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蘭
(大理大學文學院,云南大理671003)
明詞俗化原因探析
張若蘭
(大理大學文學院,云南大理671003)
明詞的曲化為眾所知,然而俗化這一概括更足彰示明詞的主流走向。明詞的俗化有其內(nèi)因,首先是傳播與接受途徑的影響,其次是詞體功能的變遷。同時,明詞的俗化并非孤立現(xiàn)象,而是置身于明代社會與文化變遷的大環(huán)境中,是為其外因。深入探析明詞俗化的原因,對全面認知明詞俗化的必然性與合理性有所助益。
明詞;俗化;原因
明代歷來被認為是詞史的衰敝期。前人對明詞衰敝的現(xiàn)象與原因早有分析,究其大要,不外三端,即似曲、尚艷、格低。似曲幾乎是自清以來詞家的公論,如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三云:“蓋明詞無專門名家,一二才人如楊用修、王元美、湯義仍輩,乃以傳奇手為之,宜乎詞之不振也?!薄?〕張仲謀《明詞史》對此亦有系統(tǒng)分析,指出明詞在理論和創(chuàng)作上都有詞曲不分的突出現(xiàn)象,這對明詞曲化影響極大。尚艷也是前人指責明詞的要點之一。尚艷首先表現(xiàn)在明詞題材選擇的傾向,也直接作用于風格的形成。吳梅在總結明詞之弊時,將尚艷目為明詞第一弊,云:“才士模情,輒寄言于閨闥;藝苑定論,亦揭橥于香奩。托體不尊,難言大雅,其蔽一也?!薄?〕至于明詞格低之說,亦屢出而習用,或如高佑釲《湖海樓詞序》云其“鄙俚褻狎,風雅蕩然”,或有王昶《琴畫樓詞鈔序》謂之“粗厲媟褻之氣乘之”。諸論皮相雖異,其神則一,均強調(diào)明詞氣格不高的弊病。
實則,似曲、尚艷與格低并非孤立現(xiàn)象,而是同一本源之多面表現(xiàn)——其源同在“俗化”二字。似曲、尚艷與格低看似各有偏重,若將之歸并,則不難發(fā)現(xiàn),三者皆指向“俗化”二字:似曲是向比詞更為通俗甚至低俗的文學樣式靠攏,尚艷為民間俗文學的特征之一,格低則疏離于文人的雅趣而沾染世間的俗氣。因此,前人之觀點可以一言以蔽之:“俗化”。似曲、尚艷、格低作為相互依存、同生共衍的現(xiàn)象共同造就了明詞的俗化。當然,明詞的俗化并非是各階段均衡不變的,而是漸行漸俗,至明代中后期而登其峰造其極的。明詞的俗化及在特定時段的異常突出的原因何在,便是本文著力探析的內(nèi)容。
明詞的俗化與外部環(huán)境密切相關。歷來指摘明詞衰敝的詞家,所缺失的正是將明詞放入當時的文學與文化大背景進行觀照的嘗試與努力,從而導致孤立看待的不足,明詞之俗化,自有其不得不然者在。
(一)奢享與從俗——文人生活和心態(tài)的影響
明代社會,尤其至明代中后期以來,社會在向近代社會的轉(zhuǎn)型過程中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政治上的昏暗與無奈導致不少文人士大夫返歸于己,自求娛心。商品經(jīng)濟恣肆發(fā)展,帶來物質(zhì)生活的豐富,更為物欲的彌漫創(chuàng)造溫床。以江南蘇杭為代表,自明初的蕭條而至漸復生意,以至明弘治中,奢享之風已然彌漫堪驚,其變化之跡,王锜記載甚明:
吳中素號繁華,自張氏(張士誠)之據(jù),天兵所臨,雖不被屠戮,人民遷徙實三都、戍遠方者相繼,至營籍亦隸教坊。邑里瀟然,生計鮮薄,過者增感。正統(tǒng)、天順間,余嘗入城,咸謂稍復其舊,然猶未盛也。迨成化年間,余恒三四年一入,則見其迥若異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閭檐輻輳,萬瓦甃鱗,城隅濠股,亭館布列,略無隙地。輿馬從蓋,壺觴罍盒,交馳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載妓之舟,魚貫于綠波朱閣之間,絲竹謳舞與市聲相雜?!?〕
