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云儒
駿馬與琴
10月23日,絲路品牌萬里行團隊,經過22小時的奔波,來到哈薩克斯坦西部,里海之濱的阿克套市。
阿克套,好陌生的名字。我屬于有俄蘇文化血緣的一代人,中學時,可以說出20個以上蘇聯(lián)元帥的名字,俄蘇地圖更是爛熟于心,但沒有任何阿克套的記憶。原來它在前聯(lián)時期是座沒有名字的城市,只擁有一個信箱號碼作為地址。當時,它是核工業(yè)和其他軍事工業(yè)的基地,十分神秘??梢韵胍娺h在前工業(yè)化時代的沙俄,這里該有多么荒涼。
它曾深深進入過烏克蘭詩人舍甫琴科的生命。當年舍甫琴科因反對沙俄統(tǒng)治而被流放至此長達12年之久。20年前烏克蘭獨立之后,詩人受到極大的推崇。阿克套將舍甫琴科的雕像從基輔運過來,放在市中心,作為民族獨立精神的象征。
“一座沒有名字的城市和一個被流放的詩人”,便這樣作為關鍵詞,存入了我的記憶。
阿克套的城市廣場上還有一座塑像,是一位英武的騎在馬上的哈薩克勇士。這座塑像的特別之處是,勇士手里高高舉起的不是戈矛、不是火炬,而是一把琴。他告訴你,駿馬和音樂,是這座城市的精神標幟。力與美,戰(zhàn)斗與和平,動如脫兔與靜如處子,是這座城市、這個民族的文化人格。
“這塊土地的歷史,就是生活在她上面人民的歷史”。有感而發(fā),我將自己寫的這幅書法作品贈送給市博物館收藏。這是哈薩克流傳很廣的民諺,習近平主席訪哈薩克時專門引用過它。
入夜,我們訪問了這里的一個中國企業(yè)——中石油西部鉆探阿克套工程公司副總經理王六新接待我們。他和他的企業(yè)可以說是絲路經濟帶的先行者,在哈國工作已有16年個年頭。公司在里海邊上打了十幾口油井,經營情況一直很好。但這兩年由于受到世界油價的影響,只剩下兩三口井正常運行了。中國工人有的回國了,當?shù)毓と穗m然活兒不多,還得給發(fā)補貼工資。公司的業(yè)績不能不受牽累,面臨著一些矛盾。王副總說時流露出些許的傷感。多年離鄉(xiāng)背井、日夜操勞,不想迎來了如此嚴峻的挑戰(zhàn)。他表示:“西部鉆探已經做好了應對各種困難的準備,改變觀念,對外調整戰(zhàn)略,主動尋找新的市場,對內開源節(jié)流,降本提效,充分發(fā)揮中石油技術團隊的品質優(yōu)勢。”
從總格局看,目前中企在哈薩克斯坦形勢依然不錯,中國技術品牌依然占有優(yōu)勢。以西部鉆探為例,目前中哈合作成功開展的項目就有阿拉木圖州莫伊納克水電站、巴甫洛達爾鋁廠、阿克套瀝青廠、哈—中西部輸油管道、跨境天然氣管道、哈中霍爾果斯邊境合作中心,等等。
但部分行業(yè)的衰退的確給我們敲響了警鐘。中企走進絲路之后,既要全力爭取共建共贏,也要有共擔風險、共渡難關的準備。既要樹立品牌的穩(wěn)固形象,也要有適應市場變化的轉向、應急機制。
既要駿馬飛奔,也要琴瑟和鳴!這里琴瑟和鳴不只是指團結和睦,更是指社會經濟各方面關系的諧和協(xié)調。
離開阿克套,我們乘上古力教授號,橫穿里海,去阿塞拜疆首都巴庫。這是一艘萬噸客貨混裝船。團隊十多輛車開進艙底,人住進客艙。在里海的風浪中航行近24個小時。輪船的大副法力斯說:我們是他見過的第一個穿越里海的中國媒體車隊。大家與船員進行了交流和采訪,還進到他們中央控制室參觀。我還像模像樣的手操輪舵“駕駛”了一會——其實,這條船是自動駕駛的。
巴庫是座美麗的城市,里海若鏡面映出它的倩影,所見多為歐陸風情。它是全球著名的石油之都,古代拜火教的遺址至今火焰長明。正應了王朔一篇小說的名字:“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我們去參觀“世界文化遺產”少女塔時,發(fā)生了一段猝不及防的插曲:克羅地亞總統(tǒng)正訪問巴庫,要來這里參觀,周圍已經布防森嚴。我們因不知情,像往常一樣放飛了航拍器,立即遭到警方的盤查,扣押機器,團隊也一度區(qū)隔為幾塊。但解釋清楚之后,警方十分禮貌地將機器還回,算是有驚無險吧!
