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
林徽因
誰愛這不息的變幻,她的行徑?
催一陣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樣,
更不容峰巒與江海偷一刻安定。
驕傲的,她奉著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樹凋零,嬌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變了相;
都市喧嘩,再寂成廣漠的夜靜!
雖說千萬年在她掌握中操縱,
她不曾遺忘一絲毫發(fā)的卑微。
難怪她笑永恒是人們造的謊,
來撫慰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誰又能參透這幻化的輪回,
誰又大膽地愛過這偉大的變換?
1931年4月12日
林徽因(1904-1955)素以才女著稱,而我想強調(diào)她的建筑家身份。這個從16歲就立志以建筑為業(yè)的人使她的詩具有女性詩人中罕見的理性氣質(zhì)。寫此詩時,艾略特、奧登等人的現(xiàn)代派智性寫作尚未傳入中國。此詩從詩體到主題以及理性傾向都很接近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時間是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重要主題,莎士比亞把時間視為生命的摧殘者,因而勸人生育,以延續(xù)生命。在林徽音這首詩里,時間同樣是萬物的改變者,所謂“不息的變幻”正是她對時間以及人在時間中的命運的獨特命名。就此而言,林徽因把莎士比亞的時間主題改造成了“變幻”主題。在此詩中,“不息的變幻”是確定性與不確定性的統(tǒng)一,任何人無論身份高低,任何物無論形狀美丑都難逃它的掌控,這是確定性的一面,可以說死亡是不息變幻的確切終點,而永恒不過是人在時間的脅迫下虛構(gòu)的美麗神話,或如作者所言,“是人們造的謊”;更重要的是,“不息的變幻”具有神秘性,換句話說,任何生命的結(jié)局都是確定的但過程并不確定,正是這種神秘的不確定性造成了生命的豐富多彩?;蛟S造化的神奇就在于此: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盡力展現(xiàn)生命的無盡可能。在我看來,這個參透幻化輪回,寫出偉大變換的詩人堪稱“偉大”。這是一首由女詩人寫出的大詩,她克服并超越了女性的局限,換句話說,她寫出的不是女性之詩,而是人之詩。當然,此詩也有一定的自傳成分,比如“嬌娃做了娘”,這時作者是一個孩子的母親。而且寫此詩時在香山養(yǎng)病,病是生命與死亡的交叉地帶,這就使“戀愛的消失,死亡的痛”有了現(xiàn)實依據(jù),或真如預(yù)感:這個領(lǐng)悟了偉大變換的詩人能否想到這年年底徐志摩因赴她的演講之約墜機身亡?據(jù)說后來她把他失事飛機的遺骸掛在了臥室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