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慶
他是廣州有記錄以來的第一例艾滋病人,已帶病生存了25年。
在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在死亡陰影鋪就的生命底子之上,他一直過著一種雙重生活:當體內(nèi)的艾滋病毒暫時蟄伏,他竭盡一切努力和可能,去做回一個普通人。
這樣的身份扮演與雙重穿梭,難免吃力、撕裂和錯漏。但與死亡相比,“裝沒事人一般地生活”,已經(jīng)是一種巨大的幸運。
門把手上的鈴鐺
2016年11月底的廣州,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jié),陽光溫和、清透。
周華(化名)的辦公室藏身在廣州某老城區(qū)的一棟商務(wù)樓里。推開16樓玻璃門的同時,門把手上系著的黃銅小鈴鐺發(fā)出清脆的聲音。響聲告訴里間的主人:有人來了。
葡萄酒商人,只是這個46歲的男人除去父親、丈夫、兒子等社會身份之外的另一個。除此之外,周華還有另一個從不輕易示人的身份:廣州有記錄以來的第一例艾滋病人。
自1992年感染病毒,1993年被確診,多年來,周華始終繃緊自己,生怕泄露這個秘密。就像8年前,他租下這間辦公室時,就在門把手上系了一個黃銅鈴鐺。
我們談話時,他的妻子,同樣是艾滋病毒感染者的玉文(化名),會放出音樂作為我們談話的“掩護”。她不時提醒丈夫:“小聲點,隔壁聽得到啦。”周華笑笑說:“沒事啦,門口有鈴鐺,有人進來聽得到的?!?/p>
他們已習慣了始終保持警惕。這間為了展示商品和接待客商的辦公室,是他們與外界接觸頻率最高的空間。在這里,幾乎找不到和他們艾滋感染者的身份相關(guān)的物件。為了萬無一失,連每天服用的藥片都撕掉了所有包裝和標識,躺在墻角冰箱冷藏室的塑料藥盒里。
每天午餐和晚餐后各服一次藥,每個月去廣州第八人民醫(yī)院拿一次藥。若病情始終平穩(wěn),無大波動,則每年再去醫(yī)院做一次體檢。除此之外,周華、玉文的生活看上去似乎與普通人無異。
雙重生活的開始
這樣的雙重生活,周華已過了25年。
1992年,是他生命中充滿轉(zhuǎn)折意義的一年。那一年,中專畢業(yè)后做過車輛檢測員、酒店禮賓員的周華,收到了來自美國表舅的邀請,讓他去洛杉磯幫忙照看洗衣店的生意。他決定從泰國通過特殊途徑偷渡去美國。
但命運仿佛要跟他開一個玩笑。等他的航班落地時,洛杉磯發(fā)生了大暴動,所有人被原機遣返?;氐教﹪?,他和團友依舊在等待新的機會。在等待的焦躁中,一次誤會讓他和團友發(fā)生摩擦,最后他被打得頭破血流。去醫(yī)院處理好傷口后,1993年7月的一天,他飛回廣州,在機場進行的血液檢測中,他被測出HIV病毒呈陽性。
不知所措是他當時的第一感受。即使是在被譽為南大門的廣東,那時的人們對于艾滋病的認知幾乎空白。在醫(yī)生有限的介紹里,他和家人獲得的核心信息是:這是一種具有傳染性的不治之癥。
跟醫(yī)生一起來家里給他抽血的護士,一回家就哭了兩天。因為她在周華家里時,被一只蚊子叮了一下,回去之后越想越怕,覺得那只蚊子很有可能在咬她之前咬過周華。
更大的打擊來自于至親。在確診后不久,周華和妹妹、母親一起去外婆家里吃飯。吃完下樓周華才記起鑰匙忘拿了。返回外婆家客廳時,他發(fā)現(xiàn)外婆正用夾子夾著酒精棉花擦拭那張他坐過的木凳。沒有多說一句,他抓過茶幾上的鑰匙跑了。
從那一刻起,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罩到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中。他決心從此隱藏病患身份。
幾次在死亡邊緣
隱藏身份的最好方式不是隱居,這是周華在確診感染艾滋病毒的23歲時就明白的事。
