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村
兩千多年前漢王朝開國皇帝劉邦的得力謀士張良功成身退,被封為“留侯”隱居在紫柏山下。留壩縣西北15公里處的張良廟為歷朝保護之名勝,殿閣巍巍,古木森森,它西望紫柏山,背倚柴關嶺。紫柏山向上直指潔凈的藍天,其主峰高達2600米以上,是西段秦嶺最高山峰。紫柏山東向延伸為柴關嶺,海拔2400多米,為秦嶺西段的重要山嶺。連接陜西和四川的公路在此翻越秦嶺,舒緩下行,一路依山傍水的行程,直達漢中盆地,逶迤向南,抵達蜀川。寶雞至漢中段是川陜公路最重要的一段。這段翻越西段秦嶺的公路初建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抗戰(zhàn)時期,后來經歷數(shù)次修繕改建,最后成為316國道的組成部分,這條國道勾連中國東部地區(qū)和大西北,連接108國道之后,就把大西北和大西南網(wǎng)進了全國公路交通大網(wǎng)絡之中。地處秦嶺西段腹地的鳳縣、留壩、太白三個縣域,大山磅礴,谷地幽深,那些建設在山嶺和溝谷中的公路,最終指向國道大動脈,它們仿佛飄舞的綢帶,連接著隱秘的村莊和僻遠的城鎮(zhèn),使人們能夠更快捷地與外界溝通。
這是秋季里的一個清晨,草葉上覆蓋著清澈的露水,薄霧緩緩流淌在森森的樹木之間,清冷的風從高高的山嶺上吹拂下來,清涼又澄凈的空氣令人迷離欲醉。從張良廟出發(fā),沿著316國道翻越柴關嶺,公路盤旋而下,至于鳳縣境內,這里的舒緩小壩子上,有一村叫高橋鋪,是高江公路的起點。我要去瀏覽的就是這條高江公路。它的終點在留壩縣江口鎮(zhèn)。高江公路是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間修筑的一條戰(zhàn)備路的一段,經過留壩縣江口、桑園等鄉(xiāng)鎮(zhèn),向北可至太白縣和寶雞市。經過上世紀80年代的修繕改建,已成為一段富有特色的山區(qū)公路。同行的朋友說這是留壩最美的鄉(xiāng)村公路,沿途風景可入畫。在我看來,這是一段浪漫的行程,是誘惑之旅。
高江公路從村莊的一角開始,悄悄拐入低山地帶,路兩邊的山坡舒緩迤邐,山上是各色的樹木。秋天的薄霧里閃爍著斑駁的色澤,青岡樹的葉子是干黃,橡子樹的葉子是干紅,槭樹和山櫟則是一派殷紅。順山勢望上去,山嶺疊升,與天比高,薄霧漂浮的秋日早晨,陽光從遙遠的山頂上瀉下,變成了一縷縷若有若無的輝光。沿著山坡緩緩下滑的公路,讓人在不知不覺地越過了柴關嶺的余脈,我所能看到的是順山而垂落的植被,輕盈地飄拂下去,柏油路順著山坡降落到山嶺之下,就像是一次低空滑翔。公路依山修筑,順勢而下,不破壞植被和山體,與自然景觀渾然一體,令人在渾然不覺中越過山嶺,進入谷地。
公路降落到谷地之后,在平緩的河谷地帶顯得更加柔和舒展。它基本上沿著河谷地帶向前延伸。嶺下的山峽中流淌著一條名叫蒿壩河的山中小河,河水清澈,細流潺潺。河灘上散漫生長著綠色的水柳、野草,一群鄉(xiāng)村的鴨子在河邊淺草上緩慢地散步,我拿起相機抓拍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這群鴨子中混進了一只細腿長頸的鷺鷥,它夾雜在鴨群中,悠然自得,它們互不打攪,仿佛彼此都熟悉了自己的鄰居。這條河與公路相伴而行,河流轉彎處,山嶺自然垂落成山嘴,公路也沿著山嶺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形。
河谷兩岸鋪展著小片的平地,玉米和大豆的莖稈疏疏地散落在平地上。那些小小的村落遍布在公路兩側,或者隱沒在山坡上的樹林邊沿。村落緣山而建,人居傍水而筑。在陰晦的秋日里,村莊的屋檐上有繁花似的柿子樹。這個時節(jié),柿子樹葉子落盡,漫樹是圓潤火紅的柿子,成為視野中最鮮朗的色彩。道路兩旁的山坡上覆蓋著茂密的植被,一派枯黃中閃爍著楓葉和槭葉的紅。即便是在秋季里,也能感覺到山嶺的生機。公路盡可能順著山坡邊沿修筑,既不破壞山體,也不干擾人居,節(jié)省了土地空間,也利用了谷地的平展。這是令人愉悅的風景,沒有因為公路的穿越而感到不和諧。
