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青
我的祖父孫善康
孫小青
孫善康在書房寫作
孫善康部分散文出版物
人長大了,逐漸有了自己的家;等孩子長大了,離我們而去,這個家漸漸不復是以前的家。家,都是暫時的。但是,心中的家是唯一的,那應該是種種精神的凝聚,代代相傳而生生不息。祖父的精神,對于我來說,就如同心中的一盞不滅的明燈,照亮整個大家庭。
初識祖父,是我在三四歲時,從哥哥的口中,說祖父是一個“嚴厲”的人,并且“吃飯、走路都很快”。
后來看到祖父嚴格要求哥哥練大字、學英語單詞,無論溽暑還是嚴冬。我逐漸體會到祖父的“嚴厲”。這使得我很長時間在祖父面前不敢輕舉妄動。
我和祖父真正意義上的交流開始于我的初中時代,那時和他有較為頻繁的通信,談身世,談詩歌,談戲曲。凡新的文章發(fā)表,祖父照例首先寄給我們閱讀。我們從中學習到課本上所沒有的東西。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有一到兩個星期去常熟祖父處小住,名義上是代父親看望祖父或與表兄弟玩耍,但都有機會翻看祖父浩瀚的藏書,看祖父寫文章,譯文章,并且有機會和他談話,各種話題。那時正值我走向成年,對各種問題開始萌發(fā)自己的獨立思考,所以雖然與祖父相交只有短短的十來年,他對我一生各方面的影響是巨大的。
祖父在散文、戲曲理論、翻譯、藏書各領(lǐng)域都有相當?shù)慕洌行┥⑽?、譯作至今在網(wǎng)絡上流傳。如《朝花夕拾——憶三十年代文藝社的小刊物》《農(nóng)村的新副業(yè)》等等,成為經(jīng)典。除此,在我的心目中,祖父至少還在以下幾個方面深深地影響了我。
祖父是一個做事極其認真的人。
大部分人看書都是翻過了事。祖父看書是做筆記的。書買回來,用舊畫報紙小心包好,題上簽,貼在書脊上。再夾上一頁小紙作為書簽。凡書中有用或精彩處,祖父都會打開筆記本記下,回頭細細消化品味,化為己用,或有自己的判斷和感悟,體現(xiàn)在他的文章中。這樣的讀書當然是有質(zhì)量的,他樂此不疲,充滿了激情。祖父寫文章、譯稿都是“稿經(jīng)三易”,先是看他打“腹稿”,一個人在那里遠望、思考;而后完成我們看不太懂的草稿;抄到格子紙上后,又會有一次或兩次修改,多的時候,也會改得面目全非;最后一筆一劃整整齊齊地謄寫出來。這本集子的照片,特地選拍了一部分保存較為完好的祖父的筆記和手稿,密密麻麻。對我來說,這就是一種精神。
祖父是一個胸懷寬廣的人。
記得一次我們與祖父從觀前街走回南門,時值冬季大風,途經(jīng)文化宮時,“呼”地一陣大風正好刮起,將一排停在路邊的自行車“嘩啦啦地”刮倒。室內(nèi)的人跑出來,沖著我們?nèi)氯缕饋?,指責我們碰倒了他們的自行車。我們當然不能同意,準備過去理論。這時,祖父三步并作兩步搶在我們面前,二話不說,伸出手和對方緊緊握手,然后轉(zhuǎn)過身來,一輛輛扶起車……雖然不是什么大事,但這事牢牢印在我腦子里。以后和別人有矛盾,總是以和好的方式去解決,伸出自己友好的手,有時候吃點虧并沒有什么大礙,特別是小事,更沒有計較掛心的必要。
祖父是一個懂得生活意趣的人。
祖父解放前曾在上海洋行工作,與洋行老板艾其美打交道久了,自己也學得一手好西餐料理。我沒有機會嘗過全部。但曾看到他夏天享用葡萄酒時剝上一兩個鮮葡萄扔在酒里;看到他泡制人參酒。和我談及《閑情偶記》《隨園食單》《雅舍談吃》……歷歷在目,常常開玩笑似地評價我“喜好時鮮貨”。在他八十多歲時,還給我煎過一次糕,外脆里嫩,實在是好手藝。
祖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祖父在各種地方并不拘泥形式和小節(jié),但對于他母親(我的太祖母)以及我的奶奶的思念是那樣的真摯。很多年來,他經(jīng)常一個人獨處思念,一個人去謁墓,更多反映在他的文字中。作為小輩,我們不敢多問及。他的內(nèi)心世界是豐富的,我們只有從他的文字中深刻感受到這一點。
午夜,難以入眠時,我常常會思考一個人存在的意義。我想,對于我們大部分并不為社會創(chuàng)造直接財富的人來說,他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物質(zhì),除了可以合理利用的物質(zhì)外,最后從整體而言,都是整個社會的財富。此外,他應該有他的精神財富遺留在這世界上,各種各樣的精神世界的財富:思想、技藝,或者情感。
祖父就給我們樹立了這個榜樣,留下了那么多精神財富,留給我們一個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