在巴庫近郊四十里的地方,我們又釆訪了一家中資企業(yè):中建國際工程集團公司阿塞拜疆水泥項目部援建的奇茲達斯水泥廠。他們總部在上海,也是最早走上絲路尋求發(fā)展的中國企業(yè)之一?,F(xiàn)在已經在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哈薩克斯坦、阿塞拜疆乃至于印度尼西亞、土耳其等國,成功援建了多家大型水泥廠,產量、技術領先世界。巴庫這個廠子,三年前是用附近瑞士援建水泥廠的水泥來修建的,三年后,日產量已達到5000噸,遠遠超過了瑞士那座水泥工廠。
奇茲達斯水泥廠已經全面投產,在高加索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中方只負責建設,不管經營。這種一次性的投資,周期短,結算有保障,風險較小。項目經理唐弢非常高興地接受了我們的采訪。
中國建材工程集團主營業(yè)務為建筑材料(玻璃、水泥、陶瓷等),是國家重點高科技技術企業(yè),國際建材行業(yè)領先企業(yè),是世界500強中建公司的主要業(yè)務公司,業(yè)務遍布全球各地。董事長彭壽還是現(xiàn)任國際玻璃協(xié)會的主席。全球經濟衰退也影響到他們,但不明顯。產品的多樣化使他們的市場渠道寬;實力加品牌效應,使他們抗風險能力強。
絲路經濟帶的建設正在深入,在前幾年鼓勵“走出去謀發(fā)展”的基礎上,急切需要決策的科學化,防止盲目地大轟大嗡。一定要在實地調查研究的基礎之上,在與國內外的經濟形勢、目標國及其周邊國的經濟形勢進行綜合考量的基礎上,有的放矢地做出科學決策。
項目實施全過程中要有強有力的法律支援,用法律來為生意護航。以國際視野健全一帶一路上的法制建設,組建諳熟相關國際法律的顧問團隊,使得中企走出去有法律保障。
謹慎承接具體產業(yè)運營項目,增大資本運營力度。許多走出來的企業(yè)感受到,最好是盡可能做到產業(yè)資本與金融資本結合,不見兔子(可靠項目)不撒鷹(投資)。最受青睞的辦法是收購或注資當?shù)爻墒斓闹放啤_@樣社會風險、資本風險都比較小。
還是那句話,既要駿馬飛奔,也要琴瑟和鳴。
車隊又出發(fā)了,向著口岸城市阿茲塔那,向著伊朗奔馳。但有六位團員因電腦顯示出問題,簽證未按時辦下來。我是其中之一。大隊連夜過境,入住口岸小城阿茲塔那的伊朗一邊,我們六個則在阿茲塔那阿塞拜疆這邊住下來,不由有了一點孤單,真是“君住關之南,我住關之北,夢中思簽簽不至,空有里海水”。
黑袍與玫瑰
伊朗大街上隨處可見穿著大黑袍的婦女,也隨處可以看到玫瑰花。紅與黑互為映襯,構成一種色彩暗示。
婦女身著黑袍雖然并不帶強制性,但在有伊斯蘭信仰的地區(qū)卻早已成了一種風氣;而玫瑰則是伊朗的國花。如果說黑袍多少暗示著某種冷漠的隔離,那么玫瑰則明示著某種溫馨的溝通。兩種對立的信息如影隨形地組合在一起,伊朗便給了我們新異的感受——恰如在晚風中,你前面飄渺著三五襲黑袍女士,遽然回過頭來,黑紗紅唇,燦然一笑。也恰如一輛車追上我們車隊,車里的年輕人歡呼著“秦那秦那”(“中國中國”),你就明白了:黑袍已由隔離轉化為千百年來的文化認同,而玫瑰則是生命激情的綻放。
德黑蘭在我心中從來不是家常的。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知道了德黑蘭,便有意無意把那個“德”字去掉,記成了“黑蘭”?!昂谔m”——墨蘭,墨菊,還有伊朗國花玫瑰中的墨玫瑰,那都是花中秘品。這讓我對德黑蘭有一絲語義上的遐想,那是波斯女子黑袍掩映的深不可測的美麗,是褐灰色、淡藍色眼睛里湖水般蕩漾的美麗。
在中學和大學時代,我又看過德黑蘭電影節(jié)的一些影片,這個電影節(jié)比較集中講述波斯和伊斯蘭文化的故事,更加劇了德黑蘭的各種神秘之美。
大學期間讀的伯佐爾格·阿拉維的長篇小說《她的眼睛》,第一次改變并且提升了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這部小說由戀情寫到二戰(zhàn)期間的國際政治。原來黑玫瑰般的德黑蘭,曾經這樣深地卷進了世界風云,牽動著幾個大國的神經。它不但在世界政治舞臺上發(fā)聲,而且音量不小,有著許多精彩的對白和獨白。
這次我們從阿塞拜疆的巴庫經阿茲坦納邊境來伊朗,在進入德黑蘭的過程中多有曲折和變數(shù)。對于中國客人,德黑蘭似乎有點半推半就,這更加強了我對這個城市的期待。我們走到阿茲坦納口岸,因為電腦顯示不出護照的數(shù)據(jù),有六位團友不讓通過,我亦在其中。幾經交涉未成,大隊只好先行過境,我們則從邊境飛車500公里,回到首都巴庫機場,乘飛機去伊朗辦落地簽,由空中進入德黑蘭。
提心吊膽了一天半,那天半夜三兩點終于從飛機舷倉看見了偌大的德黑蘭燈光版圖,心里有了一絲苦澀,也有了一絲沖動。德黑蘭,德黑蘭,為什么如此難見你的面目?你到底是什么樣子呢?