王锜所錄,要在成弘之際,此后,奢侈享樂之風,愈演愈烈,原本應為文化引領者的文士階層亦不能免俗——其處世觀念、生活理念及其心態(tài)亦皆不免產(chǎn)生引人矚目的變化。此類變化屢見于筆記雜談等史料的記載,顯然并非個例。文士之中,既有為官而列縉紳之屬者,亦多雖非官宦而多與之交往者。與文士有較大重疊面的縉紳階層,和商人同為當時奢華之風的重要締造者和積極享用者。顧起元《客座贅語》如此記錄:“有一長者言曰:‘正、嘉以前,南都風尚最為醇厚。薦紳以文章政事、行誼氣節(jié)為常,求田問舍之事少,而營聲利、畜伎樂者,百不一二見之?!薄?〕言下,正、嘉以往,縉紳士夫之生活多營利逐樂。就一般文人而言,既然不可出離于世間,沾染世間奢享浮華習氣亦屬尋常了。甚至,原本更應出離世間、飄然塵外的“高士”亦不能免俗。吳琦、肖豐對明代陶瓷器皿所繪之“高士圖”進行的研究也極為清晰地顯示出,明代的高士生活,或曰世人心目中、高士理想中的生活,乃有逐漸從“清靜無為”的出世(典型映現(xiàn)為正統(tǒng)間攜琴訪友梅瓶所繪“高士圖”中高士所處的環(huán)境為“荒涼的空谷曠野,毫無人煙跡象,空中飾以大團的流云和霧氣”)到將“清靜無為和世俗享樂融為一體”的“調(diào)和”傾向(典型映現(xiàn)為明中后期陶瓷器皿之“高士圖”中,高士所處環(huán)境從荒野到亭閣,生活狀態(tài)從獨立到僮仆隨侍等)〔5〕。
顯然,求田問舍成為尋常,既需有相當?shù)呢斄榛A,亦是求財牟利的手段。文士欲得“歌兒舞女,以養(yǎng)天年”亦離不得雄厚的物質(zhì)基礎。利與樂之間的相互關聯(lián),使得因?qū)飞菹碇瓒心怖蟪蔀樽匀欢厝恢?。以故,馮夢龍《警世通言》中屢屢道及的“世間所敬者,財也”“你若有了錢財,沒理的變作有理,沒才的翻作有才”等,竟也侵襲了文人的心靈世界,以至于沈練塘毫不諱言地論道“文人無不重財”。這實在不能不發(fā)人感慨。
(二)為心至為利——文學功能的遷移與文學商品的彌漫
如前所述,文人既然不能出離于世間對尋利與享樂的追求,其所最擅長亦最能體現(xiàn)其價值的文學創(chuàng)作則將難免于功能上從抒心到牟利的轉(zhuǎn)變或部分遷移。
在明代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尤其是明代中后期,文人的文學認知與態(tài)度有著極為明顯的為利化傾向。文學作品抒情娛心的陶冶之具功能依然存在,但文學與權利及其他文化一樣,也在相當程度上成為以出售和售出為目的商品,且對其商品價值日益看重。文學與文化的商品化是指文化產(chǎn)業(yè)的發(fā)達,導致了諸多文學作品成為消費產(chǎn)品,進而以營利為目的。葉盛《水東日記》云:“三五年前,翰林名人送行文一首,潤筆銀二三錢可求,事變后文價頓高,非五錢一兩不敢請,迄今猶然,此莫可曉也。”〔6〕可見,文學的有價化以及漲價化。更有意思的是李詡《戒庵老人漫筆》所云:“嘉定沈練塘齡閑論文士無不重財者,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讬以親昵,無潤筆。思玄謂曰:‘平生未嘗白作文字,最敗興,你可暫將銀一錠四五兩置吾前,發(fā)興后待作完,仍還汝可也?!薄?〕如此作文,情興之感發(fā),心性之舒展,早不重要,重要的是金錢的觸動與引誘。對這樣的變化,筆記方志等史料記錄還有不少。毫無疑問,文學的功能,在明代中后期文人處,至少是兼有為己的抒情娛心功能與為利的商品交易功能的了。
(三)從俗與下行——文學對象的擴展與文學風味的改變
