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平

——大型音樂劇《夢臨湯顯祖》觀后

于 平

為紀念湯顯祖逝世400周年，上海音樂學院、江西省撫州市人民政府聯(lián)合出品了大型音樂劇《夢臨湯顯祖》。場刊上，“傾情原創(chuàng)、中國風范”八個字格外醒目——可以理解的是，湯顯祖作《牡丹亭》時，追求的是“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至情”；我們的音樂劇要《夢臨湯顯祖》，不“傾情”何以能“至情”？同樣可以理解的是，音樂劇這種發(fā)韌并發(fā)達于紐約百老匯的演劇樣式，當它遭遇中國戲曲大師級編劇的人生寫真之時，不“中國風范”何以能“講好中國故事”？其實，用音樂劇來講湯顯祖，較之重溫“臨川四夢”的昆曲演出，是一種更具時代感、國際范、創(chuàng)造性的紀念，是一種更能悟人性、壯人生、偉人格的紀念。

音樂劇《夢臨湯顯祖》由兩幕八場構(gòu)成，共有31支分曲，作曲、編劇、作詞分別是徐堅強、陸駕云和林在勇。劇中的《序曲》和《終曲》是同一支分曲，曲名叫《無古無今》。作為幕啟后觀眾聽到的第一支歌曲，同時也作為觀眾離場前聽到的最后一支歌曲，這只主題曲唱道：“無古無今，方生方死，任他背景紛飛逝，愛了就是永恒，超越一切萬事。情也枉然，理也難同，人在大化流行中，看過都是眼淚，誰能脫得時空?！睆母柙~來看，這支曲名叫做《愛了就是永恒》會更切題——不僅貼切歌之主題而且指向劇之主題。一部融通著湯顯祖的劇作來寫其人生的劇，不能不把握住在他那兒是“一體化”的戲劇觀和人生觀，這就是湯顯祖在《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中所說：“人生而有情。思歡怒愁，感于幽微，流乎嘯歌，形諸動搖；或一往而盡，或積日而不能自休。蓋自‘鳳凰’、‘鳥獸’以至‘巴渝’夷鬼，無不能舞能歌，以靈機自相轉(zhuǎn)活，而況吾人？！”既然這支主題曲如此重要，竊以為歌詞還可再推敲，微調(diào)為“無古無今，方生方死，任它時光紛飛逝，愛了就是永恒，超越世間萬事。理也枉然，情也困窘，人在大化流轉(zhuǎn)中，看過都是浮云，誰能天馬行空？”

《夢臨湯顯祖》劇照

為什么要從“無古無今”一語切入，在于創(chuàng)作者要開掘出“紀念湯顯祖”的當代意義。并且，這個“開掘”本身成了音樂劇“傾情原創(chuàng)”的“密鑰”——用創(chuàng)作者的話來說，是“采取‘戲中戲’的雙重結(jié)構(gòu)，把今人如何解讀湯顯祖融入湯顯祖的非常人生之中”。也就是說，所謂《夢臨湯顯祖》，是“今人解讀”和“湯顯祖本事”的結(jié)構(gòu)重組，時尚的說法叫“穿越”。解讀湯顯祖的今人，是當代玉茗堂戲校參與排演湯劇《牡丹亭》并借此演述湯顯祖生平的一群畢業(yè)生：其中飾演湯顯祖和其發(fā)妻吳氏的分別叫海若和馨安，還有一個叫瑤瑤的則在不同場次中分飾湯顯祖府上丫鬟春香和劇作《牡丹亭》中的杜麗娘。如此說來，在這部音樂劇的某個局部環(huán)節(jié)上，所謂“戲中戲”甚至從“雙重結(jié)構(gòu)”深入到“三重時空”了。