高江公路上的行道樹,經過數(shù)十年的生長,已蔚然可觀,成為絢麗的風景。這是一色的水杉,成為視線中兩條金色的飄帶。金黃的針葉隨風飄散,灑落一地,令人仿佛進入了秋季公園里的幽婉小徑,或者漫步在大都市里一條寂靜的街道。道路兩旁的小片土地上栽植著農家的青菜,在黯淡的秋日突然出現(xiàn)的鮮潤綠色,令人眼睛發(fā)亮。更有一種陜南山區(qū)人叫作“紅籽兒”的山里植物,荊棘似的蓬生枝椏上墜滿珍珠般的紅果。山坡上偶爾斜斜伸出的一枝紅葉,黃櫨、槭樹、楓葉……以最質樸的色澤豐富著秋季山嶺的調色盤。
這是一條叫我詫異的鄉(xiāng)村公路,在我看來,它的設計與修筑,它具有的藝術性,已完全超越了功利主義,透露出形而上的審美觀念。道路是用來溝通行走的,最初是出于一種功用和需要,但是道路也在千百年的走動中,變成了與大自然融為一體的和諧組成部分。山區(qū)公路的修建,往往工程巨大,在過去的農耕時代,人類視修路搭橋為善舉,行走之難令人們的智慧不斷發(fā)揮,交通工具最大可能地去改善、科學技術最廣泛地被運用,溝通是古老的愿望,速度則是現(xiàn)代的追求。但是道路的設計修筑,應該遵循自然的規(guī)律。沿著高江公路行走,這條50多公里的山區(qū)公路,仿佛向我展示了一種特別和諧的韻味、特別舒暢的境界。它帶給我田園牧歌式的詩化感覺,讓山里的行走變成了浪漫旅程。
高江公路經歷留壩縣兩河口、玉皇廟等村鎮(zhèn),沿路下行,河流越來越豐滿,平地越來越舒展。大山退讓成絢麗的屏風,天空越來越寬闊。公路沿繞的山中小河即將匯入主流,公路也即將進入開闊地帶,與寬大的省際公路相連。在留壩縣江西營,蒿壩河與一條叫西河的河流匯合,最后匯入了上游褒河,褒河則是漢水上游最大的支流。大山在河流匯聚處像一幅畫屏,高高矗立,色澤絢爛。高江公路在江西營與新建的姜眉公路匯合,姜眉公路則是經過江口鎮(zhèn)、翻越秦嶺直達省城西安的一條公路。
西段秦嶺的山嶺綿延高亙,姜眉公路基本上沿著褒斜古棧道遺址修筑。從褒河谷地上行,翻越重重大山,經留壩縣、太白縣至眉縣進入關中高速公路線。褒河發(fā)源于秦嶺崇山,其上游主流太白河和紅巖河在留壩縣江口鎮(zhèn)匯合。兩條河流沖出群山,在大山退讓的開闊地帶行成小塊的河谷平壩。江口鎮(zhèn)是留壩第一大鎮(zhèn),現(xiàn)在也是姜眉公路上一個重要的車輛停駐休息地。從關中翻越秦嶺的重疊山嶺,進入漢中境內,就像舒了一口氣,江口鎮(zhèn)的兩河交匯的寬闊河灘,頓時讓人感到一派舒展。高峻的山嶺仿佛不再逼人、道路不再狹隘攀援。高江公路的最后一段在江口鎮(zhèn)以下與姜眉公路重疊,這一段山高谷深,河流收放延展自如,山形異??±蕛?yōu)美。公路沿著山底向前,依山勢延伸,望出去上游褒河兩岸山色濃重,高高的峭壁上生長著形態(tài)各異的樹木,舒緩的坡地上遍生著紅色的黃櫨,葉色絢爛,令人仿佛行走在畫廊中。公路盡可能地沿著山底修筑,盤繞彎曲之中順應了山的走勢,盡可能不破壞山河形態(tài)。我不止一次聽到駕車經過這些地方的朋友贊嘆這里的景致。我想,人工的建筑盡量做到依從自然的環(huán)境,不傷及自然、不破壞環(huán)境,才可能讓我們人類的家園保持完美和完美的延續(xù)。
秦嶺地區(qū)山嶺疊起,深谷溝壑眾多,多少年來一直都是阻隔中原和西南地區(qū)的天塹,多少年來人們都在期盼道路的修建。以技術的進步超越自然的局限,是人類發(fā)展自我的一種標志。多年來人們渴望有更便捷更安全的道路翻越秦嶺,國道和省道跨過天塹,陸續(xù)被修建;鐵路洞穿秦嶺,直達漢水河谷;高速公路正在繁忙修筑之中。但是修路依然是一個隱憂。對于環(huán)保主義者來說,鐵路公路的修筑依然不可避免地破壞著山水自然。
1990年,我坐車經過西安至銅川的公路,沿線正鋪展著一條高速公路的雛形。望過去,巨大的鏟車霸氣地停歇在工地上,高高的吊車揮舞著手臂,來來往往的卡車運送著泥土和砂石。高速公路是快速的便捷的,它盡量用最直線、最寬展的方式延伸,必要的時候,它架起高橋橫過溝谷和城鎮(zhèn),西安至延安的高速公路上,最有氣勢的一座高架橋直接跨過了當年的耀縣城區(qū),長達10公里。