文學的部分商品化必然導致文學一定程度的下行趨勢。文學的商品價值使得文學的適用對象不再僅局限于有高雅藝術愛好和純粹心靈追尋的文人,而是擴展和下行到以雅趣實現(xiàn)自我包裝的商人、以文化娛樂自我的市民等。在此擴展與下行中,俗文學、俗文化的雅化提升與雅文學、雅文化的從俗調(diào)整并行不悖、饒有默契地進行著。這在小說與詩詞的關系中表現(xiàn)得極為鮮明——一方面,小說需要借用詩詞進行高雅化包裝,同時,為適應讀者的趣味和情節(jié)的需求,小說作者在選擇詩詞入小說時又傾向于通俗易懂、字句艷美之作,甚至對不符合要求的字句進行從俗改造。因此,文學的下行,從對象上看,主要指文學作品或文化產(chǎn)品所面對的對象有從士大夫階層或文人階層擴展至文化素養(yǎng)相對較低的商人及普通民眾的趨向。從結果上看,文學的下行,必然導致其風味的從俗。歸根結底,文學的下行與文學的商品化密切關聯(lián),并共同指向文學的俗化。
概言之,世風的異變、心態(tài)的轉(zhuǎn)變帶來文學商品化的必然,商品化導致下行的現(xiàn)實。這一邏輯鏈條環(huán)環(huán)相扣,密不可分。最終,文學乃至更為廣泛的文化從純粹的高雅享受、為心的陶冶之具,淪為牟利的工具、出售的商品。文學的下行與商品化在明代中后期以來尤其突出,明代的所謂文學作品,相當部分已喪失文學的本質(zhì),而唯利是圖地以出售及售出為終極目標。于是,文學在極大程度上與商品同化,成為附庸風雅的道具和雅諛雅賄的工具。潤筆代耕風行一時,冊頁幛詞漫天飛舞,墮落所帶來的入骨俗化彌漫文學與文化的大環(huán)境。因此,從本質(zhì)上看,明詞的俗化是不可避免的,亦是自然而必然的。
至明,詞壇內(nèi)部也有諸多變異,并直接作用于明詞風格的最終形成。其中,傳播途徑及創(chuàng)作功能的變遷尤為突出。
詞之傳播,主要為口頭及書面兩途。就宋詞而言,其口頭傳播以歌妓演唱為主,間或有以說話故事穿插詞的演唱,前者為主。書面?zhèn)鞑ブ?,單行的個人詞集及詞選是主力軍,間或有題壁、單作流傳等情況。換言之,在宋代,無論是口頭傳播還是書面?zhèn)鞑?,詞的傳播是以獨立的、單行的方式為主,并不過多地與其他文學形式并傳,亦不過多地依賴或寄生于其他文學或藝術形式。
在明代,詞的傳播仍有口頭與書面兩大途徑,不過卻出現(xiàn)了極突出的變化,即獨立性部分喪失,多元性和從屬性漸增。
(一)口頭傳播——借曲還魂的訴求與實現(xiàn)
詞的音樂性自南宋已衰,然而降至明代,歌詞仍未絕響。
從詞序及其余材料判斷,在明代,《滿江紅》《沁園春》《蘇武慢》《如夢令》《陽關引》《謁金門》《賀圣朝》《好事近》《花犯念奴》《杏花天》《燭影搖紅》《意難忘》《浪淘沙》《一剪梅》《天仙子》《千秋歲》等調(diào)仍可歌,比如丘濬《滿江紅》(百歲人生)序云:“他日蒙賜告歸省,道過橫浦,少憩梅峰之下,命童子歌此詞以佐觴,先生能為我痛飲否”,楊儀《杏花天》序云:“辛亥正月,水仙盛開,對花夜酌,以古調(diào)《杏花天》歌以進觴。此曲初似不葉,然入越調(diào),北音發(fā)聲,自得悠揚之趣,乃知易安之能賞音,以解婦為足少也”等等。此外,小說也寫及部分詞作,如《千秋歲》被書中人物歌唱,也可側(cè)面見證部分詞作的可歌性。那么,這些可歌之詞到底是如何實現(xiàn)其音樂性的?楊慎《花犯念奴·有序》之序提供了一條線索:“射陂朱子作《清調(diào)曲》七解,所謂‘神樓一何峻’也?!穗[括為近調(diào)一闋,以《白石譜·花犯念奴》按之,可歌也。”此為按姜夔舊譜來唱詞之例。不過,此序是筆者所見的依舊譜歌新詞的孤證,并非明人唱詞的不二法門。其余據(jù)記載能歌的詞調(diào),多為借助曲調(diào)演唱。比如王驥德因“歌法不傳,殊有遺恨”而將《草堂詩余》中的詞作“各譜今調(diào),凡百余曲?!睏钌鳌墩{(diào)笑白話·隱括毛澤民詞》則將已不可歌的宋人轉(zhuǎn)踏舊詞稍加改動,隱括入曲。朱應辰更明確闡述隱括前人詞作入曲的動因:“《草堂詩余》中有警悟數(shù)詞,人咸誦之,惜未能被諸聲歌以宣發(fā)之爾。