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2016年,作家張悅然面臨著重新回到公眾視野的困擾。此前的幾年里,她已基本脫離了青春文學偶像作家的身份,偶爾編編雜志,在大學里教教書,“過的完全是正常人的生活”。不過她也深知,這一切會因新作的面市而再次發(fā)生變化。
去年3月,張悅然在朋友圈群發(fā)了長篇小說《繭》的第一篇書評并留言:“想到接下來要不斷發(fā)一些和自己有關的內容,就感到很窘迫?!痹谀侵?,她配合著新書的步調,頻頻出現在鎂光燈下。起先是圍繞作品的宣傳,到年底,則是紛至而來的各種獎項,其中“2016書業(yè)年度評選”頒出的年度作家或許并非分量最重的,但在領獎臺上她仍坦言,收獲這份來自書業(yè)的榮譽,對她而言“有著獨特的意義”。
起初連載于《收獲》,最終花落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繭》,是張悅然的第四部長篇小說。此時距離她的上一部長篇面世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在這部小說中,熟悉張悅然的讀者仍能找到作者某些鮮明的印記:基調依舊是灰暗的,主角仍然是“80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是一如既往,仿佛隔著一層玻璃般的若即若離。但與過去不同的是,這一次張悅然筆下的故事不再是慣見的青春殘酷物語,語言也一改過往的華麗頹廢,呈現出某種冷峻、堅硬的質地?!斑^去寫的小說太虛了?!弊骷腋嬖V記者,“這一次我希望用更樸素的方式,寫更大的主題。”
刺進人生的那顆釘子
張悅然心中“更大的主題”關于家族,更關于時代,而《繭》的種子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種下。“這是一個從父親那里借來的故事?!睆垚側徽f。
故事讀來并不令人輕松:動亂年間,在醫(yī)院當院長的張父目睹了一位鄰居在批斗過后慢慢失去行動能力,最后變成植物人的過程。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后來在植物人的顱腔內,醫(yī)生發(fā)現了一枚長度超過8厘米的釘子,釘子從何而來,又經誰之手進入了他的腦中,至今仍是個謎。
恢復高考后,熱愛文學的張父成為山東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并在大二那年以此為基礎,創(chuàng)作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釘子》。小說投給雜志,卻最終因為“調子太灰”而未被錄用。畢業(yè)后,留校任教的他再沒寫過小說,結婚后于1982年生下了女兒張悅然。
“父親那部小說的手稿如今早已失卻。但當我偶然在他口中聽到這個故事時,心里便迸發(fā)出了某種強烈的感情,仿佛從父親那里繼承了一筆饋贈?!蹦菚r的張悅然正如日中天,問鼎新概念作文大賽后的幾年中她密集地出版了多部作品,成為與郭敬明、韓寒齊名的現象級作家。但在心中,她已漸漸不再耽于幻想,而是把目光更多地投向現實。那顆摧毀了一個人生的釘子,此刻仿佛也在敲擊著她的顱骨——她決定把這個故事重新寫成小說。
成書于多年探訪之后的《繭》,背景就是張家?guī)状司幼〉拇笤骸≌f的主角,“80后”李佳棲和程恭也在這里長大。20年前,程恭身為副院長的祖父遭人毒手,變成植物人,這也讓整個程家陷入困頓與憤怒。天平的另一端,李佳棲的祖父在一條成功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成為受人敬仰的院士,但他隱瞞的關于兇案的事實,卻為他的家庭埋下了分裂與不幸的種子。因為這顆釘子,復仇者與贖罪者被拖入漩渦,當事人的孫輩成年后在一個雪夜再度相遇,波瀾不驚的平靜外表下,彼此人生已是百孔千瘡。