或許是為了使戲中的“時空穿越”不至于過于“意識流”，《夢臨湯顯祖》的八場戲就其主體部分而言還是緊扣著湯顯祖的“人生本事”；而通過這個“人生本事”的言說，創(chuàng)作者要刻畫出湯顯祖“化個人情愛為天地大愛”的人生情懷。如何化“個人情愛”為“天地大愛”，湯顯祖寄情于他的戲曲創(chuàng)作。因為在湯顯祖看來，戲曲創(chuàng)作是“生而有情”之人的“感于幽微”之作；只是“情之所至”，我們的戲曲才能“無情者使之有情，無聲者使之有聲……可以合君臣之節(jié)，可以浹父子之恩，可以增長幼之睦，可以動夫婦之歡，可以發(fā)賓友之儀，可以釋怨毒之結(jié)，可以醫(yī)愁憒之疾，可以渾庸鄙之好……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也哉”（《宜黃縣戲神清源師廟記》）。在我看來，音樂劇《夢臨湯顯祖》戲劇結(jié)構(gòu)中最為精妙之處，還不是上述那種古今“穿越”的“戲中戲”；它的精妙在于把“臨川四夢”（《紫釵記》《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與湯顯祖的人生主張融為一體，揭露了封建禮教的虛偽，表現(xiàn)了個性解放的要求。

《夢臨湯顯祖》劇照

一幕的四場戲分別是《臨川大婚》《萬里前程》《狀元決》和《坐困南都》。開場戲便是“大婚”，是便于演劇者海若和馨安向劇中人的角色轉(zhuǎn)換。其實在《序幕》中，海若和馨安扮演的是《牡丹亭》中的柳夢梅和杜麗娘；戲外的海若向馨安示愛，卻被馨安視為入戲太深而婉拒……相距十年之后的再度合作，是二人在這部《夢臨湯顯祖》的音樂劇中分飾湯顯祖及其發(fā)妻吳氏。這一場的核心唱段是第四分曲《人間應有你》。湯唱“曾否騎竹馬”，吳唱“曾否弄青梅”；湯、吳同唱“人間應有你，相思夢幾回”。接下來類似“幫腔”的合唱擷取《牡丹亭》的原句：“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傍得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正是這個吳氏，使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也正是這個吳氏，使二人都覺得“四季如春、美夢成真”。

第二場《萬里前程》雖言明湯、吳“大婚”十年之后，但就戲劇情勢的推進而言，凸顯的是“和合”之后“離別”的藝術對比。這場戲，所言之事是進京趕考，所言之情則是欲舍難離；湯家各色人等的出場，都是為第七分曲《折柳別》所做的鋪陳。吳唱“悔教夫婿覓封侯”，湯唱“十年天涯無音問”；吳唱“芳草處處花爭艷”，湯唱“吳山萬里故人心”……這之后，湯顯祖和吳氏在場次轉(zhuǎn)換間走出戲外，是飾演吳氏的馨安對近十年未曾謀面的海若欲言又止；二人來不及多言，第三場《狀元決》便絲幕啟、板鼓催。這本是決定湯顯祖“萬里前程”的關鍵時刻，卻無奈這邊廂“滿腹經(jīng)綸朝堂棄”，那邊廂“連理比翼隔陰陽”。在這樣一個巨大的人生轉(zhuǎn)折中，創(chuàng)作者運用了類似《沙家浜》“智斗”一場中“背工唱”的寫法（即第十分曲《真金火煉》）。湯顯祖是“豈能側(cè)行俯立巧言令色，豈能飄萍無根隨波浮沉”；與湯同具才情的沈公子是“只怕滿腹經(jīng)綸朝堂棄，雄心壯志委于地”；想搭順風車“高中金榜”的“官二代”大公子是“他（指湯）窮酸倔強難得計，他（指沈）婉轉(zhuǎn)圓融作成易”；考場總裁曹大人則是“他（指湯）不識時務認個死理，他（指沈）人情練達周旋得體”……雖然這段“背工唱”強化了音樂劇的“中國風范”，但這一場的“精神標高”卻是第十一分曲由吳氏唱出的《你是我的英雄》：“……愛你，你是我的英雄，士君子心中自有一女神；一樣的清白貞操，豈能委身于人。”其實，這一場的吳氏只是湯顯祖眼前的幻象，是湯顯祖無論“在場”還是“不在場”都會持守的堅貞。