余居環(huán)樓,長宵夢醒,每聞鐘聲,偶誦秦少游《蝶戀花》首句‘鐘送黃昏雞報曉’,一時感興,遂合五詞,填腔以南音屬套歌之?!薄?〕這些都可見明人因追崇前人,而將詞用曲調(diào)歌唱的訴求和實踐。值得注意的是,如《滿江紅》《沁園春》《謁金門》《賀圣朝》《好事近》《杏花天》《燭影搖紅》《意難忘》《浪淘沙》《一剪梅》《天仙子》諸調(diào)在南曲中均有同名之調(diào),且體式與之相同或相近,以至曲譜中部分詞曲同名的牌調(diào)直接以唐宋舊詞為格律例證。明人程明善《嘯余譜》卷七《南九宮十三調(diào)曲譜》在列出曲譜的同時,將詞曲同名者作了一一比較,指出曲之體是否“與詩余同”,并大量引用唐宋詞舊作為曲牌格式的例證。比如:
正宮調(diào)慢詞
《安公子》(此系詩余,亦可唱)引柳永“長川波瀲滟”一詞為例。
中呂引子
《行香子》(此系詩余,亦可唱)引蘇軾“清夜無塵”一詞為例。
《青玉案》(此系詩余,亦可唱)引賀鑄“凌波不過橫塘路”一詞為例。
《尾犯》(此系詩余,亦可唱)引柳永“夜雨滴空階”一詞為例。
《剔銀燈引》(此系詩余,亦可唱)引柳永“何事春工用意”一詞為例。
……
其標明“亦可唱”之調(diào)十八,均“系詩余”(因篇幅所限,不盡錄)。這說明至少這十八詞調(diào)在當時完全可以用曲樂歌唱,其傳播途徑便不僅書面一途。另外,程敏政標明“此系詩余”者在當時應該也可以配合南曲音樂演唱,而這些標注為“與詩余同”的曲牌恰好也在文人詞中多有可歌的記載。
值得注意的是,以詞入曲的現(xiàn)象早已存在,王易先生《詞曲史》中曾類列了詞曲同名者的體式異同情況。據(jù)其統(tǒng)計,北曲與詞相近者二十三,與詞全同者十一,而南曲與詞相近者三十三調(diào),與詞全同或以詞入曲者四十五調(diào)〔9〕。由此可見,南曲中同于詞或徑直以詞入曲的曲牌顯然多于北曲。換言之,詞在明代以移花接木的方式實現(xiàn)音樂性的空間顯然比前代更加充分。綜上可見,明代部分詞作仍可歌,且整體的合樂可歌性因以詞入曲和用曲樂唱詞現(xiàn)象的增加而得到增強,詞的合樂可歌性及與之伴隨的口頭傳播接受性較之金元時期并未削弱,反而有所強化。但是,此時詞的口頭傳播已經(jīng)喪失了獨立自足的能力,從音樂上看,借助曲樂,同時,詞牌與曲牌的合一與詞作在劇曲中的使用,導致了詞曲不分觀念的進一步強化。因此,伴隨著詞口頭傳播性的增強,詞所受到的曲之影響也不免加大,從而帶來詞的創(chuàng)作風貌的一定變化,比如傾向于口語化和淺俗化等等,從而導致整體似曲的風貌特征,換言之,導致了詞向著比自己更俗的文體風味下行。
(二)書面?zhèn)鞑ァ左w的承載與選擷
書面?zhèn)鞑ブ?,詞集雖仍是詞傳播的最重要途徑之一,但是新增傳播途徑也極為突出,尤其小說和娛樂性通俗類書的肇興使大量詞作有了正統(tǒng)之外的另類傳播途徑。
首先,小說在詞的傳播和接受鏈條中作用突出。
隨著書籍出版的興盛,明代,尤其是明代中后期,小說大量刊行,普及度和影響力空前提升。這些小說樂于穿插詩詞等韻文形式于其間,如《金瓶梅》引錄詞作達四十余首??偟目磥恚督鹌棵贰匪浽~作風格偏于通俗、香艷,且時常為適應情節(jié)需要而對詞句加以篡改。這并非個案,而幾乎是小說引錄詞作的通貌。由于小說以娛樂消費為目的,面對的主要是普通民眾,廁身其間、委身下嫁的詞作在其間僅僅起妝點或調(diào)劑的作用,因此不能不化雅為俗,甚至改變自身形態(tài),以作適應。并且,流傳日久、浸染漸深,從俗之風又難免作用于新的詞創(chuàng)作,從而影響其題材、風格與品位。
其次,娛樂性通俗類書在詞作傳播中的作用不可小視。