在這個脫胎于現實的故事中,那根扎進顱內,攪亂腦漿及一切的釘子或許才是真正的主角,但在小說的標題上,張悅然對“繭”的執(zhí)念也異常深刻。“從我開始寫這部小說時,‘繭的意象就已經長在里面了?!睆垚側槐硎?,在她看來,“繭”最重要的是一種隔絕的狀態(tài),“仿佛每個人都被秘密和歷史纏裹著,每個人都像一個繭?!闭f來也巧,從最初萌發(fā)的沖動到大功告成,創(chuàng)作《繭》的七年時光里,身為一個作家的張悅然仿佛也在吐絲結繭,化蛹成蝶。
一代人的歷史觀
“《繭》很重要。”知名作家、評論家李敬澤如是說。在他看來,《繭》的寫作頗具難度,它回應了當代文學的一系列基本主題,以強勁莊嚴的力量展開個人的史詩?!霸诰駞T乏的普遍寫作狀態(tài)中,張悅然的探索是罕見的,具有某種標志性。”
而在“2016書業(yè)年度評選”的現場,一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也曾擔任過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的韜奮基金會理事長聶震寧更是在頒獎時直言這部小說突破了“80后”作家的局限。“他們一直很年輕地寫。突然,張悅然的寫作‘老了?!?/p>
張悅然并不是非常在意自己是否真的“變老了”?!半S著年齡的增長,創(chuàng)作者自然而然會發(fā)生變化。一切都是耐心等待的結果。”張悅然如是說,旋即又加以補充:“‘80后作家的標簽已經伴隨我十幾年,在標簽下有很多誤解,也有很多偏見。如今我已不想用任何詞語和方式去概括我們這一代人。想了解一個作者,就去看他的書。”
但對于發(fā)生在張悅然身上的這種變化,文學界仍有從代際出發(fā)的豐富解讀。
“‘80后一代人的困境在于顧影自憐,放大私我的情感而缺乏必要的克制?!睆垚側辉谥袊嗣翊髮W的同事楊慶祥曾表示。他認為十年來的創(chuàng)作最需要反思的地方之一,是要明白,“我”和“我的故事”其實真的沒有那么重要?!叭绻荒茉谝粋€具體的時空和坐標軸中來衡量‘我,這個‘我的闡釋能力將會越來越微弱,直至消失不見。這是張悅然首先要面臨的問題?!?/p>
重新講述充滿了風險,對自我的溯源不能僅僅局限于自我。張悅然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繭》中,她決定來一次真正的尋根之旅。李佳棲和程恭的講述固然從自我的經驗出發(fā),卻也在背后折射出了作者觀察外部與歷史的角度。
“對于真相,我盡可能展現更多的面,哪怕能找到此前沒被照到的一個小角落。我無意于構建龐大的歷史背景,只是關心我的人物的命運,關心他們和父輩的關系。承載給每個個體的歷史,并不比集體、國家的歷史要微小?!睆垚側槐硎?。這和面對歷史題材時“上一代人”慣用的宏大敘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八麄儠葟囊粋€地區(qū),一個村莊,一點點定位到一個人,把人放在整個環(huán)境里寫。而我們這代人是從個體出發(fā),從里向外感知周圍的環(huán)境。造成這一現象的本質原因大概是上一代人和集體的關系更密切,有更強的使命感與歸屬感。而我們這代人更個人化,處理同樣的題材的方式就會很不一樣?!?/p>
如果只是在題材上跳出了以往青春文學只注重個體內心的窠臼,增加了對歷史追思反問的厚度,張悅然的閃光可能仍是文學海洋中偶然的個案。但她筆下心學似的歷史觀,也同樣表現在過去一年里路內、葛亮等一批年輕作家有關祖輩的作品中?!皩τ?016年的文壇而言,這是個巨大的驚喜?!甭櫿饘幷f。
在這波新潮中,張悅然是年紀最輕、成名最早的一個,過往的身份賦予她更高的話題性,而她整整七年的心血終也沒有辜負外界的期待?!俺龅乐?,就受到社會的聚焦性關注,‘80后創(chuàng)作者無疑是幸運的。但隨著‘80后從整體的文學現象蛻變?yōu)橐粋€個作家的個體,屬于這一代人的文學才會真正發(fā)出光芒?!睆垚側粚τ浾弑硎?。
“真正的愛,是明白愛你有多困難,還選擇愛你?!薄独O》封面上的這句話,或許正可視作作家對文學的告白。而在這句話的后面還跟著另一句:“真正的長大,是知道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