大凡人有“持守”便難得“圓融”，第四場《坐困南都》說的便是湯顯祖困于官場，不得升遷。從以“歌”演“劇”的視角看，這場戲有兩段不斷強化、一再深化的唱段凸顯并升華了湯顯祖的性格。第十二分曲《好一個奇男子》先是同僚官員的輪唱：“他墨有云煙，筆有刀鋒；他硯有波濤，紙有香馨；他上下天地，來去古今；他游龍屈伸，自由張弛?！备枧畟兊膸颓唬骸昂靡粋€奇男子，好一個奇男子?！陛喅耐殴賳T繼續(xù)：“他觸犯名教，挑戰(zhàn)禮綱；他蔑視俗套，超邁庸常；原來他面冷心熱，古道熱腸；他不為鄉(xiāng)愿，狂狷清揚?！睅颓挥制穑骸昂靡粋€大膽狂奴，好一個大膽狂奴?！边@時“輪唱”轉(zhuǎn)入一位名伶的“獨唱”：“多虧他散官南京，信筆閑差，癡向詞中寄，豪向曲中埋；那些虛頭假套，盡管拋開，寫出人心曲折情懷，男女歡愛?！痹倨鸬膸颓粍t是“好一個有情郎，好一個有情郎”。應該說，這種“輪唱”和“幫腔”是我們戲曲表現(xiàn)中常用的手法，這當然也大大強化了音樂劇的“中國風范”。只是我覺得歌詞還可微調(diào)得更為精確：“墨有云煙，筆有刀鋒”莫如“墨有霜凝，筆有劍峰”；“硯有波濤，紙有香馨”莫如“硯有浪翻，箋有雷驚”……當然，這并不影響與第十四分曲《文壇倡新聲》在結(jié)構(gòu)上的呼應。作為彼此呼應的一支分曲，曲名不如直截了當就叫《好一個有情郎》。這支分曲是原先輪唱的官員轉(zhuǎn)變?yōu)橐灰慌c湯顯祖對唱。官員甲：“曹大人著述，天下無雙，文以載道，滿都推賞?！睖@祖：“學鬼秦漢，承唾宋唐，移花接木，剽竊舊章?！惫賳T乙：“我等有幸，目染耳濡，不亦有榮乎？”湯顯祖：“什么文壇盟主，無情無物，看一班拘拘腐儒?！惫賳T丙：“當今圣上已恩所鐘，今后朝政必我曹大人領統(tǒng)?！睖@祖：“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愿天降斯人，真情為民眾?！币粋€“一一對唱”會讓人聯(lián)想起歌劇《劉三姐》中，劉三姐對替土財主“對歌”的三名“秀才”的駁斥；此間湯顯祖的駁語作為官場中人似乎過于“率性”——但這就是湯顯祖，是在三段對唱中依然再現(xiàn)的“幫腔”中所點明的：好一個奇男子！好一個大膽狂奴！好一個有情郎！這支分曲用《好一個有情郎》作為曲名才會更加醒目貼心。

這樣“率性”的湯顯祖，必然連“南都”都待不住，“貶放南荒”的結(jié)果當然也就是“必然”的了。其實湯顯祖的這種“率性”，不僅不容于同僚，而且不容于長輩，如其父便直言“終日沉湎度曲寫戲，不過是雕蟲小技”。正因此，湯顯祖才無時不刻思念亡妻，思念那位無時不刻念叨著“你就是我的英雄”的吳氏。作為全劇下半場的第二幕從《貶放南荒》切入，說明這場戲（第五場）是湯顯祖真正的人生“拐點”。這場戲從整體結(jié)構(gòu)上完全不同于前幾場——不同于前幾場僅在開場或收場之際才從“戲中”跳出，才由“人物的扮演”回到“扮演人物的人物”。這場戲的整體構(gòu)成便是“跳出跳進”，也即一段“今人解讀”一段“湯顯祖本事”——“今人解讀”在“解讀”之際有些許“調(diào)侃”，頗類傳統(tǒng)戲曲的“插科打諢”；而“湯顯祖本事”則體現(xiàn)出對“解讀”的“解讀”——只不過由起初的單純演述“本事”到后來的“本事+解讀”將古今、幻真、虛實融為一體，于是便有了第十二分曲《湯公貴生而愛眾》。這支分曲里湯顯祖分別從儒、道、釋來闡發(fā)他的“貴生”學說，而接唱的諸人都是畢業(yè)于當代玉茗堂戲校的“扮演人物的人物”。湯顯祖：“儒家重仁義，天地有大德”；沈流芳：“要尊老愛幼，要愛花護草，天生萬物最有德”。湯顯祖：“道家心放平，自然順生命”；瑤瑤：“要保重身體，要自由自在，遠離禍端不折騰”。湯顯祖：“佛教了死生，五果和六因”；樊思思：“不自尋煩惱，要祈求福報”，陳大明：“阿彌陀佛唄咩哞”……聽到這兒，似乎為今人的“游戲人生”頗感遺憾，也似乎從湯顯祖那兒看到了陳子昂《登幽州臺歌》的“獨愴然而涕下”。但創(chuàng)作者的用意顯然不在此。通過上述“游戲人生”的鋪墊，在湯顯祖表達“天地孰為貴，乾坤只此生，海波終日鼓，誰悉貴生情”之后，飾演湯妻吳氏的馨安終于理解了“假若只有這一次生命，我們能不能付出真心”。于是便有了湯、馨時空穿越中的“二重唱”：“天上有多少星辰，人間就有多少愛情。無私無我，融進愛情的真身，有你有我，直面世界的本根。任他背景紛飛，時空疊映，我們愛了，就是永恒！”