現(xiàn)存的娛樂性通俗類書多刊行于萬歷朝,主要有《國色天香》《繡谷春容》《萬錦情林》等。這種介于類書與文學總集之間的書籍,在市民中較為流行,影響很大,正如劉天振所論,“至明代中后期,適應市民精神文化需求的增長,坊肆間競相刊行博收多種文體、近似文學總集的通俗類書。這些書籍的審美格調(diào)已不在意‘高雅’與‘通俗’的區(qū)別,奉‘雅俗共賞’為旨歸,以擁有最廣泛的讀者群體為目標。這些讀物書在當時社會上的普及流行侵光與今日社會風行一時的‘暢銷書’有些相似。”〔10〕娛樂性通俗類書中存詞不少,《萬錦情林》《增補燕居筆記》(林本)、《國色天香》均將“詞類”作為專門文體選錄,錄詞均在二十首以上?!独C谷春容》則列“詩余摭粹”“彤管摭粹”等,收詞作及其本事數(shù)十篇。娛樂性通俗類書一般錄前人舊作,選擷也體現(xiàn)出艷與俗的突出特征。以《繡谷春容》為例略作分析:其一,選詞不以名家為準,溫庭筠、韋莊、秦觀、周邦彥、賀鑄、辛棄疾、姜夔之作不入選家法眼,而諸多無名氏或毫無令名的詞人之作卻得以選錄。其二,選詞注重趣味性、通俗性?!独C谷春容》中詞作的來源多是筆記雜談及小說叢話,錄入詞作時也將本事及附會之事一并錄入,可見編選目的不是存詞,而在娛樂傳奇。因此,選作的趣味性、通俗性較濃,如“曹東畝慰足詞”“方谷珍竹節(jié)籠和尚”本事既趣且奇,詞亦諧趣多于雅韻。這類以諧趣為旗幟的詞作,在南宋以來的詞選中很少選錄,卻在《繡谷春容》中被目為詩余之“粹”。其三,女性詞,尤其是與女性情感有關的詞作及其本事選錄較多??梢姡浴独C谷春容》為代表的娛樂性通俗類書所選的詞作與文人化、正統(tǒng)化的詞選差異明顯。差異的產(chǎn)生源于標準和目標的迥異。娛樂性通俗類書的編撰目的是供市民大眾娛樂消遣,而非存詞或傳詞,因此所重只在趣味性、通俗性、情感性。
綜上可見,小說與娛樂性通俗類書在明代成為詞作傳播新的重要途徑。其中所選擷的詞作共有著鮮明的風格傾向:俗與艷。毫無疑問,小說與娛樂性通俗類書在成為詞作傳播新途徑的同時,對時人對詞作的認知以及對詞作風格傾向的取舍也難免會產(chǎn)生相當?shù)挠绊憽?/p>
總的看來,明詞的傳播與接受途徑對前代既有繼承,也有突出的新變。新變的意義和影響在于它們對詞的俗化趨向具有牽引作用,是明詞之所以具有如此風貌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明代,尤其至明代中后期,詞的創(chuàng)作目的與應用功能變化可觀。首先,詞被空前突出地應用于社交應酬,無論是民間抑或官場,詞都扮演了重要的社交角色,涉筆應酬的詞人數(shù)量及應酬之作在個人詞集中占據(jù)的份額和比重都十分驚人。其次,部分詞人詞作脫離南宋以來的雅化軌跡和詩化題材選擇,而向著唐五代及北宋的側(cè)艷助歡傳統(tǒng)回歸。目的和功能的轉(zhuǎn)移,無疑會影響到詞作的格調(diào)與風貌。
(一)世俗應酬的大肆入侵
明詞的社會功能和交際功能空前膨脹,文學功能和抒情功能卻極度式微。不少詞作已從審美愉悅的傳遞者蛻變?yōu)閼杲浑H的承載物,明詞好應酬之弊堪稱千夫所指、萬喙詬責。
1.幛詞的泛濫與詞的應酬化
詞被大量用于世俗應酬之中,與幛詞在明代的流行及其體式有關。幛詞,又作帳詞、障詞,幛是舊時作為慶吊禮物之布帛,題字于其上而懸之。幛詞的體式一般前為駢文,后綴一詞。明初幛詞已漸彌漫,至明代中后期,只可以鋪天蓋地來形容幛詞泛濫之勢。幛詞的泛濫,必然相應地導致了詞用于應酬的激增。彼時,大家名家也不免于俗,如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云:“江陵封公名文明者七十誕辰,弇州、太函俱有幛詞,……”。夏樹芳的全集存詞二卷,其中一卷盡為幛詞。更有不少詞人所存詞作全為幛詞,著實可觀。
這些存身于幛詞中,以應酬為目的之詞,殊少文字的獨特性、文學的審美性和情感的動人性,尤以官場送行詞為典型。這類詞作多半近諛入頌,不離對被送者前程的贊美和祝愿之詞,典型者如蔣冕之《風入松·送李邦秀擢宰龍游》:
奉天殿上聽臚傳,轉(zhuǎn)盼幾經(jīng)年。兩京三都頻承寵,聲赫赫,交彩翩翩。別卻玉皇香案,暫教來判湘川。席猶未暖已東旋,去宰浙河煗。蛟龍不是池中物,蹄涔水,更肯流連。內(nèi)外省臺藩臬,從今歲歲喬遷。
對此類詞作如何看待,筆者在后文將會述及,此處不贅。
2.藝術的商品化與詞的應酬化
在明代中后期,被俗化的不僅是文學,還有本為醇雅的心靈愉悅和情感傳遞之具的繪畫、書法等藝術形式及山水景物等。因此,原本清雅的題畫詞、山水園林詞也與之俱俗,共同順應著和服務于世俗的應酬之需。
明代社交習俗中,拜謁時以冊頁為贈是常見之舉,而祝壽與恭賀時,除了用壽幛等禮物外,請人作畫,再題詞相贈也是流行的交際之道。詩、書、畫相融本為更好地滿足文人的清賞慕雅之心,但在明代,這一結合卻被有效地應用于世俗應酬中。應酬之畫與浮諛之詞交相輝映,共同實現(xiàn)社交功能和目的。如陳士元《桂枝香·題折桂圖送羅邑博赴試席間作》以“蟾宮折桂”之意贈人赴試,夏言《喜遷鶯·題一品當朝圖寄賀張靜峰》則是官員之間因升遷而作的吹捧諛詞。可見,適應不同社交場合和目的需求的畫作已相當廣泛地存在,而詞作題于畫上,則與畫作交相輝映,錦上添花。顯然,這些畫作與詞作并非畫家詞人情性的揮灑,而更近于產(chǎn)品和商品。
此外,明代不少題園林之詞,創(chuàng)作多應人之請,或素昧平生只為潤筆而作,或因友人親故相邀而為,或為諛世媚上,或者無奈承應。目的雖各異,但多不免有應酬味。彭華的《畫堂春·孫皇親重慶堂》二首尤其突出,如其一云:
錦衣兩世綴仙班,高堂鎮(zhèn)日盤桓。精神強健鬢毛斑,天與安閑。華露翠涵松柏,暖風香藹芝蘭。重重繞膝罄承歡,塵事無干。
總的看來,明詞,尤其是明代中后期的詞作,其功能與目的浸染了太多的世俗氣,詞的半壁甚至多半的江山都淪為了應酬之具。
然而,對此類詞作一筆抹倒,并由此而將明詞也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是否應當呢?筆者亦尚有說。不可否認,世俗應酬功能的強化影響到明詞的題材選擇,同時也影響了詞作的風格,導致詞作精神的卑下、骨力的闕如以及情感的缺失。然而,對明詞因功能與目的轉(zhuǎn)換而帶來的俗化作太多指摘亦屬無益。換個角度,如果拋棄純文學的單一立場,將目光投向社會轉(zhuǎn)型、文學下行、功能轉(zhuǎn)移的鏈條加以觀照,則不得不承認,明詞的俗化是必然的,亦是合理的。從文學功能的角度來看,正如孔子曾云,詩有興、觀、群、怨四大功能。群之功能,無論是結交朋友,或維持倫理,皆著眼于詩的社會交際功能。用于世俗應酬的部分明詞,顯然是以實現(xiàn)社會交際功能為目標的。毫無疑問,從藝術審美的角度,這類應酬之詞相對缺少文學的感發(fā)作用和美感體驗。但是,這類作品本非為文學而作,那么,只要它們能較好地實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的既定功能與目的,便值得肯定,其存在便是合理而有價值的,讀者又何須以純美的文學標準來衡量并加以評價呢?如陳霆《木蘭花慢·題雙鳳呈祥卷賀馮太守得子》所謂“喜仙山誕果,百年事,未為遲。正華館春融,紅裁錦褓,翠揭犀幃。天公要成雙美,五年間,兩送玉麟兒”一類詞作,不正完美地體現(xiàn)了祝賀頌美之心意,平添祥和喜慶之氛圍嗎?功能目的不同,標準自應有別,正如不能對充饑果腹之大盆菜以審美標準評價其擺盤造型,而只應對其療饑之功加以關注,亦不當要求應菜入烹的雞鴨鳴聲宛轉(zhuǎn)如乳鶯,而只求其肉美質(zhì)鮮。如此,方為合理。
(二)側(cè)艷助歡的傳統(tǒng)回歸
明代詞壇艷旗重舉,香風不絕,詞人幾乎都涉筆男女之情這一傳統(tǒng)艷科題材,且樂于大作“擬艷”“宮體”“閨情”“離恨”一類詞作。直至萬歷時,香風也一直熏染不息。明詞題材選擇的這一傾向與明人對詞的體性功能認知有關,也與明人對唐五代詞元音地位的推重相連。
