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
家里書架的最佳位置,不高不低的那幾格,放的是最喜歡的小說集,隔一陣子就要翻翻,不翻的時候,看到它們好好地待在架子上,也覺得心里踏實,仿佛自己的寫作冥冥中得到了庇佑,是一種神秘又確定的保障。還有一格專門放些閑書,不用彎腰,無需踮腳,伸手就能拿到。什么樣的書被我歸為閑書呢?閑書是每逢節(jié)假日就特別想看的書,比如《世說新語》、《夜航船》、《小窗幽記》、《娑羅館清言》、《雨天的書》、《孤寺老僧》、《人間食糧》,以及奧斯汀和金庸的小說,都被我歸為這一類,讀它們就是休息了,讀它們的時候,人特別地松弛自在。
書店最好的展示位上也擺滿了閑書,封面精致,標題吸睛,內容稀薄,大抵是關于生活藝術和藝術生活的,粗粗掃一眼,教人做早餐的就有幾十種,輔以“食物有靈魂”等推廣語。然而無論怎么包裝,都不似閑書;造作刻意,功利的臉相,討好的姿勢,是工具書,哪里是閑書。怎樣才算閑得自然呢,“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都是閑得自然。感慨過后,不免又暗暗期待起饒翔,期待這位真正的世間閑散人,寫一本真正的閑書。饒翔是文人,也是心態(tài)上的閑散人,大有希望繼承閑適一脈,做出幾篇不柴不膩的筆記小品來。讀饒翔評述張潔的幾篇文章,覺得他不從事文學研究挺可惜的,學術文章寫得開闔自如,有雍容的氣度,但饒翔不寫美食、花草、器物,不是更加可惜嗎。類似《想象之美,舌尖之味》這樣的隨筆,多么日常、松弛、有趣。讀這類見性情的文字,最好找一個聽得見鳥鳴、照得進陽光的地方,再配上一壺不太釅的茶、幾樣不太甜的點心,讀著讀著,一天就過去了,跟流水一樣地過去了。
朋友圈開放著,真實的生活卻挺封閉的。不愿意說話,也許因為在講臺上講過太多話吧。也不愿意外出,想起熙攘熱鬧的場面就怵頭,總覺得待在家里最舒服。有緣相見的文友其實很有限,跟饒翔通共只見過幾面,私事很少聊,文學也不經常討論,沒事更不會閑扯,主要還是通過文字來了解對方,通過閱讀一篇篇文章,漸漸積聚起熟悉和親近的感覺來。他是最早關注我小說的青年批評家,不遺余力地推介我的小說,對此,我一直心懷感激。他寫評論很認真,連我大學時的小說都扒拉出來細讀,說起來,那些小說多差呀,自己都沒興趣讀的。他給我寫的作家論是一篇萬字長文,題目是“追摹本色,賦到滄?!?,于我的小說,這八個字是妥帖的。文章里,他對《無岸》、《出入》、《通天橋》等幾篇小說作出的品評,是一種近于哲學式的精粹準確的表達。我有個大概的創(chuàng)作初衷,蒙蒙糊糊的,而他用語言傳達出來的,比我設想的還要妙。我讀的時候,一邊激動,一邊得意,盼望有更多的人讀到這篇作家論。讀他的評論,你能感覺到,這個評述者是誠懇的、動情的、體察入微的,不依賴技巧和套路,不戴上理論的面具,每篇評論都像一張活人的臉,神情生動。他易感,心慈,一字一句有獨特鮮活的神情,筆始終是熱的。
毫無疑問,饒翔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認識的最風雅的人,有癖好,能深情,過日子別人的潦草之處他偏偏鄭重其事,從平常的日子建立起了形式感。前年在北京,我到他家里做客,幾個朋友一起,喝饒翔現(xiàn)磨的咖啡,吃饒翔自制的杯子蛋糕,當然,還觀賞了著名的花房。我也喜歡綠植和鮮花,但這虛浮的喜歡,不足以讓我承受養(yǎng)花過程中的枯燥和辛勞。養(yǎng)過白茉莉,花開后引來數(shù)只丑陋肥胖的黑蟲子,惡心得連盆帶花扔了。年節(jié)時也應景買來海棠、杜鵑、蕙蘭,這些花被花農調弄得不太天然了,發(fā)狂地開一陣子,很用力地開,隨即殘敗,油盡燈枯狀,最后剩下的,只是幾盆皮實的綠蘿和虎尾蘭。饒翔的美麗花房,不是靠興之所至便能支撐起來的。花房的主人首先要特別有能量,一個能持續(xù)付出愛的人肯定是充滿活力的,有蓬勃的生命熱情。愛和生命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有心力去愛,無論什么年紀,都是一件特別好的事情。然后,愛、情趣和詩意,通過日復一日的凝視和瑣細無比的照料,在目光與手勢中具體地抵達了這些生靈,既不空洞,也不虛幻。