波斯民族屬于雅利安血統(tǒng),一進賓館,美女如云,男士高貴,個個彬彬有禮。在知識階層、服務行業(yè),英語比較普及,彌漫著西方風氣。這是我頭天晚上在五星級賓館看到的伊朗人。
第二天,我們七個掉隊反而先期抵達的人,開始游覽德黑蘭。城在南山之下,山下的這座城,一開始是在無盡的車流和無窮的喧鬧中露出它的真容的。一大早便出現(xiàn)了可怕的堵車,摩托轟大油門在車流中疾風般穿行,讓我好幾次不由得摸口袋里的速效救心丸。也難怪,1300萬人口呀!
其實德黑蘭是一座相對年輕的首都,只有二百多年的建都史。它出乎我意料的老舊。除了厄梅尼的陵墓和自由塔之外,幾乎沒有多少有特色的標志性建筑。它不像迪拜那樣有著暴發(fā)戶的奢侈豪華,也不像羅馬那樣古老而持重,甚至不如巴庫那樣現(xiàn)代和時尚,倒有點像20年前的中國大城市,多少有點臟亂差。可它老舊得家常,老舊得隨意,有如居家過日子的百姓人家,就這樣來到了我面前。
我們去逛巴扎,巴扎里比肩摩踵,人浪在雞零狗碎的攤點中擠成一個漩渦又一個漩渦。小販的叫賣聲嗡嗡嚶嚶一片,濃霧般從耳孔擠灌心田。小童工拉客吃飯,喊著wifi-wifi,有wifi是攬客的一個優(yōu)越條件。這天正好是假日,很多人攜家?guī)Э趤磉@里壓馬路。有的店鋪里,孩子就趴在地上讓媽媽給他輔導作業(yè)。無窮無盡的車流堵在路口,用尾氣對你的鼻神經進行強刺激。
整個大巴扎,就是脫去黑袍之后的一位家庭主婦,它不是花盆里的玫瑰,像山野間的花草,有著似有若無的泥土清香。
我們竟然把最有國外生存能力的“國哥”在巴扎給跑丟了!這位不會說英語而竟然跑了100多個國家的網絡大V,擁有千萬粉絲,竟然過不了德黑蘭這一關!大家分頭去找他,尋找中第二個人又跑丟了。德黑蘭用波斯魔毯將我們一個個卷走。大家焦急萬分地在那里盤桓了好久。最后“國哥”將電話打回中國西安,才聯(lián)系上我們,失聯(lián)已經超過一個小時。
使館區(qū)也一樣的家常,中國使館很尋常,梵蒂岡的使館很簡陋,美國使館隱約有個小庭院,都無一例外融入了城市尋常的街巷風景。也許,這反而顯出了德黑蘭的尊嚴。
只有從伊朗法律規(guī)定婦女人人要戴的頭巾上,能感覺到宗教的、政治的力量。國外來的婦女也無一例外會在一種文化心理的壓力中,戴上頭巾。聽說還有宗教警察,對于一些違反宗教習俗的情況進行干預,我們雖然沒有碰上,但你能感覺到那背后的一種力量。
其實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是什么呢,就是老百姓居家過日子的力量。家常的德黑蘭,從黑袍背后一走出來,便顯示出自己遠遠大于歷史風云和小資情調等等宏大敘事和藝術敘事的力量。家常的德黑蘭沒有了神奇,依然有矜持,又多了一份親切和平易。他可能沒有你想象的那樣美麗,必定比你想象的更為親切。于是德黑蘭換來了大家會心的微笑。
一兩天后,我又感覺到伊朗和德黑蘭在家常色彩后面還有一層光澤和溫度,那就是奔放的熱情和對友誼的看重。
我們和當?shù)厣虝?、旅游局、航空公司以及國家通訊社組織了一系列交流、聯(lián)誼活動,伊方沒有一個人不談中伊友誼合作,不談絲綢之路的。他們的表述切實而真誠,說中國和伊朗是幾千年的朋友,自古以來就在絲路上通商,我們是從未有過沖突和對抗的國家,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朋友。國家通訊社總裁很動感情,他說,“中國”這兩個字對伊朗人來說,意味著勤勞、誠實、可信。他祝福絲路,祝福中國,請媒體同行一定將這個祝福帶回中國,帶給習主席。伊斯法罕商會會長說得很藝術,他希望萬里行團隊能把伊朗對中國的微笑帶給中國人民。