《夢臨湯顯祖》劇照

第七場《夢醒京華》與一幕第三場《狀元決》遙相呼應，是湯顯祖又一大人生轉(zhuǎn)折。那一場是“滿腹經(jīng)綸朝堂棄”，這一場則是：“顯宦高銜不稀罕”……人生誰不想“萬里前程”？人生誰又想“側(cè)行俯立”？人生誰不想“盛德凌煙”？人生誰又想“巧言令色”？罷、罷、罷，夢醒京華不如歸去，度曲臨川“至情”一往！在這“一往而深”的“至情”中，亡妻吳氏的召喚款款而行：“人生如夢，醒眼朦朧。愛你，你是我的英雄。論什么成敗，也不說什么轉(zhuǎn)頭皆空；失敗的英雄，請回你的江東。如果，我們相隔千山萬水，有千言萬語，誰個能說？如果，我們相隔一個春夢，有萬般柔情，難和你說！……”（第二十七分曲《我們只相隔一個夢》）。于是，臨川便有了一位名享寰宇的“度曲人”；于是，湯顯祖便有了一部名揚萬世的《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边@正是第八場《臨川度曲》的人生旨趣。當代人（海若）演湯顯祖，湯顯祖寫杜麗娘（《牡丹亭》），杜麗娘（馨安）悟“還魂記”……竟引出一對當代青年海若與馨安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在這里，你不得不佩服第三十分曲《千秋玉茗，生死相愛》的語出尋常、“意”涉“雙關”。湯顯祖對杜麗娘（也是對他癡念的吳氏）：“你在我的夢里，你在我的心田。讓我們的愛，生生世世，纏纏綿綿；讓我們的情，生生不息，纏纏綿綿?！倍披惸飳@祖（應當是使她還魂的柳夢梅）：“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守得個梅根相見”……于是，全劇走向了一個多重時空交織的結(jié)局：先是柳夢梅走向杜麗娘，輕問：“麗娘，你生轉(zhuǎn)來了？”次為吳氏走向湯顯祖，細語：“相公，我們回家”；再是飾演湯顯祖的海若走向飾演杜麗娘的馨安，意味深長地說：“馨安，你還走嗎？”……此時“終曲”重現(xiàn)“序曲”，從“無古無今，方生方死”的聲遏行云，到“我們愛了，就是永恒”的繞梁余韻——誰說不是“千古的絕唱至情的愛”？

看這部入戲出戲、出戲又入戲的音樂劇，我會由湯顯祖“至情”的“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聯(lián)想到稍早于他的徐渭——徐渭的“摹情彌真則動人彌易，傳世亦彌遠”。徐渭寫戲，強調(diào)要真實地摹寫感情；這個“摹情”在湯顯祖看來就應當是摹寫“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至情”。曾有古戲樓書有戲聯(lián)曰：“隨緣設法，自有大地眾生；作戲逢場，原屬人間本色?！钡魳穭　秹襞R湯顯祖》讓我們感悟的是：我們每個人都在演出著自己的戲劇人生——我們追求理想，我們也堅守情操；我們向往兼濟，我們也執(zhí)念獨善；我們渴求偉岸，我們也樂道平凡……我們都可以把個人的情愛化為天地的大愛，我們不是湯顯祖卻可以像他那樣做一個人、做一件事、做一場夢……

于 平：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南京藝術學院中國當代舞劇研究中心主任

責任編輯：蔡郁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