記得花房處于全屋光照最好的地方,陽光能透過整面的玻璃窗,照在花朵和枝葉上。有時候,葉片會像寶石的一個棱面一樣,忽地閃爍一下?;ǖ钠贩N繁多,葉子形狀各異,都不是太深太老的綠色,被陽光照得半透明了,綠得清澄又輕盈,蔓蔓地鋪上兩邊的墻壁。走近花房時,我斂聲屏氣,生怕驚擾了這些鮮靈自如的生命??粗ǚ坷锞従徚鲃拥墓庥?,心非常平靜,那個湍急的世界被徹底擋在了窗外。站在花房,詩境有了,空翠濕人衣。再站一會兒,夢境也有了,一個靜謐的淡藍色的夢境。年紀大了,越來越懂得珍惜每個寂寞無聲的生活瞬間,越來越能體會到做家務的好,越來越能享受疊衣服、摘芹菜葉、整理書籍的樂趣,這一切能讓我平靜,讓我忘記自己,人忘記自己的時候才是真自在,恍惚又清明地,行至生命的深處,一處人神共享的幽密勝境。
在城市主婦紛紛用花盆種菜的實用主義的情境中,饒翔的花房是一個多么浪漫和壯麗的存在。饒翔自覺自知地培育了一處美學意義和精神意義上的空間,私密的,也是敞開和可分享的;落地的,也是出離于世俗的;外在的,也是內心價值的延伸和呈現(xiàn)。花、綠葉、木架、書本、錯落的光源、青金石色的咖啡壺,它們凝成一股迷人的氣息,合力成就了某種有品質的、肌理細膩的生活,遠離粗糲、峻急和實用,內省地、自我覺知地、合乎人性地活著。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身處在這個場景中的饒翔,開始每一天生活的好興致。他充滿興味地打量著花房,神經末梢像風中的樹枝愜意地舒張,和自然風物交換著隱秘的信息,他在愉悅著內心,他太知道怎樣去愉悅自己的內心了。
人很容易被生存的慣性吞噬掉,而每一次跳出慣性的桎梏,每一個審美層面上的去粗鄙化的小嗜好,都參差多態(tài)地瓦解著時代敘事的格律,車轔轔馬蕭蕭中倏然一慢,詩意便由此緩緩地漾了開來。饒翔的澄明和透亮,也體現(xiàn)在其他方面。以他的智慧和心性,做什么都不難做到極致。但他不勉強自己,編報之余的時間,與其用在掙稿費和博虛名上,還不如養(yǎng)花種草做餅干,或什么世務也不經營,就讓自己閑著,無所事事閉門獨處看日影西斜。在一些似乎很重大的定位和選擇上,他是漫不經心的,名士做派的,不充分社會化的,無競爭意識的。說到產量,我跟饒翔都算很低了。缺少苦行的意志,也沒有把文學當成全部的決絕和堅定。文學賜予我太多快樂,在特定的時期曾搭救和重建了我的生活,但令我快樂的東西還有很多。我的小說寫得悲苦,而大悲傷是和大熱烈纏繞在一起的。紅塵滾滾,諸多美物與樂事數(shù)之不盡,紛至沓來,每樣都值得奮力熱愛。蛤碁石,明前茶,春日青山,雪中的木屋,海邊的白鷺,新鮮的楊梅、枇杷、桑葚、青棗、櫻桃……每年秋冬一過,還有那么多條藍裙子和紅裙子在店面里翩然搖曳,天藍,水藍,湖藍,鈷藍,孔雀藍,海島藍,冰雪藍,想到這里,我就不想死,真不想死,漂亮連衣裙不失為活著的一大意義。何況這個世界上,還有湯姆·哈迪、法斯賓德、喬納森·萊斯·梅耶斯等英俊的男演員,看到他們穿正裝的樣子就覺得人生真是有樂趣。文學界流行的長跑論,還是把寫作當成了競技運動,其實,跑著跑著停下來又如何,不跑,散步行不行呢。才華和激情會耗盡的,如果不是內心所需而只是為了保持在場的狀態(tài),何異于自虐?我相信人會在某一個階段終于變得無話可說,寫字的人在適當?shù)臅r候停筆,挺有風度的。這個問題,我沒有和饒翔深入討論過,只是憑著這些年的了解,覺得他會贊同我的想法。
有一次跟饒翔談起花房來,他說了一句話,說得不太在意,我卻一直記在心里。他說,想有個院子,因為很多花都需要種在地里。
我確信,這就是理想,不是欲望。
當然,說到此節(jié)不免惆悵,居大不易,帶院落的房子太貴了。小院不知何日能有,但饒翔的話是個提醒;寫小說也好,生活也好,盡量把自己種在豐潤開闊的地里,就算只能長在狹小的盆里,也不要長著長著,就變成了一株工巧的盆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