這些且不去多說,出乎意料的是,在伊朗街頭,經常有人大聲向我們問好,那頻率遠遠超過此行的其他國家。有的開著車、騎著摩托追上來與車隊并行,“秦那,秦那”地搭訕。有次遇到紅燈,一位先生隔著車窗便遞過來名片。還有一位先生特意將車開到我們7號車前,硬要送給記者小候一枚戒指,推讓半天拗不過,他才滿足地離去。
某日夜行,并行車道上有司機摟著女友相偎著開車,見中國車隊過來,特意打開車廂內燈,開心地讓我們拍了個夠,才嫣然而去。對穿黑袍的女士我們不大敢亂拍,女導游調侃著鼓動,你們放心大拍吧,我知道,世界上數(shù)中國人最愛照相,你們知道嗎,世界上最喜歡讓人拍照的,就是伊朗女人??!可不,真的常有黑袍女郎主動找你合影。用你的機子拍了還必須換成她們的機子拍,才能放過你!
黑袍下涌動的是玫瑰般鮮麗的生命激情,是友誼的期盼和交流的欲求。
因此,參觀伊朗國家博物館時,我特意選了一幅“人心之間,有路相通”的書法作品相贈。這是波斯古諺,習近平訪問伊朗時講話專門引用過,與我們此行的感受太過契合。國家博物館館長諾坎德先生高興地接受了作品,并回贈了博物館大畫冊與紀念品。而在伊朗國家通訊社,我也特意選了一幅“大海必有遠航”相贈。這種比喻性的話很難翻譯,我告訴翻譯,就是“有大海那樣的眼界和胸懷,才能遠航天下,融匯世界”。
他們懂了,摟著我們的肩膀合影留念,照片上沒有一個人不在笑著,笑靨綻開,有若朵朵玫瑰!
玄奘從絲路帶回來什么
這似乎是一個無須問也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其實事情并不這么簡單。
玄奘在離開南疆的龜茲國之后,本來可以朝南直接翻越蔥嶺,也就是帕米爾高原,進入巴基斯坦而去印度。但是他擔心自己私自出境,會被唐朝的附屬國扣留,加之還要尋求突厥葉護可汗的庇護,所以就繼續(xù)西行,兜了一個大圈子再往南走。這樣他便來到了現(xiàn)在的吉爾吉斯斯坦地界,在美麗的伊塞克湖邊見到了葉護可汗,可汗十分禮遇,贈給他豐厚的旅資,并給通往天竺的沿途各國寫了文書,希望他們幫助這位唐朝高僧西行。玄奘感慨地說:成事不在人,在勢。要用勢——運勢、造勢,才能取勝。
玄奘在這一帶遇到過大雪崩,幾乎被埋葬,遇到過高原反應,幾度暈厥不醒。到了熱海——現(xiàn)在的伊塞克湖,從那里西行一段,便是今天吉爾吉斯首都比什凱克東北面的托克馬克市,也就是中國人熟悉的碎葉城。在那里又遇到了強人的攔截,在強人刀劍的威逼下,他說:你們要財物就拿走吧,只要讓我西行。然后便鎮(zhèn)定自若閉目念經。他的定力反倒讓強人們失去了定力,強人們?yōu)榱藸帄Z分搶他的財物,開始了爭執(zhí)以至于激化到格斗廝殺,這卻正好放走了玄奘。在他回國后憶寫的《大唐西域記》中,玄奘對伊塞湖作了這樣的描述:“周千四五百里,東西長,南北狹,望之森然;無待激風而洪波數(shù)丈……山行四百余里,至大清池,或名熱海,又謂咸海……色帶青黑,味兼咸苦,洪濤浩瀚,故水族雖多,莫敢捕魚。”
玄奘在伊塞湖畔這里還收了三個徒弟,三個徒弟希很像《西游記》中的原型。一個徒弟是婁沙,替玄奘法師背行囊、辦事、牽馬,很像是機智的孫悟空;一個徒弟是小沙彌致遠,主要照顧高僧的生活起居,類似于沙和尚;另外葉護可汗還送給他一名向導兼翻譯突厥人比蒙,是個30多歲的大黑胖子,扛了根7尺長的大鐵鏟,大大咧咧走在隊伍前面,是不是很有點像豬八戒呢?所以吳承恩寫《西游記》,恐怕多少也是有一點歷史根據(jù)的。