首先,在主情與重情的文學思潮中,明人認為情是詞最應該和最宜于抒寫的題材。
明詞的尚艷不僅表現(xiàn)于創(chuàng)作,也畢見于詞論,且后者是前者的理論基礎和心理動因。比如王世貞的題材選擇傾向就與他對詞的淵源、功能及本色的判斷相關,其《藝苑卮言》云:
蓋六朝諸君臣,頌酒賡色,務裁艷語,默啟詞端,實為濫觴之始。故詞須宛轉(zhuǎn)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煙花于閨幨內(nèi)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戎服也。
上論將詞的起源歸為六朝君臣的“頌酒庚色,務裁艷語”,并將之目為詞“宛轉(zhuǎn)綿麗,淺至儇俏”的風格與“挾春月煙花于閨幨內(nèi)奏之”的場合、題材、功能規(guī)定性的形成原因。
其次,明人推尊唐五代詞,而此期詞的主要功能正是應歌與助歡,題材也多香艷。
明人來行學《草堂詩余序》將詞的創(chuàng)作場合、功用描述為:“珠簾以玳瑁為押,玉樹用珊瑚作枝。永對玩于床帷,長披拭乎纖手。因使詩盟酒社,月夕花朝,馬上頻開玉函,枕畔輕搖檀拍。肘懸丹檢,豪哲聊供捧腹之飲;帳鎖紅樓,嬋娟更唱蓮舟之引?!贝苏f極易使人聯(lián)想到歐陽炯《花間集敘》之“綺宴公子,繡幌佳人”云云。其實,明詞有著鮮明的復古傾向,且所追求和回歸的主要是唐五代的詞學傳統(tǒng)。而這一時期詞作的典型功能正是應歌與助歡。應該說,明詞在題材選擇上的尚艷傾向與他們向唐五代回歸以及對詞體功能的認知密切相關,也與明詞的音樂性(即應歌性)借助曲樂而得以回歸關聯(lián)極大。值得注意的是,明詞的尚艷因著回歸唐五代及同時曲化的影響、民歌的盛行而別有一番風味,部分艷科小詞頗有樸質(zhì)生新之味,比如董斯張之《菩薩蠻·閨情》:
君還不到春將去,君歸無處將春補。梁燕落紅泥,打斜簪發(fā)犀。鄰家癡姊妹,笑語撩人淚。供得一瓶花,低頭呆看他。
總之,明詞在題材選擇上的應酬和尚艷極為突出,這與詞在彼時的應用目的與創(chuàng)作功能有關。無疑,應酬性導致詞氣骨的喪失和精神的卑下。連篇累牘,幾乎占據(jù)詞壇三分之一疆域的應酬之詞使情志的抒發(fā)和美感的傳遞被嚴重地削減。不得不承認,由于目的和功能的限制,這些應酬之作已是機械式的產(chǎn)品,甚至商品。無論是自作還是代作,也不論是單純的應酬還是應請代為,這類詞的創(chuàng)作都可以套用一定的程式而敷衍成篇。也由于是以應酬或潤筆為目的而作,這樣的詞寫來自然率意,口語白話既不須回避,套詞頌語也無妨疊岀,而某一詞調(diào)的慣有步節(jié)結構、平仄等已不是首要或必須周全的了。這樣的詞作,文學性缺失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但是,如前所述,如果脫離純文學的審美眼光和評價標準,這類詞作的存在既有其合理性,其價值本也不在文學性的凸顯,只要能實現(xiàn)其應酬的功能和目的,那么也不必為其存在而捶足頓胸了。
尚艷傾向的突出歷來也被目為明詞的弊端之一。不過,相對于從俗與應酬的法螺轟鳴、齷齪不堪,尚艷并非毫無足取。從創(chuàng)作目的與功能上看,這類題材的詞作至少是以文學本身為出發(fā)點的。同時,詞本是民間小曲,具有俗文學的本質(zhì),因此以清人的雅化和尊體標準來反觀和要求明詞實有未允。并且,此期詞壇的尚艷以重情為基礎,置身于明代中后期主情和人性解放的大潮之中,同時也與對唐五代詞的推崇相應。如果《三言》《二拍》等對男女之情的描寫被目為是積極的、體現(xiàn)了時代氣息的,那么,詞中的類似作品何以就當被徹底否定呢?而且,這些詞中雖有率爾操觚的下濫不堪之作,卻也不乏可賞者。
