直挺立。

“房間”里復歸清靜，我不由得伸手想擋一擋落在眼前的陽光，才發(fā)現(xiàn)陽光早已經(jīng)和著微風與鳥鳴，從我身旁穿過，落在地上，落在郁郁蔥蔥的草地上，化作光斑點點，在我的視線中明麗地跳躍。

“房間”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我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片靜謐的林間。一道道光束透過樹葉的縫隙落下，層層疊疊的，像是風琴的琴譜，錯落有致地鋪展開來。有微風在輕奏這風琴，從杉木上飛出幾只鳥兒，落在我腳邊，還有一只落在我肩上，伴奏般發(fā)出幾聲鳴囀。

我分不清了，這是現(xiàn)實，還是在夢里？

可當我再一眨眼，眼前的一切便如同一滴水珠從草葉尖落下，破碎了。

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安然無恙的房間—衣柜、書桌、椅子、茶幾、床、門，都好好兒地待在原地。我轉過身，杉木柜子也好端端的，打開的第二個抽屜里，寧靜的風聲還在持續(xù)不斷地奏響。

第三次遇見朋友，她對我說，她也做了同樣的夢。

后來，我聽說，在這座城市里，只要有木柜子的人都做了同樣一個夢。也許，這就是木柜子們的“陰謀”。

買木柜子的熱潮迅速衰退了，賣木制家具的商鋪已經(jīng)無人問津。人們選擇了親自去山林里看看，去保護屬于樹木們的珍貴記憶。

我和朋友也出發(fā)了。因為我們都想在和夢境一樣的樹林里待得久一點兒，再久一點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