在1999年底第一次發(fā)病之前,他沒有一天停止過工作。病毒似乎一度在他體內(nèi)冬眠了。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被誤診了,其實根本就沒有生病。另一方面,他又感到體內(nèi)的敵人是那么深不可測。“絕癥”兩個字常在和朋友們吃飯、應酬時,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
確診之后的第二年—1994年,他自愿參加到時任廣州市衛(wèi)生防疫站防治科主任陳小平首創(chuàng)的“瘧疾療法”項目中?!胺凑龣M豎是死,試一下說不定有救呢?!?/p>
護士將瘧疾藥原蟲液注射到周華體內(nèi)。陳小平希望通過間歇性的發(fā)燒和免疫刺激,讓病人的免疫系統(tǒng)得到鍛煉。最痛苦的時候,周華發(fā)燒到41攝氏度,蓋著3床棉被渾身抽搐。一個月后,他體內(nèi)主要代表人體免疫能力的CD4細胞水平,回到正常人水平的中值。
暫時的好轉(zhuǎn),讓周華對生命多了一些期待。那時,他給自己設(shè)立的第一個目標是活到千禧年后,“能夠曬到2000年的陽光,也沒有遺憾了。”但終是事與愿違,1999年底,還有十幾天就要跨年了,在湖南做工程的周華,出現(xiàn)了胸悶和呼吸不暢的癥狀,最后在廣州八院的搶救室里來到了2000年。
“已經(jīng)是‘死人樣了,除了耳朵能聽,眼睛可以睜開,已經(jīng)說不了話了,體重從65kg掉到了40kg?!彼貞浤菚r的自己。
多年后,周華最愛說的一句話是:“我這個人還是很好彩(運氣好)的?!?/p>
在他自己、醫(yī)生、家人都幾乎要放棄的時候,延遲的藥物引進機制終于讓國內(nèi)有了針對艾滋病毒的抗病毒綜合療法,也就是俗稱的“雞尾酒療法”。
他的命就這樣被撿了回來。那時,他又給自己設(shè)立了一個新的生存目標:看到北京奧運會開幕。在病毒暫時蟄伏的間隙,他找了一份看大門的工作。一旦身體出現(xiàn)問題,他就回八院住院。有一年,他回去了3次。
北京奧運會開幕前的一個月,周華再次入院。那段時間,他總是聽到一個女孩聲嘶力竭的哭聲。姑娘叫做玉文,因年少時一次手術(shù)輸血感染HIV病毒。在住院期間的聊天和彼此陪伴里,兩個人在各自兵荒馬亂的生命里,生出了一點點相依為伴的心緒。
2008年8月8日奧運會開幕當天,周華約玉文到醫(yī)院旁邊一家小餐館吃飯,兩個人點了三菜一湯,花光了當時口袋里13張10元面值的鈔票。奧運會閉幕那天,周華跟玉文提出結(jié)婚,兩人當時的想法就是“想要找一個伴兒,一起湊合活下去”。
玉文沒有拒絕,她那時已對一切無所眷戀,只希望有個人愿給她一點空間,讓她躲起來。
一個關(guān)于蘿卜干的夢
門口的鈴鐺響了。
這次走進來的是兩位老客。周華從沙發(fā)椅上站起來,用眼神示意我把面前的本子合上,隨后笑著跟他們介紹道:“也是客人,她來看看新進的茶。”
之后的半小時里,他開了4瓶酒,逐一介紹過后,再讓他們品嘗。
生意始于2008年。那時,他和玉文已結(jié)婚,而之前長達15年的治療,花光了他和家人幾乎所有的積蓄。憑著過去30年在廣州闖蕩積累的人脈,他開始涉足紅酒和雪茄的生意。
一切無常而又強大,只看身體中的病毒選擇蟄伏還是爆發(fā)。
在病毒受控的當下,作為紅酒商人的周華,無疑是享受并適合這個身份的。但當體內(nèi)的病毒不受控制時,他所有的社會標簽—商人、丈夫、父親、兒子,通通都會從脆弱的肉身上滑落,直接切換到艾滋病人的這一重身份。
這是他和妻子一切恐懼的源頭。
采訪前兩周,2016年11月16日的晚上,玉文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丈夫周華買了兩大袋蘿卜干回家。17號早上醒來,她覺得這個夢很怪異,就上網(wǎng)查“夢到蘿卜干意味著什么”。搜索出來的前幾條都說“意味著懷孕了”。
她嚇得馬上去家附近的藥店買了兩只驗孕棒。結(jié)果,真的懷了。
要還是不要?