明詞歷來有衰敝之評。綜觀前人所指認的明詞衰敝之三大象——似曲、尚艷、格低,其實均可歸結為俗化。不過,明詞的俗化并非是孤立存在的詞學現(xiàn)象,而是植根于明代社會文化與文學風氣遷移的大環(huán)境之中的。同時,值得注意的是,明詞的俗化并非一無是處的墮落,而需具體分析。世俗應酬使得明詞具有入骨的俗味,毫無疑問,這是對詞的文學性與美感的戕害,但同時又帶來了功能的擴展與價值的多元。在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下,這樣的必然之變有其合理性。向小說與戲曲的靠攏亦有其必然性,傳播上的借重和風格上的牽引,導致明詞的風格和功能有所改變。這帶來的就并非是一味的荼毒,反而還給部分明詞注入了新鮮的活力和本真的風格,使得明詞中的部分佳作具有了可以代表明詞的獨特美感。探析明詞俗化之因,實則提供了多角度、多元化認知明詞的功能、價值和美感的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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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Reasons for Secularization of Ci-poetry in Ming Dynasty
Zhang Ruola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Dali University,Dali,Yunnan 671003,China)
Ci-poetry in Ming Dynasty has acquired a lot of criticism because its style is somehow like San-qu which is flowery and erotic.On the whole,secularization was the primary cause of the phenomen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Ci-poetry in Ming Dynasty. Firstly,secularization was caused by the pathway of spreading and acceptance.Secondly,secularization was the result of function change of Ci-poetry.Finally,secularization is not an isolated phenomenon but was influenced by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change of the Ming Dynasty.By exploring the causes of secularization,we can get a whole picture of its inevitability and rationality.
The Ci-poetry in Ming Dynasty;secularization;reason
I207.23
A
2096-2266(2017)07-0048-08
10.3969/j.issn.2096-2266.2017.07.008
(責任編輯 黨紅梅)
2017-04-17
張若蘭,副教授,博士研究生,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主要從事中國古代詞學及云南古代文學的教學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