從建筑美學角度來說,高速公路體現(xiàn)了建筑的線條之美、形態(tài)之美;從科技的角度來說,它行走的角度、坡度、彎度,爬升的方式,走與停的距離,最大限度地遵循了物理學原理,它展示的是現(xiàn)代人的智慧。但是這種盛氣凌人的技術和美學,讓我感到一絲微弱的不舒服,在我的主觀意識里出現(xiàn)了某種微妙的抗拒。
這種感覺再次襲擊我,是在1996年,當時我乘車穿過雷州半島,一條高速公路正在修建之中,這條即將修成的高速公路從廣州出發(fā),連接了雷州半島上諸多重要城鎮(zhèn),一路直指海角,與海南島隔海相望,通向中國第一大島嶼的海底隧道則正在設想規(guī)劃之中。高速公路提供了最快捷的速度和最迅速的時間,對于速度的極端追求,是現(xiàn)代人無可救藥的狂想癥?;叵脒@條高速公路的工程現(xiàn)場,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寬闊鋪展的路基,它堅定不移地指向遠方,盡量不退讓、不彎曲,它畫出直指前方的圖標,仿佛一支尖利的箭尖,刺破大地和山峰,毫不遲疑地宣布人類的堅定與強大、絕不退縮。
高速公路是人工的產物,不像河流。河流是自然的產物,河流有河流的法則,河流最終也要奔流入海,它知道方向,但是它懂得退讓,它柔化了山的剛硬,形成了完美的河灣和河谷,給我們提供了蔬菜和糧食,還有臨水而居的人居環(huán)境。相比之下,高速公路是霸氣的、剛性的,它依從了人類的欲望,以強硬的態(tài)度保持了自己的方向。遇到山嶺阻擋它會切開山嶺,讓自己刀鋒般掠過堅硬的群山;或者打通隧道,不可阻擋地穿過山體;它毫不猶豫地填平溝谷,令河流改道,使之變?yōu)樘雇?,即便不得已的時候它也能架起高架橋梁,凌空橫跨如同飛行般直捷。
當我乘車奔馳在一條高速公路上,赫然可以看到幾年前修建高速公路的痕跡:山體上被切割成斜面的護坡,依然沒有被綠草覆蓋;山嶺被切開的部分銳利而又鮮明,像鳥喙般張開。這是一個奇怪的感覺。一方面我在欣賞絕美的速度美感,在欣賞高速公路建筑形態(tài)的優(yōu)美,一方面我內心里隱隱作痛,在為被傷害的大地和山脈疼痛。這是一條通向現(xiàn)代化的路,是對速度的極端追求,是縮小空間阻隔的最高級的方式之一。我們渴望速度,我們渴望與世界溝通,但是我們在速度中又丟失了什么?
在高江公路兩旁的山嶺和河流是有福的,設計修筑公路的人們盡可能地保持了大自然的原貌,用一種異常的耐心對山嶺和土地做出了退讓。由于封山育林的天保工程的推行,山嶺正在恢復它的綠色,天空正在變得潔凈,繁忙的公路上飛揚的塵土盡可能地被綠地吸收消化。那些隱沒在群山陰影里的村莊,正在變成和諧美麗的人居環(huán)境,也成為自然萬物最安寧的家園。10年以前的1997年,著名的美國鄉(xiāng)村歌手約翰·丹佛乘坐的小飛機墜毀于加州外海,這位畢生傾情歌唱和諧自然的鄉(xiāng)村歌手,身體和靈魂都皈依到大自然中,人們傳唱著他的經典歌曲《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來懷念他。居住在現(xiàn)代化大都市的人們,唱著這樣單純的歌曲,來懷念他們的故鄉(xiāng)。人類永恒的故鄉(xiāng),就是未被破壞的人居環(huán)境,是和諧的大自然。約翰·丹佛在歌中唱到:
“西弗吉尼亞是我的天堂,那里有藍色的山嶺,有叫謝蘭多的河流;那里古老的生活,比樹要古老,比山巒更年輕。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回到我的歸宿,西弗吉尼亞,大山母親……
我所有的記憶縈繞著我的母親,她是礦工的妻子,她沒見過大海,她的天空飄揚著礦灰和塵土。朦朧的月光,照著我淚光盈盈的臉。鄉(xiāng)村路帶我回家,回到我的歸宿,西弗吉尼亞,大山母親……”
這質樸單純的歌聲,感動了都市,召喚著回家的人們。而回家的路,就是回到大自然懷抱的浪漫之旅。它應該是柔軟的,是舒緩的,是優(yōu)美的,也是大自然和諧的組成部分,它不應該與優(yōu)美的大山為敵,不應該與潺湲的河流為敵,它帶我們回家,回到綠色鄉(xiāng)村、回到純美的自然、也回到我們清潔的家園。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