這是玉文第二次懷孕。通過母嬰阻斷技術(shù),玉文在2013年產(chǎn)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兒。
女兒出生后,本來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取了“瑤”,周華想了想,自己這一生已經(jīng)夠風雨飄搖了,“女兒這輩子,不要再‘瑤了”。
最后,他改成了“茜”(xi)字,希望父母的飄搖到女兒這里就止息住。
20多歲時,他希望自己能夠闖蕩世界。但突如其來的疾病像宿命一樣,將他推進了另一個身份里。他的愿望開始變得特別微小和具體?;钸^2000年,看到奧運會,看到亞運會,再到結(jié)婚,有一個健康的孩子。
“從1999年差點沒命,我覺得這后面的十幾年都是賺來的了?!彼€是覺得自己很幸運。“以前不敢想生孩子的事,現(xiàn)在第二個都來了?!彼推拮右粯?,欣喜又糾結(jié)。
驗孕之后的一周,玉文又跑去了八院,想要確定是否真的懷孕。確認后,她一直糾結(jié):要還是不要?
這次懷孕純屬意外。她和周華都說好不再生育了。養(yǎng)育孩子的經(jīng)濟壓力,沒有老人幫忙都是主要的原因。但最重要的還是那個沒有說出口的原因,以及來自內(nèi)心的恐懼。
“我已帶病8年了,還沒有發(fā)病;他已經(jīng)25年了,中間幾次死里逃生。說句不好聽的,萬一他先走了,或者我先走了,這個小的怎么辦?”
女兒出生時,剛過百日,周華就去保險公司給她買了一份保險,每年要交5 000元,一直交到女兒18歲成年。此外,他希望能和妻子在有生之年,“不論在市區(qū)還是郊區(qū),給女兒買個房子,完全屬于她的房子?!?/p>
但去年,為了申請廣州郊區(qū)一間60平方米的廉租房,兩人把女兒的保險繳費暫停了。
這3年,兩人的身體狀態(tài)都比較平穩(wěn),沒再入院治療過。但長期服用藥物,也帶來很多附加疾病。周華的左腿關(guān)節(jié)缺血性壞死,玉文的脊椎老化。對于40多歲的年齡,很少有人在此時患上這方面的疾病。骨科醫(yī)生感到奇怪。但為了隱藏身份,他倆都不能將患病經(jīng)歷和服藥歷史進行說明。
就像現(xiàn)在,當來訪的客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恭喜兩人有了第二個孩子時,玉文和周華一面笑著,卻不能像世間最普通、平凡的夫妻一樣安然接受對方的祝福。再沒人比常年與死亡深淵對視的他和她,更懂得“生”的稀缺和寶貴。
但當他們竭盡全力在自己的雙重生活中努力活得像個普通人時,他們的第二重身份,總是會在類似這樣的時刻讓這些努力落空。周華決定讓妻子來做最后的決定。對于命運的安排,他始終無能為力。“就像我們費盡心思去追求對生存和生命的最高要求,但這也只是普通人對生活的最低要求?!?/p>
八院產(chǎn)科的醫(yī)生都認識他們了??闯鲇裎牡募m結(jié),醫(yī)生告訴她,想不清楚就多想幾天。“如果不想要,就一個星期后過來,我給你約時間做手術(shù)。如果想要,那就兩個星期后來照B超做產(chǎn)檢?!?/p>
那一刻,玉文想起3年前自己在八院第一次做產(chǎn)檢,在屏幕上看到那團模糊的小生命時,腦子里出現(xiàn)的那一幕:“在一條漆黑的的路上,走了很久很久,終于看到了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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