玄奘留下的《大唐西域記》較為精準地記錄了沿途百十來個國家及二十多處的風習、都邑、山川情況,使印度一部分沒有歷史記載的邦屬,擁有了自己真實確鑿的史料;這使得唐僧在印度知名度極大,因為小學課本為此提到過他。玄奘這種實實在在的中國作風,是儒家入世實踐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給印度文化提供了營養(yǎng)基。
玄奘從印度帶回了佛經,但遠不止經文。帶回的更有佛經中關于生存、生命之夢的哲思和理想,有佛經中執(zhí)著于在此生的苦行中圓夢于來生的那種美善的追求,那種在有所敬畏中救贖自身的精神。這與入世的儒家、超越的道家區(qū)別開來又組合起來,形成中國文化價值觀三足鼎立中的一足。這又是對中國精神的一種補充和完善。
玄奘從絲路還給我們帶回了唯識宗和因明學,并在中國佛教界開宗立派。其實這些學問也遠遠超出了宗教信仰,它是一種哲學觀和思維方法,即唯心論和唯靈論,它與中國固有的唯心主義哲學流派相融匯,在發(fā)揚人的主觀能動性方面,對中華民族起到了非常積極的促進作用。
玄奘離開伊塞克湖99年之后,相傳唐代著名詩人李白在這塊土地上誕生了。有觀點認為,李白是隨他在西域經商的父親在這里整整度過了他五六歲的童年時代之后,才歸返大唐的。他的父親給自己起了一個域外游子的名字:李客。這名字多少反映了他們一家人漂泊的生存和思鄉(xiāng)的情緒。在李白詩歌中,我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不同于同代詩人杜甫的性情和情懷,那種浪漫和豪放,也許與這段在絲路上的人生經歷和童年記憶有關吧。
李白以大量的詩歌點燃了中國人的浪漫主義情懷。浸漬在他人生和詩歌中的酒神精神,是對杜甫詩歌中日神精神的重大補充。中華民族之所以如此熱愛李白的詩,其中一個深層原因,恐怕就是李白的歌吟給世代被禮教束縛的中國人提供了釋放真生命、真性情的極新而又極大的空間。
此刻,站在托克馬克碎葉城遺址的原野上,我們已經很難尋覓到1400年前的遺蹤了。夕陽在曠野上燒成一個火球,給我們每個人的剪影勾上了金色的輪廓。夕陽下,萋萋荒草若碎金躍動。這塊蒼涼而輝煌的土地,見證了玄奘與李白給中國人帶回來的理想之夢與浪漫詩情,見證了絲路對中華民族精神的滋養(yǎng)與拓展。這才是玄奘、李白帶給我們最最重要的東西啊。
記得我曾說過,中國歷史是按四分之二的音樂節(jié)奏前進的。中國中、西部物質和文化的交流融匯——包括戰(zhàn)爭中血的交流融匯,和中部周期性的統(tǒng)一,常常以分——合、分——合的四分之二的節(jié)奏,推動著中國歷史的進步。絲路的交流,使中華文明與世界文明從古代開始就相互輸鈣輸血,激發(fā)著我們民族的內在力量與理想情懷。玄奘、李白正是這方面篳路藍縷的前驅人物。
在歲月的漫漫長路上,一個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有可能留下好幾個層面的積淀:具體事件和故事層面,這是歷史與文藝;具體事件背后包含的結構模式和處理這一事件的思維模式層面,這是哲學與邏輯;還有更深層、深到自己都渾然不覺的一個層面,那就境界與情懷,就是文化記憶的積淀。玄奘和李白在這三個層面上,信息量都十分豐沛!
車隊離碎葉古城漸行漸遠,夜色若輕紗一層層從天際掛下來。而我心里一直縈繞著這個話題,它啟動了我思考的興趣,我的目光久久羈留在西邊地平線的縷縷光彩中。
責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